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称谓上的琐事,他们没仔细理会过。邻居见到小春时,也不曾将这丫头当成仆人。那么,在这个家中,小春该是什么人才好?“先去后头洗把脸,小春。”祝晶领着恭彦走进屋里,拍了拍小女孩的脸道。可小春全副心思都放在祝晶身边的“那个人”身上,带着好奇与欣羡的眼神胶着地无法移开。
她好想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被小公子这么深刻地惦记着?
是因为他很好看吗?或许吧。他很聪明吗?或许吧。还是因为有其它缘故?真想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被小公子那样地放在心底啊。
见小春还不动作,只是一味傻气地瞪着恭彦瞧,祝晶感到有些好笑地说:“妳究竟在看什么啊?丫头。”
这问题的答案,恭彦也想知道。因为小姑娘看他的眼神,非常直接,像是想挖掘出什么大秘密似的。
可小春只是瞪着恭彦,头也没回地说:“小……公子,你不也还没洗脸?”
祝晶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还没盥洗。脸一红,连忙拎着小春往后院走去,准备打水洗脸。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恭彦,你别走,跟我们一道用早膳吧。”他猜想井上恭彦一大早就出现在他家门口,必定还没吃过早饭。
见恭彦点头了,祝晶才放心地将小丫头带往后院;待要跟上,突然想起还没回答刚刚恭彦的话,脚步连忙停住。“啊,对了,小春她是……嗯,我妹妹。”妹妹?恭彦不认为是。去年在海舶上时,祝晶曾说过他是家中独子,还羡慕他有兄弟呢。
恭彦是井上家的次子,有四个兄弟。家族中的其它堂、表兄弟约略数来,也有十来个。因此,他的成长岁月并不孤单。
小春不是祝晶的亲妹妹。可是当他看见小春因祝晶的话而眼神发亮时,他露出微笑,走到小春面前,矮下身,和善地说:“很高兴认识妳,小春。我是上恭彦,祝晶的朋友。”
躲在祝晶身后的小春只探出一张小脸,她讷讷地看着井上恭彦那张诚恳的笑脸。好半晌,她垂下肩膀,低下头。
又过了半晌,当她重新抬起头时,已经强迫自己接受眼前这个人比她更早遇见她的小公子的事实。
“好吧…”小丫头不太情愿地道。
恭彦应该要不懂的,然而他发觉他竟然有一点明白小春的意思。
反倒是祝晶露出纳闷的表情。“呃,你们俩……”在交换什么秘密啊?然而恭彦和小春似乎不打算回答这问题,在向彼此郑重地点了点头之后,他们一起转过脸来,对祝晶绽开一抹无辜的微笑。
当下,吕祝晶唯一的念头是:这天地是不是要颠倒了?怎么突然间,他不再是掌握局面的那个人?
在那之后,井上恭彦不曾向吕祝晶解释过当时那微笑的含意。
他将贴身收着的短笛还给祝晶时,见祝晶极为珍爱地抚过笛身,而后贴身收起。想起吕校书的话,他问:“这笛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祝晶开朗的眼中一瞬间闪过一抹晦暗,随即咧开嘴道:“嗯,很重要。对了,恭彦,你会吹笛吗?”不待回答又喃喃说:“可惜我不会呢…听说这笛子的音质很清透,如果我会吹的话,就能听见很好听的笛声了吧……”
恭彦不会吹笛,可是他看着祝晶有些忧愁的表情,突然希望他会。
“你有听过这笛子发出来的声音吗?”
