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背对白天,面朝黑夜(2)
万万没有想到,小荻果然和夏姑姑走了。临走的时候,小荻梳着两个小辫子,穿着花布上衣,依在姑姑的怀里,哭得很伤心。我父母都说:“小荻要是不想走,就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
夏姑姑说:“不了,还是让我带她走吧,有机会给她看看眼睛,也让她上个盲人学校。”我父母不好再说什么,送她们上了车。我站在路口,流着泪想,说好不走的,怎么这么快就不算数了?
这一次离开夕城,小荻几乎再也没有回来过。
耳朵也被带走了,它是小荻的保护神。我当时就想:耳朵会做得很好。
小荻留给我的,全部都是记忆,总是在偶然的时候才会想起她。每当想她的时候我总是觉得空荡荡的,心里缺了好大一块,被挖去了。随着时间的飞逝,那个空缺竟然越来越大,等到我意识到她是个珍宝的时候,我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小荻的消息了。
我找不到她,听不见她的声音,也没有办法给她写信,甚至连她现在能不能看见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她现在还活着,而且她一定也和我一样经常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想起我,以及我给她讲的那些美好的故事。
我久久地等待着,童年破了,少年也破了,年少的岁月都破了。我散漫的生活方式属于诗歌和回忆的岁月——
如果,坚信你在一个铺满阳光的地方等着我
仿佛听见一个悠远的声音,缓缓敲打我隐隐生痛的心
用什么方式让自己平静呢,只有回忆可以走入春天
像一双美丽的手悄悄地剥开岁月一样剥开每一朵鲜花
拒绝遗忘春天的音信
在你的鼻息里浮荡,归来的消息
可是我越来越不堪,慢慢地蒙上灰尘,变得混浊。还有我的家庭,我周围的一切,越长大越不纯净。
小荻,回忆是沉重的,可是我能奉献出来的就是这些了,那些丑陋的伤口让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庸俗的人。
叔叔来信说姐姐依然想家,每天只会一个人坐在大路口发呆,样子是那么可怜。妈妈听着爸爸念信,泪就扑扑簌簌一直没断:“咱把孩子接来吧,让她一个孩子受那罪?”
“唉!受罪,受罪,都是你养的孩子,你看看,没一个是争气的。”爸爸焦躁地叹口气,不屑地剜了我一眼,我立刻浑身刺痒,一阵烦躁。妈妈也不再说话。
爸爸终于把姐姐从城里接了回来,叔叔也跟着把自行车骑了回来。没想到第二天爷爷过来说要把车子骑走:“这车是我给你弟买的,他不要了,我先骑走。”
妈妈被说得一愣,立刻就不答应了:“这车明摆着是我给他叔买的呀,凭啥你就骑走了?”
爷爷被激怒了,过来就抽了妈妈一巴掌。这下乱套了,接下来,爸爸神经质地过来吵闹,爷爷一拳把爸爸的脸打了个稀巴烂,嘴唇破了,鼻子汩汩地冒着血。他们爷儿俩闹了一辈子了,都没什么胜负,现在伸直了脖子叫板,也无非净让街坊笑话。我不知道这是在斗个什么,看着鸡飞狗跳,你来我往,乱成了一锅粥。
天黑了。奶奶不罢休,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大家都在争什么,她是个糊涂的好人,除了会维护爷爷的权威外,她根本就不会区分任何东西。
奶奶糊涂的纠缠,妈妈委屈的叫骂——叔叔伤心地看着这群抽风般的老少……爸爸是败了,可爷爷不依不饶。家里人一个眼错,妈妈竟一头栽进街口水井里。
“呀,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跳井了——”有人突然喊起来。
叔叔疯子一般地从家冲了出来。他真的疯了,直奔到井边,看也没看就跳了下去捞妈妈。
我和弟弟是怎样的不知所措啊,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撕心裂肺地发生,很快许多人都围过来看……这些无力无奈到绝望的事情,永远都是一个滴血的伤口。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的,我们都是怎样生存?!这些围观和被围观的事,不止一次地发生在我身上,更不止十次地发生在我身边,他们都在看什么?邻人们永无休止地你打我杀,指桑骂槐,我悲哀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妈妈捞上来,我看见了她凌乱的头发下死人一样惨白的面容,还有她的眼神,空白的、一无所有的眼神。奇怪的是我本应该哭的,可我硬是挤不出一滴泪,看着躺在床上的妈妈和沮丧至极的叔叔。然而爷爷叫骂着又来了,他不依不饶。
