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路名义上的禁兵、厢兵、土兵是不少,可别的州府吃空饷吃得那叫一个厉害,兵员十不存三。便是拉过来的这些人,其实大多是地痞无赖,根本顶不得用。也只有成都府在张都监的管辖之下,可用之兵十中有六。所以这次出兵,能派得上用场的人,十成中倒有八成出自张都监旗下。
心中鄙夷,嘴上张都监笑道:“刚刚是末将一时冲动,险些误了大事。末将在军中厮混得久了,这脾气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赵总管笑道:“哪里哪里,某就喜欢张兄这直性子。”
于是两人一时你好我好,浑当刚才的事没发生过。
闲聊了一会,赵总管说:“张兄,此次兵围青城,按律说,军帐应设在城外。可那李知县不但腾出民房,还将县衙让给你我。你知这是为何?”
张都监笑道:“自然是大人的面子。”
赵总管神秘地一笑:“某的面子是有些,可再怎样也当不得李知县,背负起满城的骂名。某就跟张兄透过底吧,张兄心中有数后,自然会知道,此次某为何要誓在必得。”
说着,赵总管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张都监。
张都监打开一看,这信不过平常,可最后的落款,却是让他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震。
他一时沉默,然后叹道:“原来如此!”
赵总管笑道:“正是如此!要羁押许不二,要许若雪死、要张天一死的人,可不正是他!”
“当今我大宋,自是圣天子高高在上。可朝堂中,真正主宰朝纲的,却是此人!”
说着,赵总管站起,在室中走来走去,激动地说道:“那青城剑派实力再是雄厚又如何?需知与他们对阵的,是这位大人。而这位大人的身后,是整个的大宋!一派之力对阵一国之力,此战,青城必输!”
“所以这次,你我只管放手去做。别的,呵,便是这天被捅了个窟窿,也有人会将这窟窿给补上!”
“张兄,这等良机,你我岂能错过?这事若办得好,升官发财就在明日?”
“人生在世,能得几回博。张兄,此时不博,更待何时!”
张都监想了一会,终点了点头。
见他答应,赵总管哈哈大笑:“某已传书青城剑派,声明,最迟酉时,必得答应某的条件。否则明日,某亲帅大军齐上青城,杀他个鸡犬不留!”
“张兄就在这等着吧,等那许不二前来负荆请罪!”
赵总管说的得意,却不料,半个时辰,没人来,赵总管自嘲地呵呵一笑。
一个时辰后,还是没人来,赵总管皱眉不语。
两个时辰后,依旧没人来,赵总管脸色铁青。
酉时时分,终究没人来,赵总管气得浑身发抖,恨声说道:“好,好,好个顽劣之徒!”
看着赵总管怒气冲冲地离去,张都监沉默了一会,仰天一声长叹:“总管大人,若是这天被捅了个窟窿,说不定还真会有人将它补上。”
“可若是这天翻了,到时死的,第一个就是你和我啊!”
第二日。
旌旗飞舞,号角声声。
数千官兵次第前进,齐上青城。
辰时出发,直到午时才进了山门。小半个时辰的山路,硬生生地,被官兵们走了一个半时辰。
好不容易上了山,赵总管催促手下将士立即摇旗呐喊,准备进攻。
可众将却齐齐叫苦,只说午饭时间已到,这赶了大半天的山路,手下儿郎又累又饿,不吃饱饭,休息好,怎么打仗?
赵总管大怒,亲自去阵前催促。却万料不到他刚一说明身份,众士卒就大哗。
这个说:“说好的只是在山上住下两晚,绝计不会打仗。现在却是要我等真刀真枪地上去拼,这不是骗人是什么?想骗我等去死,门都没有。”
另一个说:“哼,当时只说,行三天军,给八钱银子,饭管饱。可这三天,我等吃得比猪不如,住得比狗还差。这且不说,现在还要我等去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啊,别说八钱银子,便是八十两银子,爷爷我也不干。”
再一个说道:“某是成都府的人,这山上住的可都是侠客啊。有他们在,没人敢欺负我们这些穷人。那些侠客都是好人,干嘛要去杀他们?坏人不杀杀好人,我们不像是官倒像是匪。这事某可不干!”
还有人说道:“全四川路的人都知道,青城山上的剑客武功高强,个个以一敌千。这山上可有好几千剑客,我们这些人上去,他们一人都用不着出两剑,就能将我们全杀光光。这等送死的事,老子不干,宁愿当个逃兵!”
一时群情激愤,“回去,回去”,“走啦走啦”,“逃去逃去”的叫声不绝于耳。
赵总管目瞪口呆,一时手足无措。天地良心,他是来激励士气的,可看这情势,我去啊!这仗都还没开打,兵卒就要散了啊!
