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克鹏一愣。「为什么?」
看着他,她淡淡眨眸,微微勾唇。「明祈叔陪妈妈回越南老家探望,也顺道去河内拜访一位经营旅馆的朋友,旅馆里缺一位负责中华料理的大厨,明祈叔接了那份工作,问妈妈可不可以嫁给他,妈妈说好,我也说好……」唇角又扬,有些僵僵的,却仍笑得温婉。她深吸了口气,沉静地说:「妈妈跟着明祈叔回越南,我也会去。」
他瞪着她,瞪着那张恬静的脸蛋,许久才磨出话来。「你只是跟去几天,玩够了会再回来。」
「回来干什么?妈妈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心里有着怅惘,当母亲作了这样的决定后。但,她要跟着妈妈。母女俩相依为命多年,除了母亲外,她不晓得还有谁值得她留连?
但,此时面对他,她内心的惆怅突然汹涌起来,竟让她有些难以招架。
「不要去。」陆克鹏僵着脸,瞳底的火光闪烁迅速。「不要去。」
喉头堵堵的,袁静菱几次要开口都没成功,想要维持微笑也变得好困难。她摇了摇脑袋瓜。
猛地,他张臂抱住她,力道强悍,把柔软娇小的人儿拚命挤进怀里,热唇贴在她耳畔。
「你在气我那晚的举动,到现在还生我的气,所以要我难受,是吗?小菱,是吗?」灼息烫红她的耳,他低嗄又说:「对不起,是我错,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你说啊,小菱!告诉我……」
告诉他什么呢?她叹气,眼眶红红的。
「陆克鹏,我不生气了,我听到你的道歉,也接受了。」
「那就不要走,留在我身边!」他闭眼,用力汲取她的发香。
「结果还是绕回到老问题吗?」嗓音细细地从他胸怀中逸出,她被动地由着他搂抱,费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留在你身边,然后呢?你总说喜欢我,甚至信誓旦旦地说要娶我,但……陆克鹏,其实不是那样的。你只是以为自己喜欢我,又或者潜意识中催眠自己是喜欢我的,事实上,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很容易被取代的。」
「胡说!」一听就火爆,他稍稍推开她,想看清楚她的表情。「不是你说的这样,我对你——」
袁静菱眸光清亮,毅然决然地截断他的话。「你对我好,说要娶我,除了我谁也不要,说到底,只是想惹你父亲生气。」
「什么?!」陆克鹏瞠目,五官僵凝,原就偏凌厉的气质在瞬间飙涨,唇瓣磨了磨,极沉、极缓地挤出声音。「我听不懂你的话!」
他搁在她腰与背的手臂像两条硬铁,蓄满无形的力量,又像把什么硬生生压抑在血肉里,一不小心就要炸开。
咬唇,要自己别怕,她不怕他。她……该信任他的,相信他不会以暴力的方式伤害她、强迫她,尽管已被惹怒,事情无法尽如他意,他也不会伤她。
不远处的六条通巷内传出类似争吵的声音,对方也是一男一女,几句叫嚷还挺响的,大抵是男客要离开或分手等等,某俱乐部的小姐却不让他走,哭哭啼啼地追出来,一路追来这附近。
别人争吵,路灯下的男女仍大眼瞪小眼。
陆克鹏眼神凌峻,怎么也不放过那张似乎沉静、眸光却浸在水雾中湛动的睑容,粗声问:「说啊!你是什么意思?」
袁静菱呼吸一紧,双颊通红,唇却抿得发白,在他的瞪视下静静嚅动小嘴。
「……这几天我仔细想过,一直想着你的话,还有你说过的事。陆克鹏,我想……你之所以选择我,其实是想证明给你父亲看,证明你可以跟一个平凡的女孩子在一起一辈子,不会为任何利益的结合而放弃自己的爱情。你想嘲弄你父亲,想要他难堪,只是如此而已。你并没那么喜欢我,更别提爱或不爱了,不是吗?」
不是吗?
不是吗?
当然不是!
陆克鹏想大吼大叫,想使出浑身力量对她咆哮出那句话,想问她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地面对他的感情!
他没喜欢她?
他没喜欢她?!
她该死的说的是哪国话?!