第四章 背对白天,面朝黑夜(3)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不想待在这个家了,我要走,叫喊着冲出家门——我要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离开这个屙尿不分的家。
当我从街外路口被叔叔强行拉回来时,何止是泪流满面啊。我怎么也忘不了,围在家门口那些看热闹的男男女女,那是怎样的一张张脸啊!一个个爱收集笑料的看客们都还活得很好,可能明天,他们中的一个,又成了这闹剧的主角,那时也不会少一个看客。
我面对着这些脸,我不得不成为他们,我不得不让他们那种乐善好施的眼神在我的血液中生存,汲取着他们供给的“营养”。这个过程那么的无可奈何,各样的事情发生着,那样的无声无息,那样的无时不在。我们穷啊,穷得没了尊严没了廉耻没了心肝。
那天夜里,我只能瞪着眼望着天空,迷惑地思考着自己为什么生到这样一个世上。
我好像已经忘记你了,完全忘记了,在黑暗中轻轻滑落。
你已经离去得太久了。没有水,没有绿色,没有希望,没有快乐,也没有目标。
心里一棵苦莲,一棵老树,一片冷清的明月。心里一片寂静。
这里没有人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听大人教育孩子时说学习是为了考大学,为了离开这里,离开这片土地,到一个自己没去过的地方。这或许是大人和孩子的最崇高的理想了吧?
我的心灵的园子里,连这些东西都没有,我渐渐觉得它是那么荒芜。
后来我想,我们并没有约定,我们还不懂,就连失去也不懂,更无所谓得到。简单的成长,或者叫简单的风化,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样长大的。只有你除外。
你离开我了,你去了夕城外一个仙湖里。而我却走在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在这里心灵渐渐赤裸,没有了羞耻,我开始变得贫穷,我只能是个窃贼,喜欢上了什么东西,就尽力搞到手,我放纵着自己卑微的欲望,我开始丑陋而贪婪,现在我极力从中剥离出我的人格受到的腐蚀,看看自己污血横流的样子,可是不能,我疼呀,以前的所有的得失成败都已经长成了如今的皮肉,我剥不下自己的“皮”。
“贪”派生了很多毛病,其最有害的莫过于在我每次面临选择时常常会举棋不定。就连偷时,也会萎萎缩缩。我看上了一个同学的本子,Oh,MyGod,迷途的羔羊为之伤透了脑筋,那几天,我心里总有一个东西在牵引着我去琢磨这个本子,我背着人摸了它无数遍。我太想拥有它了,一个鬼笑着的东西蛊惑着我。我一遍又一遍地琢磨那东西,直到可怜的控制力崩溃。我伸出了手,缩回手时,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可总算被到手的本子压了回去。
到手后的日子更不好过,提心吊胆,几天后那个同学向爸爸报了案。爸爸大怒,决定逐个搜查,我吓坏了,那赃物就藏在书包里。我心里骂自己怎么如此愚蠢,那东西本应藏得远远的,可是我总想离它近一点,能时不时地摸摸为妙,结果……我不知怎么办,急出了冷汗。
这时外边突然有人叫:“白哥,下半年的课本我帮你带来了。”
爸爸答应着就出去了,同学们都习惯地伸长了脖子向外看,听到“课本”兴奋得几乎要跑出去。我的心却突突地跳起来。我的手放在书包里摸着那个热辣辣的本子,咬了咬牙飞快地把它掏出来,想揣到怀里,可是身上只有薄薄的一层衣服。爸爸就要回来了,我瞥了一眼旁边的桥,心里一动,顾不了了,一反手抓过他的书包……一切都还算完美。爸爸回来了,继续搜查。
等爸爸拿到我的书包时,我的脸热辣辣的。接着爸爸拿起了桥的书包,我闭上了眼……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爸爸看完他的书包后若无其事地放下,然后继续上课。
我惶惑不安地坐在针毡似的凳子上,心里像猫抓一般。
放学后,同学们都走了,爸爸单独把桥叫到里屋,我知道他并不幸运,事情没有结束。我偷偷地站在小门外。
第四章 背对白天,面朝黑夜(4)
“你拿了人家的本子,那本子真就那么好?”爸爸这次没有发怒,语气却充满了不屑。
“本子?我没有。”桥惶恐地争辩。
“那它怎会在你的书包里?”