好在关键时刻,张都监赶到。他在成都府禁兵中威望甚高,由他出面,军心才勉强定了下来。
到得此时,赵总管再不敢说什么“即刻鸣金”,乖乖地吩咐下去,有好吃的尽管送上,饭菜管饱。
回到中军后,原本自信满满,满以为只要他大手一挥,数千虎狼之师立即狂啸着压上,将对面“反贼”碾压得粉碎的赵总管,再没了那份自信。
哪怕他再不知兵,也知道,带这群乌合之众与那群江湖高手厮杀,九成九,怕是会输得很难看。
无可奈何,他只得请教张都监。
张都监答道:“末将说过,若真正生死对决,我等这数千大军,还真不是数百青城剑客的对手。但这事要解决,其实也简单。”
“需知我军最大的优势,不在于战力多少,而在于,我军是奉令而行,师出有名的堂堂朝廷正军。青城剑派的人只要不想起兵谋反,就不敢当真抵抗王师。”
“末将再看此处地势狭小,实在摆不下多少士卒。我军人数众多,这本是大大的坏处。到得此时,却成了绝佳的好处。如此,只要我军将所有齐备的兵备、所有可战的精锐兵士都布于阵前。这样,定可给人造成我军威武,不可力敌的假象。”
“有此假象在,再佐以朝廷大义,只要我等不苦苦相逼,凡事多留有余地,青城剑派除了屈服以外,别无他路!”
“好!”听得张都监这么一说,赵总管大喜:“此事,便有功张兄了。”
辰时上山,直到申时,官兵阵势才摆开。
当先的四百官兵,手执利兵,踏进青城山门。
将数千官兵的家底全部凑上后,这四百官兵看上去端地不凡。一眼看去,个个神精气足,身上甲胄齐全。但见前方是五十盾牌兵,手持上好铁盾,中间是一百长枪兵,手持丈八长枪。最后再有二百五十名弓弩兵,手持强弓劲弩。
站在这等雄兵中间,赵总管的自信心又膨胀了起来。他拍马出阵,大声喊道:
“青城剑派众人听着,今朝廷王者之师在此,尔等立即放下手中兵器,出来听命!”
“若有不从,今日,本官便,血洗青城!”
280 青城青城青城
“哼,好一个,血洗青城!”赵总管话音刚落,一声冷哼,悠悠响起。
这一声,声音浑厚动听,语气气定神闲,只是远远的一声轻哼,让人听来却似近在耳前。相比起赵总管声嘶力竭、脸红脖子粗的嘶吼,那叫一个云泥之别,高明到不知哪去了。
赵总管只觉颜面大失,厉声吼道:“是谁?敢对本官如此无礼。”
他话音未落,一声钟鸣!
然后“砰”地一声,只一声,青城剑派正堂那四扇大门,忽地齐齐打开。
便见,无数身着青衣的青城弟子,分成四列,左手捏剑诀,右手长剑贴于手背,如旋风般忽然而至,再猛地立定。
数百弟子,行走时悄无声息,更快逾奔马;立定时整齐划一,竟如一人!
一时,官兵这边大哗!
赵总管眨了好几下眼,才确定自己便没有眼花。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广场上,不过十几个呼吸间,竟真得出现了数百青衣剑客。
但看这些人,个个挺直如松,目光似鹰,细看是数百不同的人,可粗看却分明是同一个人,是一个绝世剑客!
这数百人,整整齐齐地站在那,不言不语不动。但观其气势,时而如山,如山般凝实、坚不可摧;时而如斧,如斧般锐利、无坚不催!
赵总管看看自己身边所谓的“雄兵”,个个神色仓皇,有一多半的人眼神直往后瞧,想来是在找逃路的路线。他一时只觉得心中发冷。
这真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自己从五千精兵中选出的四百雄兵,跟青城剑派的剑客相比,便如蹒跚走路的孩童比之壮硕如山的猛汉。
这能比吗!
于是方才的满满自信,被这当头的一盆冷水浇得,一丝不剩!
这个时候,赵总管才相信,张都监所言不虚:青城众人,不可力敌!就自己手下这帮,还没开战,便险些散伙的乌合之众,别说三千,就是一万,那又如何?
可不能力敌又怎样,事到如今,他还有退路吗?
赵总管清了下干涸的嗓子,正想说些什么,又是一阵钟鸣。
钟鸣方落,数百青城弟子忽然齐声大喝:“恭迎掌门!”
数百人齐声大喝,一时,“恭迎掌门”,“恭迎掌门”,“恭迎掌门”的喊声,在整个青城山回荡,在整片天地间回荡,绵绵不绝,声传十里!
喝声中,中间两排弟子长剑上指,结成剑林。然后便听正堂那“铮”地一声剑鸣,然后一人从高高的屋脊那飞身跃出,如一只巨鸟般落在剑林上。就见他脚步不停,踩着这剑林,飞身而至。
人还在空中,他蓦地一声清啸,手中长剑倾尽全力,往下一劈。
嘶!
赵总管便见,自己身旁空地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剑痕。
而那人,还在空中,还在数丈之外!
这是什么?是仙术吗?是邪术吗?赵总管看不懂。
可旁边的张都监明白,他不顾一切地失声叫道:“是剑气,这是剑气!是可杀人于十丈外的无形剑气!天,这世上,竟有人真能使出剑气!”
他这一喊,原本就骚动不安的众士卒更是大乱,如林的长枪缩回了大半,如墙的盾牌倒下了大半。
赵总管大怒,喝道:“稳住!”