祝晶依旧低垂着眼。“我应该听过的…可是…我忘记了…爹说娘以前都会吹笛安抚我入睡,可是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呢……嘿……”嘴角扭曲地笑了笑,有点刻意地咧开嘴,拍了拍后脑勺道:“瞧,我记性真不好啊。”原来是祝晶娘亲的遗物。恭彦猛然理解。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祝晶露出这么不快乐的表情。
原本想安慰他的,但祝晶抹抹脸,硬是挤出一朵笑容,像是想把悲伤的事情忘记,那使他心里那些粗糙的安慰哽在喉间,说不出口。
看着祝晶是如此努力地想要快乐,他心里隐隐浮现一种想法,好希望他真能够一辈子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除了灿烂的笑容以外,祝晶脸上不适合挂上其它的表情呢。
于是,恭彦配合着他,只说:“笛子很漂亮。”
稍后,井上恭彦告诉吕祝晶,十天后他就要入国子监的四门学馆就读;在正式拜师入学以前,希望可以跟祝晶一起好好看一看长安。
祝晶虽然乐意,但是……“十天?这么快?”
到慈恩寺赏花的路上,两人一边看着街上风景,一边闲聊着。
拒绝让小春同行是对的。因为慈恩寺在晋昌坊,距离永乐坊有三个坊区的距离,并不算近。但因为不赶时间,所以两人一会儿坐上好心路人的牛车,一会儿又下车步行,沿路看着长安的人与景,说说笑笑往晋昌坊的方向走去。
长安坊市和街道是棋盘格局,即使是初来乍到的人,只要稍微有一点方向感,大多能轻易辨识出所在的位置和方向。
恭彦一边看着热闹的大街,一边说明:“嗯,阿倍和吉备会进国子监的太学就读;我身分较寒微,所以朝廷安排我入四门学;玄防已经得到皇上的同意,可以在国内的所有寺院学习,他打算先到传习密宗法门的大兴善寺参访,之后再到慈恩寺……”
祝晶听父亲说过,国子监是大唐最高学府,掌国子、太学、四门、律、书、算等六学。当朝官员,以科举进身者,不出自长安、洛阳两监
的,甚至还会遭到鄙视;因此一般有意仕途的人,多会想尽办法入监就学,取得学籍。
前三学的入学门坎是依据学子家世背景的高低来决定的。一般国子学只收王公贵族及三品以上文武高官的子弟;太学生也多只接受五品以上的官家子弟;而四门学则接受品第稍低一层级的官家子弟。其中太学和四门学都接受外国留学生的就学申请。律、书、算学因为是专业技能,仕途出路不佳,少人学习。倘若是他吕祝晶,以他爹正九品的官职,也许连四门学都进不了哩。虽是读书,好在国子监的管理不算非常严格,未来要见面并不难;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距离永乐坊也不远,因此他也就没有很抗拒恭彦就要入学的事实。
毕竟恭彦他本来就是个留学生啊,不入学,难道成天在长安街上游手好闲?
祝晶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听恭彦又说:“这几天,大使们已经开始在东西两市采购要带回日本的礼品,他们最多会在长安停留两、三个月,之后就要回国了。”
走过一条十字街的时候,迎面街上有人骑着几匹强壮的马儿急驰过来。
恭彦连忙将祝晶拉向自己,两人贴站在坊墙边上,看着急驰的马蹄扬起一阵尘埃。
祝晶因他保护性的举止笑了出来。“恭彦,别怕,街道很宽敞。”
虽然道路上人、牛、驴、马争道,甚至还有往来西域的骆驼飞驰道上,但还没听说有人被撞死的。
恭彦怔了一下,才点头道:“街道是很宽敞,可是刚刚那些马跑得好急。”
“你们平城京没有马吗?”祝晶问。“在平城京里,朝臣们大多乘坐牛车,速度比较慢。”因此当他看见长安城里为数不少的马匹以飞快的速度在奔驰时,心里难免有一点紧张。
尤其祝晶老是走在他的外侧——他已经将他拉回来好几次了。
祝晶了解地拍了拍好友的手臂,再次说:“嗯,没事没事。”刚刚讲到哪儿了呢?啊,讲到日本大使们几个月后就要回国的事。“所以,不要紧吗?”
“你是问,以后就只剩我们几个人留在长安学习,不要紧吗?”恭彦轻声询问。
见祝晶点头,恭彦柔着目光,摇头说:“不要紧的。我会拜托藤原大人替我送信回家报平安。我很高兴可以到长安来,而且,我并不是真的孤单!”
