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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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鱼椅子-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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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美人鱼椅子(26)         

  当然,编织渔网比做奶油软糖或者大黄果冻要奇特多了。迈克曾经是一名撒网好手,他用两只手抓住渔网的边缘,牙齿咬着上端,把渔网像飞碟一样旋转着抛出去。渔网飞舞到空中,然后,随着扑通一声巨响,落回到溪水里,在水面上溅起烟圈一样的水花。他用力将渔网拉起来,抖一抖,我们的脚边便布满了蠕动的银虾。当我走出最后一片树丛时,我朝修士们居住的屋舍望过去,屋顶的红瓦在朦胧的光线中幽幽地泛着粉色。我意识到,我正在期待看到托马斯修士的影子——希望这黏稠的早晨出现一道裂缝,他会像在花园里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来。当我走近玫瑰花园大门口的时候,我想起了母亲掩埋在那里的手指,浑身打了一个寒颤。我忽然记起了好多年来都没有想起的一件事情。母亲和她的神功灵符。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母亲定期从一本天主教徒用品目录上订购这些东西。我觉得它们像挂在手镯上的小饰物,唯一不同的是,它们都是肢解开来的人体部分——脚掌、心脏、耳朵、上身、脑袋和手掌。后来,我终于猜出它们都是祭品,是求祈者以其所受痛苦的形式而进行的祈祷。当母亲觉得自己患上了白内障,她就把一个眼睛灵符放在茜娜拉的雕像前;当她的膝盖关节炎发作时,她就留下一个腿形灵符。我不禁想到,她是不是想让自己的手指成为最后的神功灵符。我从教堂的后面兜过来,沿着两旁长满树木的一条大路,朝修道院正门口的接待室走去。接待室设在一栋小房子里。门廊上遮盖着一片倾斜的屋顶,枯黄的忍冬花从屋檐上垂下来。门里站着一位秃顶修士,两道不修边幅的眉毛,弯弯地压在一副黑边眼镜上面。我从他身边经过,朝修士们称做礼品店的房间走去,他朝我点点头。我粗略地看了看店里陈列的手抛渔网,然后,转动一个吱嘎作响的小架子,查看上面挂着的玫瑰念珠和圣徒牌。我看到一叠水鸭绿封面的小册子,拿起一本,吃惊地发现,这正是凯特说她印制的那本小册子——《美人鱼的故事》。我把书翻到第一页:“根据《黄金传奇:先贤史记》中的记载,1450年,一个名叫艾茜诺拉的漂亮的凯尔特美人鱼,游到了康沃尔郡的海岸上,那里刚刚修建了一所本笃会修道院。她除掉自己的鱼尾巴,将它藏在岩石中间,然后,她徒步去附近探寻,并且发现了这个男人聚居的修道院。她多次秘密探访——”“这是关于我们的美人鱼椅子的故事。”一个声音说道,我从书上抬起头来,看到刚才那位秃顶修士正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口上,好像要把自己固定住似的。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十字架,嘴角两边残留着涎水的痕迹。“我们的一位修士写的小册子。恐怕是相当充满幻想的东西吧。”“是的,我一向很喜欢这个故事。”我对他说,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故事了。现在,故事的大部分内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如果你是来参加导游团的话,恐怕你刚刚错过了时间,下午三点钟才会再有一次,虽然坦率地说,我并不觉得导游讲解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只是一大堆‘这里是修士们祈祷的礼拜堂,这里是修士们编织渔网的渔网房,那边是修士们洗袜子的洗衣房。’”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当我笑起来,他却带着几分恼怒地望了我一眼。“不,”我说,“我不是来参加导游团的。”我把早先塞在牛仔裤口袋里的一张十元钱钞票掏出来,买了那本小册子。“这位作者,多米尼克神父——我在哪里能够找到他?”我说,“我想让他给我签个名。”“在书上签名?”他摇了摇头,“如果他开始在书上签名的话,我们就无法跟他一起生活了。我们现在已经很难与他共处了。”我再一次不敢肯定,他的话是不是当真的;他身上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让人捉摸不透。“我想,他大概在图书馆吧,”他说,“就是教堂隔壁的那栋白色灰泥建筑。图书馆对游客开放,但不是全部。你会感到吃惊,人们会跑到哪里去。昨天,我们正在吃午饭的时候,一位女士走进了食堂。她拍了一张色拉台的照片!”一个女人擅闯禁区让我感到好笑,他因此受到了冒犯也让我感到好笑,但是,实际上,让我感到更好笑的,还是修道院里居然冒出了一个色拉台。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母亲的主意。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她的新情况。“我知道哪些地方是禁区,”我跟他说,“我的母亲是奈尔·杜波依斯。我叫杰茜。我小时候常来这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告诉他这些;他压根不是一个热情友好的人。我甚至在想,在众多的修士中,为什么偏偏把他派到了接待室。也许,这正是阻止游客的阴谋之一吧。他说:“我们对她遇到的麻烦感到很遗憾。”他的声音听起来像电话答录机上预先录制的留言。“那么,您是……?”“噢,对不起。我是塞巴斯蒂安神父。我是这里的首座。”我努力地回忆修道院的神职等级。我相当肯定,首座便是副院长,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保证修道院的修士们严守戒律、苦心修行的那个人。我信步走去图书馆找多米尼克神父,我突然感到一阵胆怯。我在做什么?我的脚步缓慢下来,一直到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我考虑是不是该回家给休挂一个电话。“经过重新考虑之后,还是你来处理母亲的事情吧,”我会这样说,“我没有胆量———肚量,无论需要身体的哪个部位,我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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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美人鱼椅子(27)         