推开她,双手仍紧紧抓住她两边上臂,他下颚绷紧,太阳穴乱跳,鹰眼却狠盯着她不放。
反驳的话才要冲出口,原本在争吵的那对男女突然从那边的巷内跑过来,俱乐部小姐硬拉着男客不肯松手,男的长得粗壮黝黑,对小姐的纠缠感到很不耐烦,又骂又推的,连三字经都出笼了。然后,一个挥打,女的被推倒在地上。
他妈的王、八、蛋!
怒火狂烧、火上加油,陆克鹏气得眼前一片红雾。
放开那双很有可能会被他直接掐断的细瘦臂膀,他另寻发泄的目标。
等袁静菱回过神、弄清楚他的意图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忍不住惊呼,含在眸底的眼泪终于奔落,看着他的拳头恶狠狠地揍倒那名男客,一拳又一拳地狠K,疯狂的模样让她心惊,心痛……
第五章
八年后
十一月。
时序即将迈进北半球的冬季,按理秋的气味应该浓得化下开,但河内这儿的温度仍然维持「个人风格」,慵懒地在摄氏二十七、八度徘徊,偶尔使使性子,要响应一下全球暖化运动,还会跳升过三十度。
这几年飞来河内的次数,多到陆克鹏自己也算不清楚,再加上欧洲和美洲几个大点,总之航空公司的哩程数累加再累加,已足够他每趟搭飞机都能自动升等,甚至享有免费机票的优惠。
对这个城市说陌生不陌生,但也没熟稔到哪里去。他不爱逛街,每次飞抵河内十之八九都直接选择「机场路」一带的饭店,因为那里离机场和工业区都近,距市区也才二十几分钟的车程,进可攻退可守,只是娱乐少了些,没什么商店可逛,但他无所谓的。
今天之所以会踏入河内市区、两条腿走得快报废掉,全因为「小鬼」纠缠。
「厚~~陆克鹏,你很慢ㄋㄟ!」
明明只是七岁的小女孩,转头斜睨他的不耐烦表情却让他很想把她拎来大腿上,海扁她的小屁股。
要不是这八年来他「修炼」有成,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按他以前的火爆性情,早把这小鬼一脚踹到天边去了。
撇撇唇,他还是慢条斯理地跨步,一手轻松垂在身侧,另一手挂着薄外套、懒懒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上午去厂区巡视生产线时系着的领带,此时早已扯掉,真丝米色衬衫开着三颗钮扣,微露出古铜色的胸膛。
他很帅,因为很有型。但小女孩对他好「杀」的外表完全免疫,八成已渐渐明白,他外表虽然冷酷,其实只要对他「卢」得有技巧,然后「卢」很久,他还是跟软柿子一样好咬的,不会像她妈咪那么难搞。
「陆克鹏,我要吃那个!」她发现新大陆般,高分贝尖叫,直冲向路边一个卖水果的小摊子。
流动式的摊子跟推车差不多大,透明橱子里整齐地叠着削好的青芒果、凤梨、火龙果和杨桃等等新鲜果物。
陆克鹏来不及阻止,小女孩已从戴斗笠的阿桑手中接过一支凤梨串,张口就咬,吃得好不过瘾。
「请付钱。谢谢招待。」酸酸甜甜的滋味让她笑眯眼睛,没两下就啃光。
陆克鹏也眯了眯眼,没笑。
「你妈妈不会让你吃路边摊的食物。」而且还不是煮熟的。
「她不会,你会。」她咧嘴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回头又对着阿桑比手画脚,多要了一份青芒果和凤梨串。
他哼了两声。「你要是拉肚子,不要哭给我听。」结果还是很听话地掏出皮夹,付钱。
「呵呵~~那这根给你,要拉肚子你也有分!」凤梨串举得高高的。
果肉酸甜的香气让人内颊不断分泌出唾液,陆克鹏又撇撇嘴,欲笑不笑,然后一把拿走她手里的凤梨串,学着她大口咬下。就不信他的胃肠比不过她的!
