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我上清派留在建康的这些同门,白天出去布阵,累了一天。晚上回来,还要如货郎般走家窜户,贩卖符篆,以求得些许生活之资。其困窘之处,便是我师父,便是我师父都在道观前开了个菜圃,亲自下地种菜!”
说到这,一德道长和玄德道长,脸上热泪纵横。
小道士听得心中酸涩,他二话不说,将背上行囊往桌上一丢:“法器是先师所赐,贫道不敢做主。别的黄金、符篆,要什么,尽请拿去。”
这一大包的上等法器,这一大叠的极品灵符,这一大堆的金元宝,玄德道长看得眼都直了。一德道长口中直说“好,好,好多”,却似变成了口吃。
狠狠地咽了口口水,玄德道长将包裹推了回去:“法器、符篆之类,道兄晚点必有大用,不才等不敢取。至于金银,”
他正色说道:“我上清派怎么说也是道家大派,虽然一时困窘,但还真不敢接受施舍。”
他即说了是“施舍”,小道士自然不敢强求。他眼珠子一转,看到神像前有功德箱,于是打开箱子,往里面丢了两锭金元宝:“贫道身为道士,在三清前供奉点香火钱,这自是应该的吧。”
玄德道长摇头:“哪有用金元宝做香火钱的。”
然后他低低说了声:“多谢!”
小道士只当没听见这两个字,问:“贫道即已来了,可有什么效劳的?”
玄德道长笑道:“正是有劳道兄。”
“如此大阵,我等十数人的确力有不逮,阴潮眼看着便要爆发,大阵却还差了一点。”
小道士皱眉:“即如此,别的不说了,请吩咐。”
玄德道长便当先领路,带小道士来到一小院。
进了院子,果见数人正忙碌个不停。有三人在画符,有三人在玉上刻阵,还有一人正捧着画好的符,匆匆地策马远去,都不及和玄德真人打声招呼。
玄德道长叹道:“我师父说话、行事虽慢,但性子里依脱不了几分急躁。三月前阴气忽然暴涨,他一急之下连画了三天三夜的符篆。最终,哎,根基大损,修为尽废。纵是这样,他也不肯休息,堂堂一派长老,每日里为大家种菜做饭。也是,也是可叹。”
天玄子问:“既然如此急迫,为何不早日向道录司禀报?”
玄德道长脸上愤愤:“怎么没有,阴脉那一有异动,我等就发书数封,甚至还花了一笔银钱,上下打点了一番。可没用,根本没用。没有人管,给的答复还是等等,再等等 !”
“后面还是掌教真人再舍了次老脸,发动了一些大有名气的道士联名上书,将事态说得严重无比,这才说动了道录司的那帮人,请了你二位过来。”
小道士皱眉:“僧人之中颇多高僧,那些僧人怎地不见动静?”
天玄子解释道:“佛道之争啊!此事既然是我道家出的头,那些和尚自然袖手旁观。”
小道士怒道:“可恨!”
玄德道长一拱手:“道兄,此等大事正值关键时刻,不才知你道术精深,还请你出手相助。”
小道士正色还礼:“贫道自当尽力!”
玄德道人大喜,便对院中一个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老者耳语了几句。
那老者轻“咦”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小道士和天玄子,脸一板,怒道:“阴潮随时爆发,大祸即将降临,这等关键时刻,你要某休息,将这等大事交给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开什么玩笑!”
小道士上前几步,一拱手:“李爷脸色蜡黄、神思恍惚,显然心力交瘁。再不静心休养下,怕是会根基尽去。”
李老瞪了他一眼:“已有一人修为尽废,便再多上一人又有何妨?这等要命的时候,岂能顾得了那么多。”
小道士劝道:“李爷还请放心,此事交给晚辈即可。”
李老冷哼道:“你,凭什么?”
386 一日画符三百张
你,凭什么?
小道士一直腰:“凭我是,天一派的张天一!”
凭我是,天一派的张天一!
此时的小道士,已有十分自信。这个名号这般报来,自有一番慑人的风采。
李老却嗤笑道:“某痴长了几十岁,但凡有真本事的道士,既便没见过,也听过。天一子这名号,抱歉,某从未听过。”
这是,打脸啊!小道士一时只觉得脸上发烧。哎,这“小神仙,小神仙”的听人叫多了,还真将自己当成神仙了。
李老手一挥,正要叫小道士退下,忽然似想到了什么:“等等,天一派,天一派,”
他正色问道:“敢问,尊师何人?”
小道士答道:“尊师天云真人。”
李老失声叫道:“你,你竟是天云真人的高徒!天云真人竟传下了道统?”
小道士答道:“正是!晚辈已得先师真传!”
李老看着他,长长地、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口气一松,他身子便是摇摇欲坠,一时脸色更是灰败了几分:“原来竟是天云真人的高徒。如此,此事便拜托你了。”
“驱鬼符、镇鬼符、慑鬼符、镇宅符、破邪符、辟邪符、玉鹤符、太阳符、太阴符,这些你可会?”
