树枝交错的道路越来越窄,头顶的星光被遮挡在了外头,而这两个在黑暗中奔跑或是追赶的人,就像是历来蛰伏于夜晚的动物,黑夜中的一切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轻逻从一截折断的树桩上面避让开来,脚边的袍子发出“嗞啦”的声音,听在耳朵里格外清脆。
他猛地抬起头,明茉似乎并没有注意,瘦弱的身影逐渐远去,使得他不得不收回了神,再次铆足全力继续追赶。
他来过这个地方,潮滑的小路,每一步都深陷在泥里,也让行动听起来格外安静。
再往前不远便是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后面有座废弃的黑塔,然后就是沼泽。
明茉在尽头飞快地转身,消失在了村庄的边缘。
轻逻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大喘了一口,把气息都强行压了下去,心里盘算着明茉果真是跟这个地方有关,加上在黑夜里行动的力量如此惊人,自己甚至不得不拼尽了全力,的确也不容小觑。
“他跟上来了……”
明茉独自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着木头小人的话。
她的眼睛正被一种怪异的黑色所包裹着,随着瞳孔的晃动,一阵短小的黑烟从眼眶里散发出来,又快速的消散在了空气当中。
她在脚边摸索了一阵,捡起一根干燥的树枝,再往家的方向走了两步,原本正想着如何用来引火,却被远处的景象吓得一动不动。
而就在那间屋子前,那个还躺着两具尸体的地方,一阵隐约的火光带着翻滚的白烟映入了明茉的眼帘。
有人已经先到了一步,而且,不是身后伪装进黑夜,一路跟着的那一个。
22。 制墙【上】()
“难道他们还活着?”
明茉下意识地问道。
“哈哈哈……你希望呢?是活着,还是死了?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你呢……”
木头小人被明茉逗得忍不住地笑。
而明茉听到这样的回答,则是瞬间换了一张脸。
她一边向前走一边捏紧了自己的指关节,牙都要咬碎了一般:“早晚我要找到办法收拾你!”
木头小人在明茉的身体里咯咯的笑个不停,又说了些更难听的话,明茉只能用一只手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只听“哎呀”的一声,总算是安静了。
她手里依旧攥着捡来的那根树枝,衣服的边角全都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走得近了,房屋的背后,离火光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泥土的松动。
直到明茉看清了远处的景象,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不解。
她猛地闭上双眼按压住自己的异常,又换了副假装呆滞的神情挪动双脚来到了屋前。
只见这里燃烧着明亮的篝火,而之前那个假冒青牙军的男人,正就着亮光挖好了一人深的坑洞,把老两口的遗体放了下去。
“你来了……”他停下来转身看了看明茉,“要过来吗?”
“你为什么在这儿?”
“来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话……”劼崖把手中的长铲递到明茉跟前,“剩下的你自己来吧!”
明茉沉默地接过铲子,把坑洞边上的土往里边推了推。
她的后颈一直低低地埋着,整个人开始止不住地发抖,脸上的表情快速地僵硬下来。
至始至终,她都不敢抬头往洞口里看一看。
“我不行……”她突然把铲子往边上一推,“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再见他们……”
只要一闭上双眼,爷爷那双被血沁得通红的眼睛就会浮现在眼前,他那副即痛苦又不舍的样子,就像是把额头抵了过来,无时无刻地在盯着自己。
劼崖极快地上前接下了铲子,往前一跨便挡在了明茉的身前。
他宽阔的背影刚好把她遮挡在了火光照不见的地方。
明茉就这么看着他,把坑洞逐渐填平。
铲子带起泥土安静地落下去,手臂负担着沉重而扎实的力量,把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的痕迹一点点的抹去。
整个过程非常的快,然后他转过头来沉默地看着她,明茉这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泪水。
“谢谢……”
她缓缓拉扯出一个笑容,眉角微微地弯在一起,还和以前一个样子。
劼崖心里的防备这才有所放下,但联想到她之前在军中对峙的样子,又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你知道从沼泽过去的方法?”
明茉坚定地看着他的脸,眼神缓缓地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了那个新砌的土堆上:“我没有骗你……”
“那好,你一个小丫头,到底有什么本事?”劼崖的语气突然异常强硬,他朝明茉所在的地方迈了一步,整个人带着从上至下的压迫感,“或者说,是被你藏起来的那个东西……”
明茉下意识地开始往后退,却被劼崖极快地捉住了右手,整个人的力量都被控在了那只手腕,使再大的力气都动弹不了。
“说!”
他压制了嗓音再问了一次。
“是人偶……”她慌乱中立马哭了起来,“我爷爷身体不好,我哥长期在半里城里给别人干活,所以伯玎……就是目兹的供奉人,做了这个人偶给我……你说的力量,其实是附魔!”
