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过得很快,终于到了时间,少年抱起女孩,用披风裹住她,带她出去。
夜很黑,他抱着她骑马,风从两人身边刮过,有些凛冽。但是少年的怀抱很温暖,温暖得可以挡住寒风。
很快到了边境,少年下马,月光下可以看到他一脸笑容:“小妹妹,记住我说的话,自己多加留意。我这就要把你交给耶律将军了哦……”
茗雯呆呆看着他,少年用契丹语和边境那边的人喊了几句话,伸手要将茗雯送过去。
茗雯忽然抓住他,少年奇怪看着她,哄道:“小妹妹,别怕,他们是你的国人,不会伤你的。”
茗雯摇头,忽然从脖间摘下自己戴了近十年的长命锁,拽着少年前襟示意他低头。少年低下头,她把长命锁套在少年脖上,用乱七八糟的汉话告诉他,不要摘下来。
少年笑了,点了点头。茗雯也笑起来,离开少年手臂间,走回她国家的那一方。
然后是怎样来着?对,耶律赋广自然是认识她的,尽管只见过几面。然后他护送她回宫,二哥说这是意外,她也就把这件事埋在心底。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那个汉族少年,只是努力地学习汉话,只是有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会静静想起他。
想起少年那稚气却帅气的笑容来。
“原来我们竟然那么早就见过呢……”她静静看着紧皱着眉的承文,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似喜还悲的。眼睛湿湿的,可是流不出泪水来。
“雁雪……”睡梦中的人睁开眼,两眼没有焦距,只是痛苦。茗雯心一揪,侧过头去,却忽然看到承文右手鲜血流出,掰开他的手一看,酒杯已被承文捏碎,碎片割伤手心,鲜血倾出。承文忙把手藏在身后,道:“没有,雁雪,我不是故意割的,你可别伤害自己啊!”
“我是茗雯!不是雁雪!”茗雯眼泪滚滚而下,大喊道。随即她自己也吃了一惊:“为什么?为什么听他叫我‘雁雪’我会这么难过?莫非……”
承文勉强睁大眼睛看着茗雯:“你不是雁雪,雁雪不会哭,雁雪没有可以流出来的眼泪。你是茗雯,你别哭啊,你是那么天真、快乐又冰雪聪明,你怎么会哭呢?”他给她拭去眼泪,“你一哭连我都觉得伤心了,别哭啊……”声音渐渐降低,人也沉沉睡去。
茗雯珠泪难绝,用手帕包住承文手上的伤口,没有离开承文,躺在椅子上睡去。
第五章
承文缓缓醒来,头疼欲裂,隐约听到有争吵的声音,他努力睁开眼睛。
只见茗雯站在他身前,面对几个辽兵,“你们滚开!”
一个辽兵说:“姑娘让开,是这个宋人打了我们的人,与你无关!”
茗雯毅然道:“要动他,除非你们先杀了我!”
那辽兵道:“既然如此,姑娘休怪我们无礼。”上前一步,欲强行带走承文。
茗雯从怀中掏出一物,扔在众辽兵眼前。众人看去,竟是一块上好白玉雕成的玉佩,精细无比。一人拾起玉佩看上面所刻的字,顿时脸色发白,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众人纷纷看过去,只见上面刻着“福寿永昌”,再一行小字“玄旭帝耶律鸿翊为御妹茗雯十五生辰赠”。
众人均跪下,茗雯道:“怎么样?是假的吗?”
“公主恕罪!”
“只要你们守口如瓶,我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茗雯道:“我毕竟是偷跑出来的,也不希望太张扬。但如果你们乱说……别说传到我耳朵里,只要有人听到,谁都可以以‘触犯皇族’之罪,将你们交给我五哥发落。”
“小的不敢、小的一定不会说的!”众人忙道。
“那还不下去?”众人一哄而散。
茗雯回头看承文,见他半睁开眼看着自己,粉面一红:“杨大哥,你醒了!”承文要起来,她忙道:“等一下,杨大哥,先喝这杯茶解酒。”
承文接过她递来约茶,笑道:“能让公主亲自服侍,小的真是受宠若惊。”喝下茶感觉好了很多,问道:“现在几时了?”