小道士答道:“都会。”
“好!先各十五张。”说完李老再不二话,立即盘膝而坐,竟是在院中,就闭目调息起来。
见他连来去房间的功夫都不肯耽搁,小道士顿感压力如山般大。
事越急,小道士的心便越静。收拾好桌上的朱砂、黄纸等物,他步入房间,摆好,坐定。然后,抽出天佑笔。
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小道士笔走龙蛇。
他画符,不停地画符,忘乎一切地画符。他手上笔不停,心中静如水,就是不停地画画画。
画着画着,小道士的身上便似乎有了种莫名的神韵。于是,他手中的天佑笔更有了灵性。通体乳白,毫无杂质的笔杆中,有灵气如丝,分明在上下游走。就连笔头上的镇邪神兽麒麟,也更是栩栩如生!
于是,他笔下画出的灵符,越来越多。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一声轻响,小道士立时从那种玄妙非常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他手一颤,一张符便报废。
小道士幽幽地叹了口气。
进来的,是李老。他看着案上的一大叠符篆,惊道:“怎地这么多?”
他狐疑地看着小道士,正色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儿戏。你画得,真是真符?”
小道士含笑一指。
李老顾不得客气,他抽出一张,凝神一感知,赞道:“好,好符,灵气十足。某画了一辈子的符,画得最好的也不过如此。”
再看了两张,李老惊道:“竟张张都有这么好!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再看到第四张,李老忽然浑身一震,他翻来覆去看了数遍,闭目又睁目地感知了数遍,他还是不敢置信,颤声说道:“这,这是……”
“不错,这正是灵符。”小道士答道。
李老呆了一呆,忽然跳了起来:“我去,开什么玩笑?你不设坛、不请神,不做斋醮,你就这么画、画、画,就能画出灵符。开玩笑吧你,难不成,你真是神仙?”
小道士含笑将手中的天佑笔一现。
李老双目大亮,立时一把抢过,定睛一看,大惊:“这,这是天佑笔,这是九宵宫的天佑笔。”
“三年前某特地前往九宵宫,请求悟真子将此物拿来,让某一看。某求了三天,悟真子还是不肯,惹得某大怒离去。”
“此等神物,某看都看不到,怎地会落到你手中?莫非,莫非你是偷来的?”
偷来的?这个想法,好有趣啊。小道士无奈解释道:“我天一派所学功法,是五雷天心天法,其实与九宵宫一样,同属于神宵派。”
“天佑笔是神宵派祖师爷王文卿所传。当年祖师爷有言在先,能召神雷者,方有资格使用此笔。而我曾在九宵宫白日召雷,声震十里。再加上,九宵宫曾欠了我一个大人情。如此,我才得以使用此神物。”
“原来如此!”李老叹道,他痴痴地看着天佑笔:“此笔,可否借某来画张符?”
这个,小道士犹豫了。此等神物,岂能示人?
可看着李老那憔悴的样子,小道士一咬牙,便说:“好!”
可李老却恋恋不舍地看了天佑笔一眼,一狠心,将笔小心地放到了桌上。
他叹道:“用了此神物后,某怕以后不屑于再用别的朱笔啊!”
小道士呵呵一笑,不动声色地将天佑笔收好。
李老感慨道:“若是一年前天一道长便在此,有灵符相助,这天地锁阴阵,想来就不会留下那么大的纰漏。”
小道士心一紧:“此话怎讲?”
李老问:“天一道长,阴气爆发,扑天盖地。那种威力,是法阵能抵挡的了的吗?”
小道士摇头:“依常理,此事无可能!但我想,李爷等人穷尽五年之功,花费了无尽心血,布下此阵,定是已有了万全之策。”
李老叹道:“计策是有,但说万全吗,却是差得远。”
他解释道:“这天地锁阴阵,名字虽霸气,但实际上,这阵的重点不在于封,而在于泄。”
“在于泄。”小道士心中一动,明白了几分。
果然,李老说道:“那两条阴脉附近有四座山,东西北三山高,南面一山矮。天地锁阴阵依山而建,高的三座山,尽力封死。矮的这座山,却先不设防!”
小道士大惊:“那这样,阴气岂不是会从南面喷涌而出!”
李老苦笑:“正是如此!可不得不如此!”
“阴气爆发,威力惊天憾动,这世上可有什么法阵能硬挡?若是集我大宋举国之力,或许能将这阴气封死在这四座山内。可只是区区十八人,呵呵,这事绝无可能!”
“所以我们只能泄,不能封!东西北三面,刚好是人烟稠密之处,而南面大山连绵,几无人烟。阴潮往南面而去,几不会造成什么危害。”
小道士摇头:“阴潮就如潮水,纵是往南涌去,但势必会向四面漫延,到那时,建康城怎么办?”
