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怔,不怒反笑,见十四阿哥跟了出来,立即屏住笑意,正色道:“快去吧!”
我胡乱应了一声,提步便走。临行前,瞥见了十四阿哥的脸,神情似有不悦。
又是赴宴。
从前总觉享受美食乃人生之乐,时至今日,却感无趣之极,酒桌政治在中国确是历史悠久。今晚九阿哥请客,席上只有几位阿哥,倒颇似家宴。仍犹昨日的觥筹交错,无半点推心置腹。我自是站在后面侍侯,却全无昨日侧耳倾听的雅兴,心中只是万分期盼早早散了。
正百无聊赖之际,蓦然听见九阿哥郎声说道:“四哥,听说你换了丫头,让咱们也见识一番如何?”
“就是,就是。”其他人随声附和道。
我心神恍惚,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之间,莫名其妙的成了众矢之的。转而心中掠过一丝冷意,立时打定注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决不让人轻易讨了便宜。
未等四爷发话,我娉娉婷婷上前一步,福身道:“奴婢展眉,见过几位爷!”
“小眉,你先退下吧。”十四阿哥温声说道。
“慢着,”九阿哥不依不饶,微扯嘴角,笑谑说:“听八哥说这丫头机灵得紧,不如让她讲个笑话,让咱们乐乐?”
本就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听他这话反倒微松口气,秀眉一挑,慢声答说:“九爷不如和奴婢打个赌,如若您给奴婢的笑话逗乐了,就罚酒三杯,若没乐,奴婢拼了被四爷责骂,饮了这三杯酒,如何?”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他抚掌笑道。
我俯身福了福,轻说:“九爷言重了,奴婢自问并非君子,不敢妄称。”
“那便是窈窕淑女了?”他轻佻的朝我斜睨一眼。
我干笑两声,舔舔干涩的嘴唇,一字一顿说起笑话来。
这是个素面荤底的段子,表面极为含蓄,内里却颇为不堪。刚讲完,席上的爷们面面相觑,马上又琢磨过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九阿哥更是前仰后合,折腾了好一阵子。
“这丫头真是,真是……,唉,我算是服了!愿赌服输。”话到此处,便作势举杯,我上前一步,朗声道:“各位爷,奴婢的段子甚是粗俗,玷污了诸位的耳朵,实不敢称是上乘的乐子,只能糊弄凡夫俗子,确是胜之不武。奴婢认罚!”尾音未了,便端起桌上并排着的酒杯,一饮而尽。
九阿哥被我编排得脸色时青时红,却是敢怒不敢言。十四阿哥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眸中竟闪出几分钦佩。我低头退下,却无半点勇气打量胤禛的神情,一时间气氛竟是尴尬之极。
不出所料,不消半个时辰便悻悻散了,颇有虎头蛇尾的意味。
我的祸似乎闯大了,胤禛竟几日未同我说话。我受了这般奇耻大辱,本就愤愤不平,不但未见人嘘寒问暖,却要整日对着一张冷面,更是大为光火,也摆出了一幅爱搭不理的吊儿郎当神气。
十一、若有情,天涯也咫尺
初冬的北京天寒风彻。我裹在厚重的冬衣里,等在门口,神情甚为焦虑。暮色沉沉,胤禛披着残阳,面容清朗,华服裹身,却无半点纨绔之气,正是百里挑一的美男子,我痴痴的望出了神,直到他踏进房门,才想起斟茶倒水。冷战当真是磨煞心性,此时我早已锐气全无,今日便想缴械投降了。见他踏进房门,便朝他一笑,柔声道:“还未用饭吧,要不先传膳?”