  我朝教堂背后望去,看到了那条一直通到沼泽地边缘的脚踩出来的小路。我沿着小路来到一棵橡树下的长条石凳旁边。胆小鬼。我没有在石凳上坐下,而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坐在那里,两眼望着薄雾萦绕的小溪,小溪像血脉一样流淌着,然后,一个急转弯流到了海湾里。我父亲死后,当我感到悲伤或迷惑的时候,我时常到这里来。我朝着沼泽地呼唤自己的名字,倾听它在水面上扩散开来,滩淤草好像也在歌唱着它,有的时候,风还会将它像海鸥一样托起,带到远处的大海上。我呼唤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杰茜”。我手上拿着那本刚买来的小册子,我把书翻到塞巴斯蒂安神父打断我的时候我正在阅读的那一段。“……怀疑艾茜诺拉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而是一条美人鱼,修道院院长对于她的出现感到非常惊慌,他隐藏在水边等候。他目睹艾茜诺拉游到岸上,脱去她的鱼尾巴,将它藏在悬崖上的一个凹洞里。当她朝修道走去之后,狡猾的院长把鱼尾巴取出来,塞进了自己的戒袍。他将鱼尾巴收藏在教堂里他座位下面一个隐蔽的箱子里。失去了尾巴,可怜的美人鱼无法再回到大海里,不久,她身上的野性就消失了。艾茜诺拉皈依了圣教,最后成为圣女茜娜拉。”   



  当我父亲过去向我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他总是说起艾茜诺拉的“悲惨命运”——失去她的鱼尾巴,头上无奈罩上一个光环——我有一种感觉,虽然只是从字里行间读到的,多米尼克跟我父亲颇有同感。而且,坦率地说,多米尼克神父撰写这个故事的本身,已经让我感到不安了。“   

  一个关于这个传奇的有趣的脚注说,艾茜诺拉在皈依之后依然怀念大海和她以前的生活,她有时甚至夜游修道院,四处寻觅她的鱼尾巴。她最终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尾巴,众说不一。一种说法,她不仅找到了尾巴,而且,随时套上它重返过去的生活,然而,她始终会回来,把尾巴重新放回院长的箱子里。”   

  我想到了母亲和她对圣女茜娜拉的痴爱,我无法将这同我正在阅读的东西联系起来。茜娜拉是一位圣女,千方百计寻找返回她邪恶生活的途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是多么的不合逻辑。“一些学者指出,圣女茜娜拉故事的出现,是为了帮助人们摒弃肉体上的喜乐,而去追求圣灵中的喜乐。但是,会不会也为了强调两者同样的重要性呢?”同样的重要性?我没有想到他会写出这样的内容——作为一位修士。我把书合上——应该说,是啪的一声合上了。我的内心又是一阵紧张。草地上的露水浸透了我的牛仔裤。我站起身来,刚一转身,便看到多米尼克神父沿着小路向我走过来。他在石凳的另一边停住脚步。他头上戴着那顶草帽,凯特说得对——草帽上有几处已经完全散开了。草帽的形状看上去像一个鸟巢,滑稽可笑。“咚,咚。”他说道,眼睛里充满了喜悦。我迟疑不决。这么说,他还记得我。“是谁呀?”我感到十分尴尬地说道,但是,我又不能不继续玩下去。“嗡嗡。”“哪位嗡嗡呀?”“你以为是哪位嗡嗡呀?”他说道,随即朗声大笑起来。为一个小小的笑话笑成这样,似乎有些过分了。“我想,从你长大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你。你还记得我吧?”“当然记得,多米尼克神父,”我说,我……我刚才正在——”   

  “你正在阅读我的那本小书,从你合上书的样子来看,我不敢肯定你很喜欢它。”他大声笑起来,让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是,这使我感到局促不安。“不,不,我很喜欢。”我们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我移开视线,朝沼泽地里望去,我的样子很尴尬。潮水正在退潮,一片片裸露出来的泥滩,细腻柔嫩、平润光滑。我看到了许多正在冬眠的招潮蟹的地洞,蟹爪尖在地面上隐约可见。“塞巴斯蒂安神父说,你正在找我。我相信,你是要我给你的书签名。”“哎。是的,没错。你能吗?”我把书递给他,本来是撒了一个小谎,这会儿却弄假成真了。对不起,我没有笔。”他从自己的黑色胸幅里掏出一支笔。他在书的扉页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把书还给我。他说:这地方很可爱,是吧?”“是的……很可爱。”我们身后一望无际的草地在微风中摇曳,他在戒袍下面交替地将自己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仿佛他是草丛中的一根草叶,正在试图与大家协调一致。“那么,我们的奈尔怎么样?”他问道。他的问话让我吃了一惊。当他说“我们的奈尔”时,那奇怪的口吻,以及他声调中的某种东西。她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显得特别轻柔。我们的奈尔。我们的。“她的手正在痊愈,”我说,“真正的问题在这儿。”我本想用手指触一触额头,但却不自觉地点了点自己的胸脯,我感觉到这太恰当了,好像我的手指正在给我某种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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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美人鱼椅子(28)         

