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奔跑与伤心(3)
我走过去蹲在地上看奶奶傻笑。奶奶看了我一眼,又回去看她的桃树,依然是笑眯眯的样子,她嘴里嘟嘟囔囔地重复着什么话——“好看,嘿嘿”——在这个时候我觉得奶奶是最亲近的人,她不是个疯子。
半天了,奶奶一直这样,我终于还是没有耐心了,扭头就走。奶奶着急地在身后叫我:“阳,等桃大了给你吃的!”我没搭理她,只是一味往前走,我听见奶奶从后面追了过来,“阳,你去哪里?看着桃子啊,不要让谁偷吃了,等长大了要给你吃的!”
“别跟着我,现在不用看桃子,现在才开花,回家去吧。”我来到街口的小河边,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对奶奶说。奶奶脏兮兮的衣服上又添了不少新土,是在追我的时候摔倒了弄的。她的脚小,又不知道挑路,没有不摔倒的道理。看见我冲她说话,她的脸上又多了气喘吁吁的笑容。我的声音还是软了下来:“回家吧,别在外面跑了,你要是不回家,爷爷看不见你,又要着急了,会发脾气的。”
“我回家,我回家,我回家。”她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匆匆地回家了。她最怕的就是爷爷,从不拂逆他的意思。每一次我打着爷爷的旗号,让奶奶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很听话。
奶奶走了,我坐在河边看水上的浮萍,过了一会儿觉得无聊。
我去哪里?我坐在河边想。
后来我明白了孤独是什么。孤独就是:
一个穷孩子和一个穷孩子,就这么在河边坐着。
一个坏孩子和一个坏孩子,就这么在河边等着。
其实,你心里清楚地知道,这里只不过是一个人。
我想去城里找小荻,现在我只想在她旁边。我站起来就走,一步不停地奔往七十里外的县城。当时手里并没有一分钱,也不知道我要走多长时间,只是想见到她。我一路沿着公路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到傍晚时分,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就问路边的人县城还有多远,他们看了我一眼:“你跑着去城里啊?天都黑了,你跑不到了。”
“我问你路还有多远!”我突然冲那人喊了起来,也不知为什么我会发这么大的火,那人被我唬得一愣,然后立刻暴跳如雷,骂骂咧咧过来就要打我。“哟,小孩儿,我好声好气地对你说,你还不听哩!”我一看情况不妙,拔腿就跑。他追了几步就停住了,站在那儿拼命冲我骂。我狼狈地一直向北跑,直到自己喘不过气来才停下来,然后一步一步挪向城里,只知道路还有很远很远。
我很饿,也有些害怕,天黑的时候,我走到了八里庄大桥。我知道这里距城里还有八里路,松了口气,总算有指望了。那时每走一步都要叫一声小荻的名字,这样才能撑下去,心里想,我就这样走,总会见到小荻的。因此,心里也并不觉得难过,我已不在乎这一路上的劳苦,天黑之后,在西天之上蓦然出现一弯红红的月牙儿,就这样每走一步,心里便增一份喜悦,不知道小荻见到我会是怎样的惊喜,“哎呀呀,你怎么来了——”然后她便拉住我的手,跳起来,小脸儿涨得红红的。
这样多好,小荻的家我记得在哪里。进了城,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我径直来到她家门口,抑制猛烈的心跳,砰砰,敲响了门。
“谁呀?”里面传出夏奶奶的声音,她还没睡,但声音有些干涩,怕她也是困了,或者又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我,奶奶,我是白阳。”我在门外答应。
“阳?”我听见里面一阵匆忙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拉开,夏奶奶一脸惊奇地望着我,“我的乖乖,你这是从哪儿来的?跟谁来的,你爸?快进来。”
“我自己一个人。”我走进屋子里,双腿发软,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沙哑着嗓子说,“奶奶我饿也渴。”
夏奶奶这时仍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手忙脚乱,在屋里转了个圈:“你饿?”