小女孩嘿嘿笑,啃着一块青芒果,灵活大眼睛又开始往别的地方搜寻。
河内有旧市区和新市区,而他们目前闲逛的新市区,是以法国殖民地时期所建造的大教会为主要中心,周围商店和咖啡馆林立,不少建物仍保有印度支那时期的风雅,而外国观光客更是随处可见。
小女孩迅速闪过一辆人力脚踏车和老旧摩托车,跳到石板人行道上。
陆克鹏看得头皮发麻,赶紧跟过去,正要出声训她几句,那张小脸却突然趴在人家光洁明亮的落地展示窗上。
「你看、你看!骷髅头耶!你不是很爱吗?耶~~袋子上的图案很酷说!」头也没抬地拚命招手,完全没把身后黑着脸的男人放在眼里,总之心动不如马上行动,她推开店家的玻璃门板进,舒适的空调扑面,门边用贝壳、小钢管和七彩珠珠串起的风铃叮叮当当作响。
「欢迎光临。」带着柔软腔调的英文。
陆克鹏被动地跟进,对主动招呼的女店员面无表情地瞥了眼。
他颈后麻麻的,左胸也麻麻的,症状来得很莫名其妙。
一定有些什么。
他微蹙眉心,徐缓地环顾店内摆设,下意识想找出究竟什么原因引起他的不对劲,发现狭长如走道的店内两旁都是玻璃柜,柜子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女性饰品和工艺小物,除好几串亮眼的银饰和珠串外,更多的是手套、围巾、手帕、大包包、小包包、肩背包、斜背袋,甚至有布面的折扇和圆扇。吸引他注意的是,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东西,都有着骷髅头的图案。
骷髅头是刺绣上去的,不走狰狞风格,眼洞的地方还故意绣成爱心形状。
他似乎是……知道这家店的。
颈后的麻感贯穿整条背脊,这会儿,头皮也麻到要烧火的地步,心脏扑通扑通跳,每一下都狠撞着肋骨,撞得他面红耳赤,脸部肌肉瞬间僵化,两眼想眨都不能眨。
他知道这家店啊!
怎么办?怎么办?八年的时间、八年的分离,他能昂首站在她面前,面对她的质疑,向她证明他的决心吗?这样的力量,他已经掌握在手了吗?
晕……好晕……
不不不!不能晕!他很好,要晕也不能在这里晕!
他相信当事情注定发生时,一定会有征兆。
他踏进这家店,就是征兆。
「先生,您还好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女店员怀着身孕,看起来人很好的模样,此时正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喂!不要吓我,脸怎么这么红?上次外公中风时就像你这样,你、你不要脸红啦!」小女孩显然也吓到了,直拉着他的手。
「没事……我很好,没事。」徐沉吐出口气,他面色仍相当怪异,竟然迳自越过怀孕的女店员,往店内走入。
「呃……先生,不好意思,有什么需要服务吗?我们这里基本上只为女客量身订作衣服,没有男士衣裤订作的服务,如果您有这方面的需要,我可以介绍其他店让您作参考。」女店员一整个莫名其妙,扶着怀孕至少五个月的小圆肚,紧跟在他身后。
穿过前头狭长的空间,后面突然一片开阔,粗略估计约有二十坪大。
四周整齐叠着一疋疋布料,各式各样的布料,花的、素面的、厚的、薄的,还有毛的、棉的、呢绒、雪纺、蕾丝等等,让人一时间眼花撩乱、应接不暇,不晓得该把目光定位在哪里好。
房间是挑高的楼中楼格局,阁楼上传来电动缝纫机的声音,那抹娇小的身影背对着他攀在漆成群青色的木梯顶端,正和使用缝纫机的人说话。
「袖子改成七分袖,圆领要改V字领,之前帮客人量好的尺寸都在这里,你看看。总之你先改,袖口和领口要用的小珠珠和五号线还没到货,我得再打电话去工厂确认。」
那人回了一串越南话,不知怎么把她逗笑了,边笑边摇头,她长到小腿肚的柔顺发丝也跟着轻晃,怎么看都像洗发精广告里才会出现的画面。
陆克鹏下意识屏息,奇异的麻感早就传遍全身。
左胸是座休眠一整个世纪的活火山,累积了太多的热情等待爆发,他感到狼狈,也感到极度兴奋。他紧张害怕,却抗拒不了与她重逢的美好。
沉郁的眼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看她扶着木梯一步步跨下,看着她的裸足踩在木质地板上,然后,看着那头乌丝微旋、她转过身,一如以往的秀容与他相望。
啪!