他淡睨我一眼,未置可否,我耸耸肩,转身出门。不过片刻,酒菜便备好上桌,我拿起酒壶,满满斟上一杯,一时间屋中酒香四溢,下意识轻舔嘴唇,如此细微的动作却未瞒过他的双眼,他指指身旁的凳子,示意我坐下。我做贼心虚,本想推辞,眼风一扫,正瞥见他目光如炬,硬生生将到嘴边的托辞咽了回去。
我向来酒量极好,而在妈妈的谆谆告诫下,始终认为大口喝酒绝非淑女所为,偏又嗜酒如命,受不得半点引诱。他这般暗示在我看来无疑是一种纵容。我别别扭扭坐下身后,立时换上一副尊容,手腕一翻,仰头灌下手中佳酿,动作极是熟练,豪爽之气竟丝毫不输男子。
他星目一闪,惊道:“你……”
“你不气了?”我微感气氛不对,立时岔开了话。
他轻叹一声,似乎之前的怒气早消得一干二净,道:“我是悔不当初,万不该带你出去,如今想藏也藏不住了。”
“哦。”我应了声,心中三分委屈,三分不服,毕竟那日之事错不在我,若非九阿哥苦苦相逼,我纵然有心捉弄,也断不会使出那般巧诈的心思。
他见我不以为意,神情颇为无奈,说道:“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老九心术不正,被你做弄也是自酿苦果。”我连连点头,却不想再提此事。
他果然猜中我的心思,话锋陡转,眸中掠过一抹笑意,“真不知你那些段子从何而来?”
我心下颇为得意,笑道:“这自然是压箱底的绝学,其他的可就没这般含蓄了。你觉得如何?”
他但笑不语,只是兀兀的盯着我看,我迷迷糊糊端起他的杯子,匆匆又灌下一杯,却听他说道:“这可是你掉的东西么?”话音未落,便似变魔术一般捧出一对翠玉耳环。
我凝神看去,顿觉眼前一亮,这耳环清润透彻,做工甚是精巧,宛若水滴般样式,简约却不花俏,正与我心中所想契合得天衣无缝,教人看了不免目眩神迷。
“这虽是我心里的东西,却果真不是我的。”我恋恋不舍的又看一眼,忽而实诚起来,并未隐瞒。
“你再仔细看看!”他眉头一纵。
再望之下,便难将它从眼中拔除,沉吟片刻,万般无奈的摇了头。
他轻轻一笑,早看出我眼中的不舍之意,便往我手中一塞,道:“我说这是你的,就归你了!”
我恍然明白这般拐弯抹角是他送礼的伎俩无疑,虽拙劣,却别有一般滋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见我笑了,又道:“可别告诉我你不穿耳洞!”
我不无得意的将耳朵贴近他的脸,“左边三个,右边两个,不知够不够?这东西既是我的,还你劳烦好事做到底,帮我戴上如何?”
他虽手指修长,小楷精妙绝伦,做这种事却笨拙得紧,一时间又仿佛怕弄疼了我,一双手在耳边翻来覆去。几番拉扯之下,我只觉气血一涌,内心压抑的情欲倾泻而出,眼光迷离,竟然颠倒难于自已,轻轻将他的手拨开,用蘸着酒精的嘴唇逗弄他的耳垂,酒精凉丝丝的感觉和温热的舌尖浑然一体。他星眼微眯,双臂一展,便将我搂在了怀里。
我此时大脑空白,仿佛堆积一生的爱恋与激情便要在这一瞬爆发出来。他轻解发髻,我的长发立时瀑布般倾泻而下,动作却一改故辙,舒缓熟练。我心头一紧,直觉一阵钻心的痛楚爬上心头,转眼却在他狂野的呵护下消逝殆尽,包裹在冬衣下的身躯渐渐灼热。他的额头微微冒了汗,呼出的热气扑来,双手轻柔的探寻衣襟的抽带。
我身体的真实一点一滴裸露出来,闭上眼,直觉得身周的气息刺激着理智节节溃退,他的大手渐渐不再满足浅尝辄止的轻触,一路逶迤,直到探究到梦中的曲线。我惊呼一声,脸红心跳的张开眼,却见他的右手探到背后,灵巧的解着亵衣带子,“胤禛,你……”话未出口,那片绸布已翩然而落,我惊恐的瞥他一眼,正要起身往后退,脚下一滑,不由自主向后倒,他唬了一跳,长臂一挡,将我捞起来,被他抱个满怀。我惊魂未定的倒在他怀中一阵低喘,余光一扫,正对上他肆纵的目光,嗔道:“看够了没有?”