顿了顿,他看着祝晶,真诚地说:“因为,我认识了一个叫做吕祝晶的朋友啊。所以,不要紧,真的。”
闻言,祝晶忍不住捉住恭彦的手,紧握住。“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恭彦没有进一步问他知道了什么,那已类似于一种心照不宣的体会。尽管他有一点讶异这种互相懂得的心情会发生在他跟一名十岁的男孩之间;但他想,如果这是命运的安排,他并不打算抗拒。他很喜欢祝晶,也相信他们会成为知心的朋友。这感觉几乎是在第一眼看见他时就已经萌生了。
“你有一双宝石眼,你知道吗?”他突然告诉身边的男孩。
“哈?宝石眼?”吕祝晶没仔细研究过自己的长相,也不觉得自己的眼睛跟宝石有什么关连。
但井上恭彦伸出手轻轻拂过祝晶秀气的眼睫,颇认真地说:“这是我所见过最明亮的一双眼睛。”
出乎意料的,男孩脸红了。
那使恭彦怔了一下,笑着说:“你在害羞吗?祝晶,我只是说出真心话啊。”这想法搁在心里很久了呢。
“唔……”祝晶没有回答。
游人如织,寺地占整个晋昌坊一半坊区的慈恩寺已近在眼前。
各色的牡丹花在寺院开放式的庭园中争奇斗艳,吸引着游人的目光。
开元年间,人们最爱与高官服色相近的紫、红等深色牡丹,誉为花王。慈恩寺住持智周和尚深谙栽植牡丹的园艺,使近年来到此游春的人潮不亚于曲江池芙蓉园。他们入了园,与游人一同赏花。恭彦看着花,而身边的祝晶,看着他。
他们都没有移开目光。
之后,井上恭彦依循国子监入学的礼制,拜孔庙、观儒礼后,备妥三样束修,拜四门学助教赵玄默为师,与其它留学生共同迁进国子监附设的学院里安顿下来,开始了他在长安学习的日子。
那跟吕祝晶预想的不一样。
原以为井上恭彦入了国子监之后,会有很多时间出来玩耍。
他错了。有好几次,他来到位于皇城东南边务本坊的学馆找他,都扑了个空。
井上恭彦不是在学馆里上课,就是在国子监附设的藏书阁里读书,像是读不倦似的。而即使当他夜里回到学院的宿舍,也因为夜禁的缘故,吕祝晶没办法在那时候找他见面。因此,他几乎没有机会见到他。
国子监里有不少官家子弟,勤学的程度远远不及井上恭彦。常课以外的时间,这些官家子经常跑去打马球或参加宴会,全然没有振作的企图。也难怪了,毕竟主持教学工作的博士最多只有八品的官职,而多数监生的身家背景,不是贵胄,就是高官,哪里把小小博士与品级更低的助教们看在眼底。
长安城是个多好享乐的地方啊,许多监生甚至瞒着家人,结伴到平康坊狎妓呢。
偏偏,恭彦不懂得玩乐。要他肯稍微随俗一些,也许见面的机会就多了。
然而,祝晶想,假若恭彦也跟那些执夸子弟一样成天到外头玩乐,不思勤学,那他大概会怀疑起自己择友的眼光吧。真是矛盾。
由于太学与四门学都在国子监里,因此祝晶偶尔也会见到其它日本留学生。
时值初夏,不常下雨,地处西北的长安城空气开始变得干燥。
这天,是十天一次的旬休日,学馆放假,不用上课。
吕祝晶起了个大早,来到务本坊的学院外头,想找井上恭彦。
同在国子监太学馆里读书的阿倍仲麻吕与其它留学生正在聚头到东市的书肆里买些书籍。才走出学院,一见到在门口等候的吕祝晶,阿倍连忙招呼道:“祝晶,好久不见。来找恭彦吗?”