第八章 奔跑与伤心(4)
“我是自己来的,跑了一天。”我说,心里突然有一些难过了,“我没有吃饭,奶奶。”我重复一遍。奶奶这才明白过来,慌忙去厨房里拿出了个馒头:“你先吃点儿,奶奶去给你下碗面条。这是怎么啦?”夏奶奶去下面条,刚走进厨房,又转了出来问我,“阳,你是从家偷跑出来的?你爸爸他知道吗?”
“知道。”我撒了个谎,老太太就信了,嘟囔着又转身回去做饭。我狼吞虎咽地吃馒头,始终没再听到别的动静,也没见小荻。按理儿说,我来这么大动静她该听见,出来见我的,就算是睡着了,以她的机警也是能听到的。还有耳朵,耳朵呢?我想站起来,这时才发觉腿已软得不听使唤了,便又重新躺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奶奶端着面条出来了,放在我面前,关切地说:“吃吧,孩子,看看给饿的。阳,你准是偷跑出来的,要是你爸爸知道你来,怎么会让你跑着来?”
我嘿嘿地笑着,把一碗面条一扫而光。奶奶问我够不够吃,我抚摩着肚皮说:“撑死了!”然后幸福地笑起来,我问,“奶奶,怎么不见小荻呀?”
“我就知道你来是找小荻的,乖孩子,可是不巧,她跟你姑姑去云南了,把耳朵也带走了。”
我一下子僵在那里,刚要动,一动肚子一阵抽搐,才咽下去的面条,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喷了一桌子。夏奶奶慌忙站起来,扳住我的身子,用拳头在我背上捶了两下。“阳,怎么了,刚才吃得太急了,你看看我老糊涂了,你好些了?我去再给你做。”奶奶说着又要去厨房,我拦住了她,说不用了,我说我心里堵得慌。
夏奶奶把我吐的东西清理了,我有些木然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来小荻并不在家,这一路上攒下来的疲乏一下子把我淹没了。奶奶埋怨我冒冒失失地跑来了,担心我父母不知道会怎样着急。我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听着奶奶唠叨。
“小荻去云南干什么去了?”
“你姑姑要去云南工作半年。小荻开始也不愿意去,你姑姑硬把她带走了。”
“那就是不回来了吧?”我说,“这么远,把她带走,她会想家的。”
“想,怎么会不想。反正也没什么别的,等我去了,她也就不想了。小荻牵挂的就是我,我正考虑是不是也跟过去。我硬留在这儿,就是想离家近点。阳,你是想你妹妹了吧?上次你在医院时,她要去看你,开始我不让她去,你说她也看不见,说是去看你,到那里也不过是添麻烦。我不让她去,她就哭,说害怕你病,怕你好不了。你看,还是孩子小,什么都不懂,怎么一说到病就净瞎想呢,可是劝不住她啊,就把她送过去了,天天陪着你。你病好了,小荻也好了,你出院后,你姑姑就带她走了。”
我听着,心里一阵疼,跟刀剜一样。奶奶还在不停地说着:“你们都大了,你要好好上学,考大学,去大城市。你妹妹命苦,上不了大学了。要不然两个孩子,你看看多好,一块儿长大,一块上学,上大学,互相照顾着,也省得让人替你们操心啊!”她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是越来越不放心她啊!阳,你看看别的姑娘,别说眼看不见了,就是那齐整的人都还不如小荻哩,她啥都知道,只是憋在心里不说出来。我担心的就是她憋在心里难受,总会有个三长两短的,她才十一岁,路还长着哩!”
奶奶说着,竟掉起了眼泪。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傻呆呆地望着墙上那一块钟表,听它滴答,滴答,滴答……毫无表情地走着。
我怎么睡下的,怎么醒来的,又是怎么回家的,我都记不清楚了,迷迷糊糊的。现在想起来,那时我是伤心透了,糊涂了。
等我回到家,无意间听见父母的谈话,好像明白了些道理。
妈妈对爸爸说:“你看出来了没有,小阳是看上人家小荻了,小荻也心里装着咱们的小阳哩!”