他微带喘息,噤声不答。我脸上一红,正欲蒙他的眼,却被他捉住双手放到胸膛上,他心跳促急紊乱,我的手抵着结实的胸肌,一时忘情探了进去,从肩膀抚到腰背,竟是这般令人沉迷。他带着我的手缓缓褪去衣襟,露出宽阔的臂膀,狠狠拥住了我,我软滑的曲线在他身上悄然绽放。羞怯渐渐褪去,仿佛世界早已被情爱所蛊惑,弥漫了梦的迷香……
我躺在他身边,枕着他的头发,心中的激情与疼痛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
“你……还好吗?”他的声音慢慢升起。
我调转了头,笑了笑,脑中想的却是张爱玲的话:“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我苦笑道:“你说我是白玫瑰还是红玫瑰?”
我的意思他自然不懂,以为不过是撒娇而已,便笑着拂了拂我耳边的乱发,反问:“你说呢?”
我一时思绪起伏,低叹一声:“这酒真不是好东西!”
他陡然拨转了头,眉头拧作一团,沉声道:“你这是何意思?”
“我会是你最后一个女人么?若不是,这一夜缠绵不如就此忘了,万不要让我找到离开的理由!”我愕然摇头,语气虚弱得仿佛随时要昏厥一般。
“我会想你的!”他突然不可抑制颤抖起来。
“我也是!”我顷刻被悲伤攫住了呼吸,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尖刀,剜着我心口最柔软的部分。
第二日,醒得很迟,张开眼时,枕边人已飘然而去,榻上余温尤在。昨晚的梦很多,我双瞳红肿,枕头泪湿了大片。
正对着镜子慢条斯理的穿衣打扮,忽而发现颈上吻痕淡淡,想及昨晚的激情缠绵,不胜娇羞,心情陡然好了几分。
眼波流转间,看到桌上有枚碧玉,似曾相识,拿起细细端详,不禁暗暗称奇,这玉似是十四阿哥几日前送来的,玉上纹路清晰,不难分辨是个“眉”字,原以为丢了,如今却失而复得,全不费功夫,冥冥之中似是早有安排。我唇边淡含笑意,想到胤禛又将它送了我,如此以来,这玉中情意便大为不同,我更须好好珍藏。
一整日来,总觉精神欠佳,那对耳环也似同我作对一般,刚戴上不久,耳部便红肿起来。正恹恹欲睡的当儿,却被高总管吩咐到书房晒书。这晒书的差事虽苦,却连个加班费也无,还要战战兢兢,生怕弄坏了主子的宝贝,大半天下来,早累得腰酸背痛。总算拖着沉重的身子回了房,扑到床上倒头便睡。黑甜一觉,昏昏沉沉,全然忘了时辰。
朦胧中,似乎被人扯了耳朵,我睡眼惺忪的坐起身,心中气恼,正要发作,却见那拉氏正立在身前。见了这般情形,立时清醒了大半,心中暗叫不好,偷懒撞在枪口上了,连狡辩之辞也可省去,直等责罚便是。我叹口气,期盼不要挨板子才好。
正思忖间,弄玉的声音便在耳畔炸开了锅,“展眉,你倒是惬意得紧么?”
我眼睑低垂,盈盈跪倒,却不言语,只求个坦白从宽,少受些委屈。
“展眉,我原以为你是个勤快之人,今日之事实在不成体统,既被我亲眼撞见了,小施惩戒总是难免的……”那拉氏语态平和,低声责骂道。
我无话可说,怔怔的跪在地上,空等半晌还未听到后话。诧异的微抬了头,却见胤禛悄然踱到身前,缓声道:“展眉,昨日交代你的事可办好了?若没办好,即刻去办。”说罢,便侧眸看向那拉氏,“有要事同你商量,到书房吧。”既而提步跨出房门。
那拉氏匆匆应了一声,似有不甘,临行前瞥我一眼,无可奈何的跟了出去。
我站起身,坐到床边,甚是糊涂,他昨日可有交代么?这千头万绪实非一时半刻便可理清,又过片刻,眼皮又沉重起来……
黑暗中,身子猛然一纵,又似乎踢到什么,张眼一看,自己不知何时睡到了胤禛怀里,他早被我踢醒了,我吓了一跳,“腾”的坐起来,骇道:“你怎么在这儿?”
“这本就是我的床榻,你还要鹊占鸠巢恶人先告状么?”
“哦!”我应了一声,却未有半点愧疚,只觉得现在已是睡意全无,便问:“对了,你昨日有何交代?”