“没有,我不知道!”
爸爸怒火冲天了,从里屋冲出来,抓起桥的书包,回头看见我站在门外,瞪了眼:“你在这儿干吗?滚!”
我面红耳赤地站在那儿,爸爸的话一落,我兔子般噌地窜了出去。接着我听见桥杀猪般的哭叫声。他挨打了。因为他根本就说不清,他犯罪的前科是我们几个里面“无与伦比”的。
我心惊肉跳地站在外面,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
接着就听见桥喊:“老师,老师,别打啦,是我偷的,呜呜……”
爸爸在屋里吼道:“我是不想让你在所有的人面前一直落个‘贼’的名声,但你一定记住你做过什么。你滚吧,别让我看见你。”
一字一字传出来,传到我的耳朵里。
爸爸的话冷得像刀,毫不留情地割开了我的脸皮,我听见自己皮肤被划开的声音,我连冷汗都没得出了。桥抽咽着从屋里狼狈地走出来。爸爸也走了出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我忘了我是怎样从爸爸的目光中逃出来的。
偷别人的东西,这不是第一次了,陷害别人我也做过。我侥幸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逃脱了别人的目光,可是这一次我才猛然间发现自己的样子原来这么丑陋,我的所有“伟绩”都一一陈列在自己的眼前。哎哟!那种种得逞的幸运,都羞愧地变成了一条又一条鞭子,没头没脸地抽来。原来评判自己内心的时刻并没有失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成为自己的旧账,锋利地向自己清算。
我逃得过众人的眼却最终逃不过自己的良心。
我永远骗不了自己,自己直面灵魂时“我”就是我。
丑陋就是丑陋,卑怯就是卑怯。
只有自私的人才会这样,我明白我是自私的。
自私是种瘟疫,它会传染的。如果你犯了这种瘟疫,你自己不会发觉,并且你还会为自己开脱得干干净净,从而洗清自己的负罪感。
自私的人任何一个想法都以自己为第一人称,别人都是第三人称,自己是最应该让别人迁就的。我依靠这种心理活了二十年,并且还要活下去。我的自私一次一次地原谅自己的种种过错,并由此衍生出一个被自己称为“自由”的爱好,其实应称之为“不负责”更为妥当。它是自私的孪生兄弟:能破坏的人总有点自负,因为自负的人可以不负责任地去破坏,破坏之余,从逃避和自欺中获得轻松。
自私是个圈,可以永远地转下去,永远不去触动自己的心。
自以为是的我总是有很强的破坏欲望,破坏所有的条条框框,不守规矩无论是非。这个破坏的冲动最终还是和自由散漫联姻了,它们的私生子就是我现在的这个样子,愤愤不平地抱怨着耍弄着自己的小性。
桥则没有耍小性的勇气和资本,他自己相信了自己是无力的孱头,可他又未必看得起我,这一切都是如此的荒谬、可怜,然而生活却面无表情地安排着这些无聊的杂剧。
月夜和黑骏马被心中迷雾遮住了,我开始迷失了。
童年已经失血过多,倒毙在记忆的路口。回忆、怜悯和冷酷,让我一次又一次讨厌自己。行走在锋芒上,一层又一层的童真剥落,结痂,痊愈,变形。以后的日子更加漫长……
爸爸异想天开给我们请了一个武术教师,说是为了让我们学个文武双全。接下来便是上课学习,下课练武。成绩颇明显,不久我们几个个个都能上蹿下跳,轻捷灵活。爸爸每天如牧人般蹲在门口看着十几个他悉心照料的小羊羔抖擞嬉戏。如果我们稍有怠慢,便遭一顿呵斥。可惜的是我们都没让爸爸实现这个愿望——上了初中以后,没他的敦促,我们都不再练了。