“不会吧,两个小孩子,懂得什么?”
第八章 奔跑与伤心(5)
“你看看,这可不是乱说的啊,你没有在医院里,两个人整天头抵着头,手拉着手,‘哥哥长,妹妹短’地叽咕,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小阳刚回家没几天,一个眼错就又跑到城里找小荻去了,这可不是好苗头。”
“也是,按说他们不算太小了,想谈恋爱了也有可能!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得很哩。小荻已被夏翎带到云南去,是不是因为她也看出什么苗头了?!”
“看出来了,夏翎早就看出来了,她以前都给我说过,我当时还不信,夏翎这个人啥看不透啊!”妈妈的话说完,声音突然变低了,她有些神秘地说,“要不是小荻的眼,我倒是觉得挺好的。”
“算了吧,你,你看你都胡想些啥,小阳还危险着哩,在学习上从来不用心,一个小毛孩子整天想着找姑娘,这算什么事情啊!我得好好收拾他一顿。”我无法再听下去,愤然甩手走了。
关于我与小荻之间的事情,父母的话如一刀横斫在我心上的伤口,至今无法愈合。是什么让他们把小荻排斥在门外呢?是因为她的眼,平日的疼爱原来都是骗人的。从那一天起我在他们面前再不提小荻,日子一久,他们以为我把小荻忘了。
我在坚硬的生活中,受尽了无聊的折磨。我无端地恨和无端地狂喜,越来越狂荡不羁,其实内心里灼疼我的依然是那一个字,那一个小孩子,那一张纯真又有些茫然的脸孔。
为什么这样相遇,为什么是我们两个,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相遇?我想再一次仰望青天,还有什么更隐秘的理由吗?让我一个人,和小荻以这么残缺的方式相遇。
第九章 众鸟飞离我(1)
自从那天我打了桥一巴掌之后,一个多星期他都没找我,也不和我说话,两个星期之后他才找我来,这个我早已经习惯了,也不在意。
桥来到我们家后一直蹲在堂屋的门口,摆弄那个门槛。有一块砖老化了豁了个缺口,别的砖头也动摇了。这个灰不溜秋的门槛老让我想起隔壁那个常年靠着墙根打盹的老头子的门牙。
“别修它了,修好了,过几天还是坏。”我不耐烦地说。桥噼里啪啦地磕着砖,憋了半天才说一句话:“坏了再修。”
“修了还坏。”我蹲下去,顺手抓了块砖无聊地乱砸一气。
“那怎么办?”桥问我。
我被桥问得一愣:“那你修吧。”
桥继续弄那些砖头。突然他说:“我不上学了。”
我眨了一下眼,望着桥,问他:“为啥不上了?”