“无关紧要,算了。”他微闭了眼,神情淡漠。
我正欲起身回到外室,却被他紧扣了左手手腕,动弹不得。挣脱中,但觉耳垂陡然痛如火烧,右手下意识的轻轻一拂,抹了一手的粘稠,迎着月光一照,却是一片骇人的红。
他蓦的张开眼,脸色一暗,眼中闪过一丝疼惜,低声斥道:“怎么这般不小心?”
我无可奈何的指了指耳环,“戴上时已觉得耳垂肿胀,刚刚又被人纠了耳朵,所以……”
话音方落,他便起身将它们从耳上轻取下来,使劲掷到了地上,摔个粉碎。我看着心疼,却听他低语道:“这劳什子的东西不要也罢!”说着,躺下便睡,握着我的手始终不肯泄去力道。
“这玉我可要看紧了,否则又被你扔了去!”我垂首扫了一眼垂在胸前的玉坠儿,使劲捏了他的手一把,却不见动弹,不过片刻,耳旁已是鼾声轻浅。
十二、若无情,咫尺也天涯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伊芙&;#8226;泰勒
转眼半月有余,府中的日子有条不紊。这日难得清闲,信手拿起本宋词,心不在焉的翻看,门不经意被人推开,弄玉一脚跨进,仍是一如既往的倨傲,只是胖了不少,精神尚算爽气。我将书放到一旁,起身迎上去,笑道:“姑娘有何吩咐?”
“弄玉岂敢劳驾姑娘,只是福晋吩咐让姑娘亲自去趟厨房,把德娘娘赏的药材煎了,给四爷补补身子。”她依旧眼皮上翻,却不看我。
我此时正是不知愁滋味,心情极好,不肯和她纠缠,恭恭敬敬接了东西,正要送客,她陡然回首,又似无意道破,“这有身孕之人行动就是不便,帮福晋交代这点儿小事儿便浑身冒虚汗!”
我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染了幻听,而直觉告诉我——这是真的,这居然是真的!
我身子颤了颤,直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跌坐在床上。该来的终究要来,还道什么红玫瑰白玫瑰,怕是自己连这般娇贵也无,韶颜稚齿便要滞留在此总赖东君主、饮恨而终么?早知他有妻有妾,然泥足深陷,有些事未见便作没有,确是自作孽,不可活!我的心痛得四分五裂,怨自己短视,这般轻易许了一世的相思,终落得个“风月无情人暗换”的凄切。
虚度二十载光阴,第一次尽尝爱之苦涩,心中之痛,不能言喻,惟有眼泪的浸润才能温润这蚀骨之寒。“相见不如怀念,不如就此离开。”想及此,便咬紧了下唇,轻轻拭去泪痕,摸进小林子房里,换上身男装,掩门而去。
离开此地曾是心中所愿,如今真的逃了,却又心意惑乱、愁肠百转。我在大街上足足徘徊了两个时辰,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只觉身心俱疲,身子一歪,便跌坐下来,沉沉睡了。
“起来,起来!”蓦然被一阵嘈杂之声惊醒,挣扎着张开红肿的眸子,一眼瞥见张凶神恶煞的脸,声色俱厉。我唬了一跳,腾的立起身,定了定神,蓦的忆及今日受的百般苦楚,立即气急败坏、面目狰狞,瞬间发了疯,和那人厮打起来,招招阴毒狠辣,全然忘了明眸浅笑的少女做派。
“哎哟,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他纵声惨叫,面目红肿。
我斜睨着他一张胖脸,肥肉乱颤,心中笑道:“看不出打小受惯淑女教育的展眉竟有做泼妇的潜质。”
门口乱成一团,我们很快便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分开,我披头散发的呆坐地上,明晃晃的利刃直指眉心。我缓缓闭了眼,想到自己刚刚开始便夭折的情感,不禁万念俱灰,只想和它一并葬身此处!
良久,我缓缓张开双眼,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呈现了十四阿哥的脸。他瘦了不少,眼里的神采飞扬消逝殆尽,却写满了惊异、不解、疼惜……我乱糟糟的心无法一一读懂它们,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终于醒转,陌生的房间、陌生的花格窗棂、陌生的……,一切都不是我熟悉的,甚至包括眼前的十四。心痛之感渐渐褪去,此刻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