李老答道:“阴潮纵是漫延,但其势已尽,危害相比于刚爆发时,已是天差地别。建康城中百姓虽然免不了也会受损,但损失相比起来,已是微乎其微。”
他拍着小道士的肩膀说道:“所以某说,天地锁阴阵留有很大的纰漏。这的确不是万全之策,但这是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我等已经尽力,别的,再无能为力!”
小道士仔细想了想,也只能长叹。
长叹一声后,小道士问:“三面封死,确定封得死吗?”
李老说道:“我等推算过无数次,当有八成把握,现在有了你的灵符,可再加一分把握。”
“好,那我再多画一些。”
“不可!符篆已画得差不多,还剩下一些,某完成便行。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好好休息,养精蓄锐。需知,还有一件事关重大的事,非你不可。”
“是什么事?”
“阴气爆发时,必不能挡。阴气爆发后,却大有可为。到时我等就得请人前往天地锁阴阵那,将矮山上,还有,阴脉上空的八道铜链那的法阵激活。这样一来,才能将阴脉处的阴气锁住。不然,阴气源源不断地涌出,积得多了,建康城中的百姓一样受不了,必深受其害。”
“阴气锁得越早,自然便越好。可去得太早,阴脉处阴气滚滚,谁能受得?更不用说,阴脉附近,必多鬼魅。所以此行,极是危险!某等向道录司求助,为得便是这一遭。”
“既然天一道长道法如此精深,说不得,这个最艰巨的任务,就要落到道长身上。还请道长养好精力,以在关键时刻,行关键一击。”
小道士满口答应:“好!”
然后他问道:“这样将阴气锁在阵中,时日久了,积得阴气多了,法阵迟早会锁不住,那时若再爆发了,又该怎么办?”
李老笑道:“这便是此阵的绝妙之处!”
“此阵到了白日,会自行吸收天地间的阳气,来中和阴脉中散发出来的阴气。如此一来,阴气自然不会越积越多。”
“这阴脉是阴气运行的脉络,一处堵得久了,过了几年后,阴气自然会从别处流通。这祸患,就会慢慢消除。”
小道士一想,拍案赞道:“以山为阵,借阵来锁阴气,再以阳气来中和阴气。此等妙思,简直绝妙。这主意,却是谁想出来的?此人,天下奇才啊!”
李老笑道:“最初的构思,是谢三爷提出来的。那时一说,真是石破天惊,震惊全场!”
小道士叹道:“如此奇人,我当拜访!”
这个奇人,现在的状况却很不好。
当推开房门,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老人时,小道士长叹了一口气。谢三爷的确已是油尽灯枯。
侍立在一旁的谢家弟子,谢德性哽咽着说道:“天地锁阴阵,是祖父一生的得意之作,也是巅峰之作。为了此阵,祖父付出心血无数,原本康健的身子,竟生生地熬成这样。”
“祖父本要西去,之所以强撑着这口气。不过是要亲眼看看,大阵功成的那一幕!”
看着床上这奄奄一息的老人,小道士心潮激荡,站在床边,他恭敬一礼。
387 不是地狱,浑似地狱
这世上,有些人,值得别人十分敬重!
毫无疑问,谢三爷便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小道士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完成不了最后的遗愿,含恨辞世!
于是,小道士从腰间取出几张灵符,依着床,布下一个化煞阵:“有此阵在,阴气、邪气皆不能近身。阴潮来时,定可保谢公无恙。”
谢德性狂喜:“某正担心,祖父身体如此之虚,怕是挨不住。道长解了此难,此是大恩,某必有所报。”
小道士点了点头,推门出去,看着院中忙碌不休的众人,再听听院外传来的歌舞升平,一时百感交集。
就如大坝将溃,生活在坝下的无数蚂蚁,何曾料得到,自己即将遭受没顶之灾?他们依旧如往常般忙碌着,或为了生活,或为了享乐。他们却不知,当堤坝崩毁时,自己所有的一切,会在滔天洪水中,瞬间化为乌有!
可有这么一群蚂蚁,他们知道大劫将至,他们本可以逃离,但没有。这群蚂蚁妄图用自己幼小的身躯,来修补这大坝。为此,他们已付出一切。
一德道长,数十年修为尽废。谢三爷,只提着一口气;李爷,遭子侄徒弟怨恨;上清派,倾尽全派所有。便是玄德道长的这些同门,在阴潮随时爆发的时候前往法阵那,何尝不是抱着必死之心!
可可笑也可恨的是,这群蚂蚁所有的努力,不但不被坝下的无数蚂蚁理解,反倒被骂作是“妖言惑众”,成了被毒打、被羞辱的对象!
哎,小道士只能长叹。
回到房间,小道士开始静坐、调息。
他不知道阴潮什么时候会爆发,他只能时刻让自己保持在最巅峰的状态。
休养好了,小道士看着西方。那儿的天空跟昨天一样,跟三个月前也一样。
小道士不知道,阴潮什么时候爆发,他只能等,不管是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他也只能等。
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仅仅两天后,阴潮就爆发。爆发的,极是突然!
很幸运,阴潮爆发时,天地锁阴阵已彻底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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