“你早,阿倍。”祝晶应声道,又转头向几位他还不是很熟、但见过几次面的留学生点了点头。打过招呼后,他问:“你们今天不是放假?要出门?”
“是啊,我们想去东市买些书。”阿倍回答。
朝廷每个月都提供各国的留学生固定的米粮和基本生活用度,就连一年四季的常服,朝廷也大方提供他们当季的布料以供裁衣,因此几乎不需要花用到他们从日本带来的金贝和银钱。
趁着休假日,有些金钱用度上较为宽裕的留学生,比方说阿倍仲麻吕,就会到市集上买些珍贵的书籍,一方面用来进修,一方面,在日后回
国时,也能一并带回日本。
祝晶飞快地张望了下。“我没看见恭彦,他不一块去吗?”
“我前些天有邀他一块去,但是他婉拒了。”阿倍想了一下,问道:“他会不会是在等你?”
“是吗?”祝晶皱起眉头。“可是我已经个把月找不到他了呢。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另一名留学生吉备真备昨天还见过井上恭彦,忍不住道:“他最近看起来有点疲惫。听说晚上也很晚才熄灯,可能是在抄书。”
“抄书?”祝晶看向吉备真备。“抄什么书?”
“书很贵。”吉备谨慎地措辞。“井上家并不非常宽裕,一本印制精美的善本书往往要百金、甚至千金才买得到,一般我们会以手抄的方式把馆阁里的藏书一本本抄下来。”
阿倍点了点头。“我们平常也会这么做,但因为我和吉备都在太学馆里,所以不太清楚恭彦在四门学馆里的学习情况——这样吧,祝晶,我带
你进去找他好了。”
“也好。”祝晶感激地点头道。
国子监虽然没有卫士驻守,但毕竟不是完全没有人管理。
学员们固然可以自由进出,一般人却得有人带领才能进入,因此吕祝晶通常是先请人传话给井上恭彦,才得以见他一面。只是这阵子,即使托人传话,也常找不到井上恭彦,让吕祝晶扑空白跑许多趟。
阿倍先请其它人稍候片刻,随即领着吕祝晶往生员们宿舍走去。
通常一个学院的院落里,都住着同一个学馆的生员。当吕祝晶来到井上恭彦所居住的学院时,几乎已经没有其它人在里头了。大多数的生员一早放假后,都迫不及待地离开学院到外头游玩,或者是结交名流去了,哪里还待得住这狭窄的院落。
他们走进院里,祝晶说:“阿倍,到这里就可以了,我来过的。你快去和其它人会合吧。”
“无妨。我也想看看恭彦在忙什么。”阿倍领着祝晶往恭彦的宿舍走去。
门没有落锁,他们悄声推开房门。
房中静悄悄,没有人在里头,连床铺都是整齐的,不像有人睡过。
斗室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桌上搁着一卷纸、一管笔、一台墨。
吕祝晶走上前去,看着那纸上墨迹,是一首诗。
原以为是恭彦腾抄的,但读了两句,发现并不是。
是首绝句。
“飘洋涉海已岁余,梦里长安非吾家;一夜红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护花。”阿倍咀嚼诗句,不意勾起自己的思乡心情。
吕祝晶也大概猜出了这是恭彦写的。知道恭彦如此思念着家乡,让祝晶有些烦恼,却说不太清楚自己在烦恼什么。倒是阿倍笑说:“以前我们在日本时,天皇经常召集臣子们即席赋汉诗,让我很头痛,只有恭彦立马写就,教大家钦羡得不得了——”
“没有这回事。阿倍的诗歌总是最受赞赏的,别听他胡说。”一个修长身影从外头带着阳光的气味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迭书。
祝晶转过头去。“恭彦!”
早已换穿大唐年轻男子常服的井上恭彦看起来比一般人更为儒雅。
唐人自隋末唐初以来,日渐习染胡风,大唐男子往往身着胡服,多少带着些许粗犷。倒是这群飘洋过海来到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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