深吸了一口气,赵总管排众而出,对那一人一剑,独立官兵面前,面不改色,依旧潇洒从容的俊朗中年男子说道:“可是青城剑派许掌门当面?”
许掌门捻须微笑:“正是不才。”
看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赵总管顿时恼羞成怒。
他终究绝非草包,甚至不能算是庸才。只是初入武职,诸事不明而已。深吸了一口气,再摸了摸怀中那人的书信,赵总管笑道:“久闻许掌门武功盖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许掌门笑道:“不敢当此谬赞。某七岁习剑,苦练三十五年,不过仅仅只能万军丛中取敌首级。”
赵总管立觉脖子一凉,他干笑了两声:“久闻许掌门治理有方,青城剑派在许掌门带领下好生兴旺。今日看贵派众弟子的表现,真是名不虚传。”
许掌门再笑道:“也不敢当。数百青城弟子习剑十年,习剑阵五年,若是上阵杀敌,也不过只能杀得数千精兵。”
他这一说,士卒又是一阵大乱。
赵总管再深吸一口气,一咬牙,蓦地大声说道:“许掌门说得好。只是,”
他一手指着头顶的天,喝道:“这天,是我大宋的天!”
他一手指着脚下的地,喝道:“这地,是我大宋的地!”
他一手指着青城弟子,喝道:“这人,是我大宋的人!”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某等奉朝廷号令,率堂堂王师前来,代表的就是朝廷,代表的就是大宋,代表的就是这天、这地、这人。许掌门,莫非你还敢反抗王师不成?”
许掌门看着他,眼里露出了一丝赞赏,他叹道:“某不敢!”
赵总管怒道:“你不敢?可某看你的这番作派,很敢!”
“许掌门,哪怕你剑术通神,哪怕你青城剑客能以一敌百,可就算你一剑割了某的头,就算你青城杀光了我数千官兵。哼,敢问许掌门,你杀得光我大宋百万精兵,你堵得住我大宋千万百姓悠悠之口吗?”
许掌门正色说道:“我等皆是大宋良民,向来奉公守法。所以习武,也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保家卫国。大人这话却是言重了,我青城剑派从前、现在、以后都绝无丝毫谋逆之心!”
赵总管手一指众青城弟子,喝道:“那请问许掌门,这是何意?”
许掌门一指众官兵,也喝道:“那请问赵总管,这又是何意?”
他怒道:“想我青城弟子,向来行侠仗义,在川蜀一地声名远播。而如今数千官兵围山,欲要血洗青城。某身为掌门人,试问,我青城所犯何罪,当得起大军刀兵相向?”
他转身看向一众弟子,朗声喝道:“青城,是我等的青城,是先师传下来的青城。我等本无罪,今日若是惨遭杀戮,苍天不容,我青城男儿也绝不容!”
他话音刚落,数百青城弟子齐齐扬剑,大喝三声:“青城、青城、青城!”
喝声如雷,声声滚动,众士卒听闻,无不骇然失色。
赵总管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方才一时口快,喊出了“血洗青城”这四个字,生生地激起了众怒。实在是,大错特错。
情急之下,他手抱拳,向北方一揖,说道:“当今圣天子在位,事事皆明,青城诸人有没罪,难道圣天子会不知道?”
他抬出大宋天子,许掌门立即噤声不敢言。
赵总管大声说道:“诸位,朝中有人上书,说青城剑派私藏军械、窝藏匪徒,多行不义,还有不轨之心。朝廷派我等来此,是要调查明白,不放过坏人,可也绝不能错杀好人。朝廷可没说过,诸位有罪。”
许掌门大是鄙视这心口不一、见风使舵的家伙,他问:“哦,原来如此,却不知大人调查的怎样?”
赵总管犹豫了下,终说道:“这些时日,某问过当地士绅、附近百姓,已经查探清楚,青城剑派中人向来行侠仗义,从不曾行过不义之事。”
到得此时,赵总管终放下了心中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何曾想到,麾下五千精兵,竟至这般不中用。他何曾想到,近千青城剑客,竟如此了得!他更不曾想到,青城剑客面对朝廷大军,竟真敢冲冠一怒,血洒青城!
现在,别说借“青城剑派数百反贼的人头一用,以谋大功”,他但求能平安地带走许掌门,问出许若雪和张天一的下落。
看他服了软,许掌门说道:“某等是江湖中人,身上多多少少惹了些江湖恩怨。赵大人要某等放下兵器,听从发落。某等自会担心,从前招惹的是非会带来祸患。”
“赵大人,某等是剑客,从来剑不离身。还请赵大人体谅一二。”
这是打蛇随棍上啊!赵总管心中大恨,若是自己手中有数千披甲雄兵,那还用说什么?直接大手一挥,血洗青城,将这些乱臣反贼通通杀尽,将所有财物一扫而空,哪用得着受这等龌蹉气!
可现在力不如人,徒呼奈何?赵总管只能大笑道:“既然某已查清,诸位都是侠士,从来都不曾行过不义之事,那放下兵器之说,自然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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