远处,黑夜中有一小块地方,大约肩宽的距离,不经意地晃动了一下。
树枝与树枝相接的画面突然发生了重叠,像是被篝火的热气所带起的光晕,又快速地恢复了原状。
劼崖的眼睛并没有转动,却也感知到了刚才的不同。
明茉的右手被他牢牢地握住,不断吃痛的瞬间心里的委屈又再一次淹没上来,她扭动着腰身想要从劼崖的控制里挣脱。
极短的瞬间,劼崖平稳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
空气中像是有水纹就这样荡漾开去。
夜色中,这一道波纹以人眼看不见的速度,悄无声息地从一个点,扩散成直径半里的圆。
而劼崖就站在这个圆的中心,站在这个被他所隔绝出来的世界当中。
半里以内,所有的草木都已静止,昆虫的翅膀凝固在挥动的瞬间,绿叶刚好在被风带起的那个姿势,明茉的心也恰好跳起来,正正地停在了胸腔正中的位置。
劼崖缓缓松开抓着她的手,看着她刚好是要放声大哭的表情,脸颊的肌肉抽搐在一起,形成一个僵硬的弧度,上牙轻轻地抵在下唇的中间,下一秒,她应该是要说——“放开我”。
明茉的一只手举在肩膀的附近,柔软的衣袖被以一个甩动的起伏僵化在空中。
几根发丝黏贴在距离耳朵几寸的位置,眼泪刚脱离眼眶的边缘,身上的衣服同样是青牙军的着装,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她体内的深处,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
劼崖静静地注视着她身体里的那双眼睛,它藏在黑暗里,此刻正用凶恶而惊恐的样子瞪着自己。
不同的是它被静止在了这一刻,除了对劼崖这个人的存在感到莫名的畏惧,它恐怕看不穿这短于一秒所发生的情形。
这双眼睛正在不断吞噬着明茉,它看上去既贪婪,又冷漠无情。
劼崖伸出一根手指抬起明茉的下巴,原本十分单纯的孩子,她万分痛苦的表情,应该是在这短短的一两天内造就的。
随后,他转身朝着黑夜里的某一点走去。
那里正好在火光的另一侧,旁边歪倒着三只木桶,桶里金黄的食物洒满了一地。
后面是低矮的灌木,距离地面差不多一人高的地方,空气与空气的衔接点,只要稍微留心,就能看到明显的一根线。
他跨过翻腾的火花朝那一副静止的风景走去,零星的炭火穿过外袍,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很快便来到木桶前,那不寻常的景象越发明显,黑暗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偏不倚地刚好被停了在那一个位置。
23。 制墙【下】()
劼崖低头看了看,脚下踩的是细碎的荞麦面粉。
他脚一扬瞄准那根线便踢了过去,“噗”的一声,漫天的荞麦粉落下来。
齐地的衣衫,腰间突兀着刀剑的前柄,刚好是一个人的形状,从黑暗中整整齐齐地凸显出来。
只是他的脸,藏在一个长长的匣子后面。
劼崖留心查看着这张面具,虽然看上去只是前方的灌木丛,但身后的火花却在上边折射出了细微的光。
原来是棱镜,比普通的镜子光泽度低上了很多,能透视出身后的景象,若不极力观察,很难看出破绽。
劼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游走在越跋身侧的少年,眼前这人的身形看上去如出一辙。
自从地道里出来,再混入云台前军,这个少年日夜跟守在越跋身边,自然也是深入他的记忆。
看上去也就是个刚见世面的年纪,如今却又这般跟上来,若不是刚才露出了破绽,自己还真是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劼崖伸手猛地将他推向了身后的灌木丛,稀里哗啦一阵滚落的声响,已经超出了能够再度偷听的范围。
待会要是回过神来,这少年也该是吓个半死,况且一瞬间换了地方这种疯话,更别提回报军中了,本人都是不敢相信的吧!
劼崖又回到了明茉跟前,抓住了她那只递在半空中的手,微微使足了劲。
眨眼间,明茉猛地从他手中挣脱开来,一面还撕心力竭地吼着那一句:“放开我!”
空气中响起“突”的一声,所有的动静都回来了,飞速的从一个圆收聚到一个点。
各种声音伴随着下一秒的动作像隔了很久的回音,撞击了他所制造的墙,又反弹回来侵入了他的身体。
“你哥哥也在半里城?他叫什么?”
他不动神色地稳住了自己的重心。
原本哭个不停的明茉听到这句话,突然忍不住停下来抬头看着他:“什么?你也是半里城的人……不可能!明明没有人活下来……”
“……他叫什么?”
“他叫明彻!你们认识吗?”