我的学习搞得一塌糊涂,姐姐则是最优秀的,这给爸爸带来了一点点慰藉。弟弟也开始上学了,他已经七岁了。
第四章 背对白天,面朝黑夜(5)
爸爸教课是全心投入,每当批改作业的时候,改谁的就让谁站在他的跟前,一句一句说明白了。他手把手地教我们,每个学生都如爸爸的孩子,在一起就像一家人,爸爸教书用心有了名望。
学校曾一度人很多,不过很快陆续走了些人又陆续来了些,人们就是这样,好或者不好,仿佛自己真能选择似的。
短短五年时光,弹指间已如飞烟般散逸在记忆里,无法捕捉到星点的痕迹了,所能想起的只有风干的水渍一样模糊的呼喊声,有些迷茫,有些杂乱,有些惆怅。
我们几个同学七零八落,各奔东西。有辍学的,有十几个同学考入了附近的几所中学,姐姐上了县里唯一的重点中学,去城里了。我虽然没有考上,但托关系找门子,也去镇上上中学去了。
现在他们都已成了家,我在自己的道路上磕磕绊绊地走了下去,一直到现在为了求学浮浪京城,勾连四处。路不同了,来往渐渐少了。
感情已放在了记忆中,与我终生相伴。他们都挣扎在生活里,一个个坠入了家庭生活,为之辛苦,像我们的父辈那样。虽然我知道祝福的话不起作用,但我还是要祝福他们。就像爸爸说的那样,生活的目的就是幸福。为了幸福尽力做好每一件事情,这就是生活。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第五章 倒霉孩子的顽皮江湖(1)
送我上学那天天是阴的,灰蒙蒙的一片,空气有些闷热,到了镇中学时,竟下起了毛毛小雨。爸爸替我报到完,看了看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啧,下雨了。”
我木然地站在他面前,心里毛烘烘的,说不出个滋味。
爸爸看了我一眼:“怎么了,不高兴?”
我耷着眼皮:“没有。”
“过几天就星期天了,我来接你。”爸爸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钱塞给我。
“不用接。爸爸,我是顶姐的名上的?”其实我早知道我并没有考上,但现在站在这儿,心里突然觉得不是味儿,每个人看我时,我都觉得人家的目光是火辣辣的,像个巴掌,抽我的脸。
爸爸立刻有些焦躁:“不想上啦?”
我说不出话来,手里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雨下得像雾。爸爸还要说话,看见一同来赶集的老王走过来:“白哥,事情都弄好了吗?咱还得快点回家哩,一会儿雨大了,就成落汤鸡了。”
我抬起头:“你们回去吧。”说完就向我们班门口跑去。
老王在后面冲我怪声怪气喊:“小子,好好学习啊。”
跑到班门口,大家已经排好队等着分配座位。
老师见我跑来,问:“是这个班的?”
“是。”
“哦,小个儿,来站前面。”
我插了过去,看见我后面的一个孩子不满地剜了我一眼。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到了班里,他坐在我的后边,一直恶意地冲我翻白眼。老师走了,我懊丧地坐在那儿,像一个掉尽了毛的瘦狗。
“哎,前面那一个,你叫啥名呀?”他拍着我的肩膀问,一嘴的洋葱味。
我懒得理他,耷着眼皮,不声不响。
“哟,犟得跟驴一样,哑巴呀,要不是你我就坐前面了。”他的话没落,我听见背后哧哧的几声讪笑。
我扭过脸去,他正坐在桌子上,伸着细长的脖子,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