“辰时。”
“啊?不会吧?”承文连忙下床,“竟让你一夜未回宫!看来我人头不保!”
茗雯嫣然:“没事的,我皇兄会处理。他昨天走时说晚上会回来。”
“那么……”承文迟疑片刻,“我领你去一个地方吧,雁雪也许会去那里等我。”
二人买了一匹马,茗雯坐在后面抱着承文,感到风从耳边掠过,紧贴住承文后背。
过了半个多时辰,两人到了山林之中,承文给茗文一丸药:“含着,谷中雾有毒。”将马拴在树上,与茗雯向一条小径走去。走出几步,茗雯只见白雾罩住山林,她越发惊奇,但没有出声,跟着承文走。
走入谷中,茗雯眼前一亮:谷中并无毒雾,红花绿草,隐隐青山。一座小山矗立,泉流汩汩。
承文领茗雯走到山脚下,一块山岩表面平滑,旁边有两块平滑小石,好像是桌椅。承雯笑道:“雁雪修建这个的时候,没想到会有第三人来这里,因此只设了两把椅子。她没来,你先坐这里吧!”
茗雯好奇地问:“这是龙姐姐做的吗?你们约好在这里相见吗?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告诉我你和龙姐姐的事的。”
“这个地方是我与雁雪初见之处,后来我们几乎每次都在这里见面。雁雪一定会猜到闯宫的人是我,昨晚我又没有把你送回去,她今天一定会来这里找我。”承文解释道。
“我与雁雪初见于此,在七年前,她年方十一,我十八。”承文凝视来时小径,想起往日点滴,“那时我已为宋将,一次战时失利败至谷外,我拚命向林子深处跑,被毒雾迷倒,追兵亦被毒。恰逢雁雪来到断魂谷,救了我。我在谷中呆着养伤,大概能有十几天吧!雁雪由谷中动物姿势,悟出武学至理并传授于我,但我只有轻功学得好一点。后来我重回宋营,三年前再与雁雪相见时,我已是宋军主帅,镇守边关。此后我们有空时便在此地相见,直至去年我回京。”“那你昨日酒醉时说什么‘别伤害自己’,是什么事啊?”茗雯问。
承文脸一红:“去年我被召回京,知道我一走后祁州难守,但又不敢违君命。那时常常喝酒,喝醉了就找人打架或用酒杯碎片在手臂上划出血痕。”他挽起袖子,臂上深深浅浅十余道伤疤,“当时真是疯了一样,唯有以伤害身体来麻醉自己的脑袋。临行前向雁雪辞别时被她发现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茗雯摇摇头,暗示其实已经够明显的了,但她无法相信那个一向冷冷淡淡的龙雁雪会做出那种事情,承文接下来的话却印证了她的猜想:“她数了一下伤痕的条数,抽出飞龙剑在自己的臂上同样割了十余下,连深浅都类似。”
“我当时惊呆了,忙为她包扎,她淡淡的说‘师兄,你可以任意伤害自己,我也可以。你受什么样的伤,我也可以受。’雁雪一向淡漠,但语出必行,因此我回京后不但不敢自残,还要小心保护自己不要受伤,以免她伤害自己。”
茗雯睁大眼睛:“真想像不出这会是龙姐姐做出的事情……而且她怎么能割伤自己呢?她是女人啊!”
承文苦苦一笑:“雁雪十一岁继承龙族族长之位,此后杀人无数,她不是无情之人却强使自己无情,一旦心软脆弱便以痛强迫自己忘却一切。其实她自己身上伤痕无数,也许正是因为她知道压抑的痛苦,才不让我也走她的覆辙。她就是这样从天真善良,变成如今的样子的。幸好在她心中还有我的存在,我是龙族之外她唯一在乎的人,有我,她还能表现一点真情。我最希望的是有一天她能放下龙族,对其他人敞开心扉。”
茗雯执起承文的手,看着他臂上的伤:“龙姐姐好可怜,但杨大哥你也是。你心中一定很苦吧!边塞战况紧急,朝中之臣却满不在乎,只知吟诗作文章。”她又落下泪来,“杨大哥,我真希望我能安慰你,但……”
承文微笑道:“这样已经够了,茗雯,你能这样倾听我发泄就已经够了。毕竟,你是辽国公主啊!”