劼崖看着明茉的样子皱起了眉,半晌间,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柔和。
他伸手摸了摸明茉的头:“果然是有点相似。”
明茉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手掌的重量停留在自己的头顶出奇的温暖,像是隔了很久但心里早已经熟知的事情。
只是,半里城的人都死了,至少那个叫方若欺的人是这么说的,一时间,明茉虽然是信了,却又被疑惑充斥着。
“我叫劼崖,你哥哥很勇敢,我们一起抵抗了入侵……”
当然,后面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所有人都死了,而自己还活着。
明茉也没有再问,她自然是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总得来说,应该比眼前这个当事人还要清楚。
“我叫明茉……”
“你在目兹还有认识的人吗?”
明茉侧过头看着远处的黑塔,夜晚觅食的鸟群正盘旋着回到了高塔的顶端。
她摇了摇头,这世间确实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那个叫伯玎的人,你说他是目兹的供奉人?”
“是,我们后来走散了……就是他告诉了所有人半里城的事,还叫我们都往剩都去。”
劼崖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心里暗自有了决定,他指了指明茉家的屋子:“去换身衣服吧!你穿这个简直不成样子。”
明茉羞愧地拉了拉重叠的衣襟,想要把自己盖得更深,只是她的头埋得更低,把所有的不自然极好地藏了起来。
爷爷被害的事情,这件衣服下边遮挡的坏心思,他是不知道的,当然也不能让他知道。
于是她温顺地转身朝家那边走去,又怯怯地回过头来:“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我送你从沼泽过去,你接着往北边走,找到那个叫伯玎的人,至少,他给你的那个人偶,还有附魔,都不是好东西……让他拿下来,这样你才能过正常人的日子。”
是啊,过正常人的日子,跟从前一样,这不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吗?
劼崖温柔的话语流淌进明茉的心里,渐渐燃起了欣喜的火光,却突然烧着了心底的木头小人。
它睁开双眼丧心病狂地笑了起来:“怎么?不告诉他,说不定他可以替你报仇啊!如果他要是问你你就告诉他呀……你怎么藏在军营里,你怎么穿成这样,你怎么看起来像个破烂货一样?你居然指望他会喜欢你?哈哈哈……没人要的破烂,他怎么会看得上你……痴心妄想的破烂东西!”
明茉猛地抬手抹干了泪水,转身就朝家门跑去,另一只手却狠狠地按压着自己的肚子,就像是捂住了木头小人的嘴。
她那一瞬间面目无比的狰狞,所有的仇恨和报复感在心里窜成了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之前美好的憧憬。
只是这本应该属于她一个人的事情,她一个人才能听到的小心思,被劼崖尽数看在了眼里。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明茉身体里回过头来与他大胆对视的木头小人。
它像是抓到了十足的把柄,高兴地举过头顶大肆地炫耀。
只要有这样东西,它就不再对明茉有所畏惧。
只怕再这么下去,时间越长,明茉这个人消失得越发干净。
天亮前,劼崖用泥土浇熄了篝火,而明茉则引燃了昨天夜里捡回来的树枝。
她缓缓推开谷仓的门,把那只火炬扔了进去。
随着渐渐浓密的黑烟,不多时,火光吞噬了整个哨岗,只剩那一座原本就从火焰中无数次复生,再加以见证的黑塔。
“既然回不去了,那就别留着……”
她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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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越跋正惊恐地跌回到自己的坐榻里,身侧的轻逻手里还拿着那面棱镜,一身的荞麦粉,微微一动便腾了空,来回地打着旋儿。
“这么说,军中果然有了奸细……”
“将军,那人简直深不可测!”
“附魔……供奉人……还有你一瞬间变换了位置?”
“没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粉尘,“没想到他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我的存在,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把我换了个位置!我居然毫无察觉!”
“怎么可能?”
“全部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上一秒还说着话,他抓着那个小丫头,那小丫头说了附魔之类奇怪的东西,然后下一秒,我已经躺在极远的树丛里了!”
越跋来回审视着轻逻的样子,虽然有点语无伦次,但以他的所知与少年的忠心,轻逻绝不可能欺骗自己,更何况是这种常人耳里危言耸听的鬼话。
“别轻举妄动,更别走漏了风声,”他在桌下边握紧了拳,紧张和无知所带来的畏惧却被他当成了躁动的快感,想要征服的欲望尽数写在了脸上,“做两件事,弄清楚山羊胡子和这丫头的关系……还有,等她带我们过沼泽的时候……看看到底能抓住多少东西!”
24。 食物【上】()
轻逻根据越跋的吩咐,带领了亲卫队的数十人,整理行装,准备跟着明茉穿越沼泽。
越跋则返回了云台所在的军营,他一面跟陆东上书即将继续西征,一面暗中调配了军力,将收服的前锋队与后备军力尽数安插在了哨岗附近,只等着轻逻发回指令。
于是这一天快要临近中午的时候,所有人在日头下晒着,等着渴得半死不活的山羊胡子,被人拿着绳索从笼子里套出来,再一路拖行到军前。
轻逻眯着眼睛在四周来来回回地寻找着劼崖的身影,却毫无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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