  “是的,我估计,我们的心会让我们做一些奇怪和惊异的事情,”多米尼克神父说道。他用指关节在胸脯上敲了敲,我感觉他正在说自己内心的冲动。他已经摘掉了草帽,这会儿正在整理着草帽上那些不听摆布的草梗。我记得那天修士们把我父亲的船骸送过来的时候,他也是以同样的姿势站在壁炉旁,手上拿着草帽,望着船板燃烧。“你知道她把那根切断的手指叫做‘点指’吗?”我问道。他摇了摇头,他的脸上——一张那么苍老而慈祥的脸——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几处肌肉抽动起来。我迟疑不决。此刻,我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猜测、感觉——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如果她切断自己的手指,是为了解除某种可怕的自责,怎么办呢?”他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他知道。一道沉默的峡谷出现在我们的中间。我好像记得自己听到了一群昆虫嗡嗡作响飞起来的声音。那声响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她为什么这样做?”我说。他假装我只是说说而已。是呀,为什么呢?”“不,我在问你。她为什么这样做?”“是不是你的母亲说过什么,让你觉得我知道她的动机?”“她说,她不能说出原因来。”他叹了一口气,把十指交叉起来,然后又放开了。我敢肯定他正在做某种决定。“杰茜,我可以想象,这件事令你感到多么困惑,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我希望我能,但我不能。”“她在忏悔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这似乎有些出其不意,他好像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朝我探过身来,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理解的表情,似乎要表示一下亲热。我有一会儿甚至觉得,他可能会拉起我的手。“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过于探究此事的话,对你母亲来说也许不是一件好事。我知道这可能跟你的想法正好相反——如今人们受到各种宣传的影响,认为我们必须挖掘出我们的每一丁点可怜的历史,然后将其研究个半死,但是,对个人来讲,这未必永远是上策。奈尔想把内心的秘密留给自己。也许我们应该尊重她的意思。”他抿起嘴唇,脸上流露出一种痛心、恳求的表情。“杰茜,我需要你相信我。相信你的母亲。”我刚想同他争辩,然而,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面颊上,他的脸上呈现出一个淳朴、宽容的微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没有抽开身,我们就那样待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过身,向教堂走去,一边走一边摆弄着他的破草帽将它戴到了头上。   

  14   

  我背朝着沼泽地坐在长凳上,一直到多米尼克神父的身影消失。刚才怎么了?他看上去那么诚恳。真诚。杰茜,我需要你相信我。我似乎应该相信他。他毕竟只是一个喜欢玩咚咚敲门游戏的老修士。大家都喜欢他。尤其重要的是,凯特信任他,而凯特·鲍尔斯可不是一个傻瓜蛋。想愚弄那个女人,似乎不大可能。我困惑不解地仰起头来,两只鱼鹰正拍打着翅膀在雾中划一个大圆弧。如果多米尼克神父说得对呢?我想弄清楚母亲的动机会不会雪上加霜呢?我的目光落到长凳上夹在我腿边的《美人鱼的故事》上。我把书翻到了扉页。他用独特倾斜的字体写道:“你以为是哪位嗡嗡呀?”   

  然后,草签了自己的名字。我望着他的签名,渐渐地意识到——我不信任他。我没有信任他。我心里明白,我应该信任他,母亲和凯特对他有一种彻头彻尾的信任,但是,我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我看了一眼手表。刚过十一点钟。我很快就该回去给母亲做午饭了,但是,我突然感到一阵冲动,想溜到教堂里看一看美人鱼椅子。我最后一次看到美人鱼椅子是在我离开家上大学之前,大概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尽管我和迈克小时候在椅子上爬上爬下度过了许多童年时光,但是,我始终将椅子同我的父亲联系在一起——我估计,那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把我带到椅子那儿去的人,他给我讲述了椅子的故事,他爱这把椅子几乎像爱他的船一样。然而,母亲却不想沾椅子的边儿。并不一直是那样的。在父亲去世之前,她对椅子毫不介意。年复一年,人们将美人鱼椅子从教堂扛到两英里外的渡口码头上,举行“渔船赐福”仪式,父亲便是其中一个扛椅子的人,母亲鼓励他这样做。修士们通常挑选虔诚的教徒,约瑟夫·杜波依斯却是一个地道的异教徒,但是,他总能利用花言巧语得到这份差事。他说过,他只是相信给捕虾船祝福这件事;他并不在意谁来祝福——圣女茜娜拉、上帝、修士们,还是那个名叫马克斯的狗。但是,我想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的母亲热爱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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