茗雯的泪落在承文旧伤之上,道:“若我不是公主……”
承文道:“若你不是辽国公主,天南地北,我都会偕你相随。”
茗雯惨然一笑:“可惜我是。”
承文慢慢替她拭去眼泪,道:“世人有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得与你相识,虽只一天,一世不枉。”
茗雯含泪笑道:“的确是倾盖如故,你我都在心机很重的人身边长大,却能长成这么单纯,很难得的。”
承文道:“没错,尽管我大雁雪七岁,她的心机却是我追不上的。”
茗雯道:“我皇兄也是的,他在与我三哥争太子时虽然表面平和,暗地里却常使手段。登基后就更是了,曲寒就是他的暗杀者。有时候我知道一些事情看不惯就去问他,他说政治有光明的一面,但绝大多数是黑暗。龙姐姐也是这样,为了龙族,可以毫不犹豫的杀人。”
承文道:“你别看雁雪总是温柔待人,其实她除了龙族和我以外什么人都不在乎。她的感情在十一岁时便被她自己封起,我无力打开,只能分享她十一岁以前的感情而已。”
“我皇兄也是。”茗雯道,“我母后在我皇兄登基前,曾对他说过无情莫过帝王家,身为皇帝,身边的每个人都可能会变成敌人,尤其是血亲最是不能信任。如果太轻易对别人动情,只会祸国亡身。因此我母后给了我皇兄一对耳环,让他封印自己的感情。”
“我记得两年前我皇兄很宠一个汉女,几乎要封她为妃了。有一天那个汉女告诉我皇兄她是宋朝奸细,为宋送出不少辽国情报,但入宫后对我皇兄情根深种,不愿再背叛他。但我皇兄却杀了她。”
“我皇兄说像这种可以为爱而叛国的人,将来如果爱上另一个男人,也会为了他背叛辽国。这种人无法相信。”
“这也太没道理了。”承文道。
“其实这一切都是借口,真正的理由是他没有爱上那个汉女。在他和那个汉女相处的时候,我常常看到他用手去触摸耳上的耳环。我皇兄不是不能爱上别人,而是不敢去爱啊!”
“雁雪又何尝敢去爱?”承文叹息一声。
承文忽然大笑:“咱们的话题怎么忽然转到了他们两人身上了?而且越说这两个人相同处越多……”
茗雯道:“龙姐姐入宫后,我就认定她和我皇兄是绝配,一般人无法了解他们的世界,他们却可以彼此体谅。能解开各自封印的,或许只有他们彼此。”二人谈着,不觉天已过午,承文施展武功打了两只兔子,生火烤来吃。茗雯吃得津津有味:“兔子也可以这样吃吗?好有趣!”
承文笑道:“下次我给你做‘叫化鸡’吃,保证你没见过。”
“乞丐鸡?”
承文用汉语说了一遍,茗雯方才明白,兴致勃勃的问做法。两人谈着,又绕断魂谷走了一圈玩了半天,不觉日已西斜,天近酉时。
“看来雁雪是有事,干脆我再闯一次宫吧!”承文道,“正好送你回去。”“也许龙姐姐一会儿回来呢!再等一会儿吧!”茗雯道。
太阳终于沉下,天边只剩一抹紫霞。酉时已过,茗雯咬紧下唇:“杨大哥,走吧!”
二人上马,茗雯紧抱着承文,泪水散落。
霁雪阁。
“杨承文……朕记住了。”鸿翊道。
雁雪惊奇地看众人,大家都对这名字没特殊反应,她暗忖:“是了,承文是字,师兄一向很少用,难怪皇上不知道。”
“既然是雁雪师兄,此事不足为惧。”鸿翊道,“四弟,你告诉众人停止搜查,严守风声,不许有半字泄于外。”
“臣弟领旨。”麒生正要退下,鸿翊叫住他,“还有,韩道开今天上朝了吗?”