袁静菱手里一小叠的女装照片尽数散落。
她梦见过那张男性脸庞,刚来到这个国度生活的那段日子,她总是梦见他。
梦中的他忧郁狂野,野性的眼神无声地向她索求什么,她看得见他身上无形的伤,却又无能为力,她心痛气恼。
后来,不再作有关他的梦了,那些青春与愚昧、爱与忧伤,似乎离得好远了,她渐渐淡忘。直到某年某月某日,她在晨光满室中醒来,忽然记起他又来入梦,才明白自己从不曾走远。
如今,他来到她面前,八年的时间改变了什么?
她眨眨眸,轻徐地呼息,菱唇绽开了一抹温婉。
「好久不见。」
这辈子最紧张的就是这一刻吧!陆克鹏感觉肚子被狠揍一下似的,胃纠结、大肠小肠打死结,全身血液全往头顶冲。
好久不见……确实是好久不见,他不能晕。
「你……」在水里他可以憋气超过一分钟,连专业级的潜水教练都要为他拍拍手,但现在才挤出一个字来,竟然就要大喘息,实在很没用。
卷上重来。「你的店……『COOL ME』,很好,店名很好,店的位置很好,骷髅头的图案很好,你也很好……你好吗?」他到底在好什么好啊?
严峻的表情,僵硬的语调,袁静菱几乎能听见他沉沉的呼吸声,却弄不清楚他究竟在不爽什么?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相见,他一时间也愣住了吗?
「我还不错。你呢?你好吗?」她嗓音还是细细柔柔的,边问,她边蹲下来捡拾照片。
「COOL ME」的店服是改良式的越南国服,珍珠白的真丝布料、旗袍领、上衫两侧开高衩,然后是宽松如裤裙的真丝长裤。她蹲在那儿,长发迤逦一地,上身的合身剪裁让她胸线突出,开衩的地方因她此时的姿势避无可避地露出一小块雪嫩素腰……陆克鹏心跳一百,口干舌燥,想说的话全梗在喉咙。
「他也还不错啦!赚很多钱,有很多女的喜欢他喔!」
谁?谁在说话?
陆克鹏猛地一震,把飞到云端漫步的神智迅速召回,瞪大峻目,就看见一只小鬼不知何时跳到他前面,对着长发的美女老板笑弯大眼睛。
不妙!
闪过他脑中的就只有这两个字,瞬间,一股说不出的沁冷穿透心窝,害他忍不住打哆嗦。
快快快!他必须要说些话抢回主导权,不能让「小鬼」坐大变成「魔鬼」!但……头好痛!他到底该说些什么啊?
这一边,袁静菱怔了怔,乍然现身的小女孩全身充满朝气,苹果脸蛋心无城府地冲着她甜笑,让她心暖暖,自然而然也回了一抹笑意。
小女孩继续顶着她天真无邪的表象,实在很得人疼地蹲下来帮她捡照片,笑嘻嘻地问:「阿姨,你会说华语耶!你好漂亮喔!我叫陆天茉,天空的天,茉莉花的茉。阿姨叫什么名字?」
陆……小女孩姓「陆」?!
小女孩和他长得有几分像啊……
有几秒钟,袁静菱以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一直挂在唇角不曾卸下的软笑莫名地变得僵硬,她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胸口不太舒服,那就不舒服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好啊,我叫袁静菱,在台湾长大,十八岁那年才来到这里的,所以我会说华语。还有,你也长得很漂亮,以后会是大美女喔!」对小女孩眨眨眼笑开,把照片全数收齐了,这一刻,袁静菱实在太佩服自己的自制能力。
笑笑维持表情,她起身,眸光再次与杵在面前动也不动的男人相接,沉静低语:「你女儿长得真好,又可爱、又漂亮。」
女儿?
他的……女儿?他什么时候和人生了一个女儿?!
陆克鹏惊吓无比地瞠圆眼睛,现场极度安静。
他说不出话,她等着他说话,小女孩也瞠亮眸子等着他出声,还有她那位怀孕的店员也同样瞪大眼睛、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们俩,更别说那个把缝纫机抛到一旁、从阁楼探出好奇脸蛋直往下张望的女裁缝师了。
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