“不想上了。”
我哑口无言,桥把门槛修好后就走了,从此他就不上学了。
倒是经常看见他和街上晒太阳的老头子们吵架,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争论,面红耳赤。有时候我在一边待着,看着苍蝇在老头子灰白的胡子里爬上爬下,怡然自乐。
他为什么不上学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也不以为意。从来没有仔细想过,桥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委屈的丑孩子,所有的人都讨厌他,因为他讨厌。他自己也应该不喜欢自己的,就像他的爸爸一样追着打他。
他那么微不足道。他的心应该是难过的,我想,桥应该是很难过的。
只是没有人去管他而已。
生活是蓝灰色的,松软,疲倦,厌烦。
父母有意不让我和小荻联系让我非常愤怒。童年跟我关系最好的两个人都不在我身边了,我也就没有了朋友,小荻成了我日思夜想的唯一快乐。我喜欢虚拟各种我们之间的故事,她长大了,我也长大了,她和我一起进了最美丽的教堂……
这只是虚拟,被时间轻轻地一碰就碎了。我们也说过永远这样的话,似乎是一种约定。
这是不是爱情?如果这也算是爱情的话,那它是在两个毫不知情的孩子中间产生的,似乎没有前因,也谈不上什么后果。许多年以后,我也许还会感叹,人的一生这么短,经不起什么长相厮守的诺言。所有的不肯拿出来示人的珍藏,在那一个时段出现,仅仅是一个念想,也就够了。这些话细腻而慌乱,本来我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说不出来,可是现在我却说出来了,我柔肠百结,想哭,想握住那一丝温柔。她无论是大还是小,是不是完全美好的一个人,也不管是不是个瞎子,她都久久地站在那里(我的心头)。无论我在何时何地,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她,看见她对着我一心一意地笑,像是青草地上一朵白色的不知名的花,绰约地盛开,让人忍不住停留在她的周围,对她感叹:她是那么美!我恨不能是她的同类,与她一同并肩开放、凋落,甚至一起成尘,再也不重现……小荻,你知不知道我是多么想让你知道这些呢!可是我总有不祥的预感,我们都抗不过这个错误,我们有的只是对方的幻影。
不怕的,有一次就够了。人的一生这么短,仅有这一次也算是成就了幸福,那还要多余的诺言做什么呢!
谁爱她?她……爱谁?我闭上眼,脑海中若隐若现一个人的样子,总不清楚。我看不清那是谁,我不知道,只有小荻她自己才知道——她的所爱。
有些事情小荻从来不提及,问她她也不说,总是找个话题岔开,她的目的只是想让我会心一笑,变得轻松。也许她一直都在体谅着我,让我开心。那种态度就是表明:如果她存在会让我快乐,她就存在;如果她的消失会让我快乐,她就消失。这是何苦?!她从不计较,我不能不承认,她唯一的痛苦并不是瞎,并不是早早失去了双亲,而是我是一个没有心肝的疯哥哥,就算她对我没有要求,我也是欠了她的。
她一个小孩子,哪里来的爱别人的力量呢!
第九章 众鸟飞离我(2)
从那一次我带她去给她的父母上坟开始,每年清明节不管下不下雨,我们都去。她对着她死去的父母,从来不哭,她有时候也说:“妈妈,爸爸,我不哭,因为奶奶对我很好,哥哥对我也好,你们也会高兴的,是不是?你们也不想让我哭,有时候我哭是为了高兴。你们也不要哭。”
我搂着小荻,暖着她,一直等到她想离开,从来不催她离开。那时候,刚入春,地里还荒凉得厉害,苍黄一片,树也是光秃秃的。两个人和一条雪球一样的小狗,站在土坟前多少有点凄凉。世界是如此缺憾,如此沉默,对于幸福和困厄都不重复。
谁夺去小荻的眼神谁知道,她身上最为华贵真实的是她安静的心境,所以她的眼无损于她的美,无损于她的善良和纯净,反而让她更多一份摄人心神的静谧。我记得这样一首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个佳人就是长大的小荻。
可惜的是,我不是她的同类。
我一直在回忆她的故事,所能想起的只是些点滴。
第一次随她烧完纸回家,我才发觉我犯了一个错误,晚上爸爸要检查我的作业,我已把它烧了,这注定我要挨一顿打的。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爸爸把我叫到跟前说:“阳,把你今天的作业拿来我看看。”我低着头,掰着手指头没有动。爸爸看出了不对劲,语言一下子变得比刀子还冷:“作业!听见了吗?我要看看。”
我动了动身子,依然没有去拿。爸爸的手猛地抬起来,我惊得向后一退叫道:“我忘在教室了!”
爸爸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没写!说谎了是不是?”
我争辩:“我写了,真的写了。”
“那还不给我拿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反正说什么都不过是挨一顿打,我咬了咬牙说:“我把本儿丢了。”爸爸没有再问我,而是直接把我按在地上,打了一顿,放了我之后说:“再写一遍,写不完,晚上别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