“上朝了,皇上罢朝让他很是闷闷不乐。他说他只是个小吏,又何必上朝自取其辱,皇上不想见他是应该的。臣弟好不容易才说服他明天再上朝。”
“朕明天一定上朝,要他千万要到!”鸿翊看雁雪脸色憔悴,强打精神听着,道:“雁雪,你先休息吧!朕出去议事,午时之后再回来。”
众人走出霁雪阁,雁雪忽叫:“皇上!”鸿翊回首。
雁雪低下头:“皇上也一夜未眠,颠簸劳累,不要商议时间过长,早些回来歇息吧!”
鸿翊一怔,不禁喜形于色:“好!一定!”
龙环望着雁雪,表情瞬息万变,惊讶、哀怨、嫉妒、不甘。她从没见过雁雪如此真心关心过别人,敏感的感觉到雁雪与鸿翊的关系有了改变。
雁雪疲累已极,沉沉睡去。
龙环看着雁雪素白的脸,长长的睫毛微微在脸上晃动,看来更加楚楚可怜。她一咬牙,推门出去。
御花园内草长莺飞,春色已浓。龙环藏在假山后,啜泣起来。
“你是龙妃的侍女吧?为何在此哭泣?”龙环顺声音看去,却是耶律驭风。她擦擦眼泪:“奴婢参见三王爷。”
“不必多礼,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驭风道。
龙环哽咽难以出声,勉强挤出几个字,却完全不是她想说的:“皇上喜欢龙圮,龙妃也一样……根本不在乎我……”她暗中告诉自己此人危险,但话语不受自己的控制。
驭风眼中多了一丝喜悦,同时又混杂着失望嫉妒等情绪。他见龙环哭得有气无力,便将她搂在怀里:“好了,别哭了。这么漂亮的脸都是泪,多叫人心疼啊!”
驭风和后宫诸妃间都有来往,自然知道雁雪入宫之后鸿翊专宠雁雪,每日都在霁雪阁过夜。龙环想必是爱上了鸿翊,但鸿翊只喜欢龙雁雪。龙环伤心之下,才在这里哭泣。对自己而言,这是个绝好的机会,龙环一直都在雁雪身边,如果她能帮助自己,做起事情来一定事半功倍。
驭风和鸿翊是一母同胞,长相极其相似,他有心勾引龙环,龙环怎么能抗拒得了。
龙环也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但她没有反抗。她知道驭风的目的,但是那也是她心中之愿。为了她的愿望,付出什么她都不在乎。
一时间,四周寂然无声,只有几声清晰可闻的喘息娇吟。
雁雪睁开眼,见床边坐着一人,她心中一惊:自己睡觉时亦是十分警惕,周围一有异动自己便会惊醒。现下却浑然不觉,是因为自己实在太虚弱了?或是……
“你醒了?”床边的鸿翊问道。并端来一碗粥:“燕窝粥,喝一点吧!”雁雪半坐起身,鸿翊喂她。她轻轻蹙眉:“皇上,我没有那么娇弱。”
鸿翊道:“你这次负伤都是因朕而起,朕喂你一下又怎么样?”
“这里是宫内,让人看见不好。”
“谁能看见?龙环不知哪里去了,整个霁雪阁只你一人。要不是外边有侍卫,你死了都不知道是谁杀的。”鸿翊道,“况且即使别人看见了,还敢说什么?这里是皇宫,你是朕的妃子,朕要做什么,谁也无法阻拦。”
雁雪微笑,环视四周,见桌上多了一个十分漂亮的盒子,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鸿翊拿过盒子递给雁雪:“你试试能否将它打开。”
雁雪无所不精,开锁自不在话下。然而她用尽浑身解数都无法打开盒子,她带着一点疑惑道:“这盒子并非一般钥匙能打开的,若我所料不错,钥匙应该是一个小球。”
鸿翊看着她,道:“朕实在无法想像世间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雁雪笑道:“此刻我就无法知道盒子的钥匙是什么,也不知盒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是遗诏。”鸿翊道,“朕写的遗诏。”
雁雪听了脸色一变。鸿翊将盒子放回桌上,道:“母后曾对朕说过要朕不可动情,除非遇到一名可以让朕生死相随的女子。朕本以为此生不会遇到这样的人,但雁雪,为你,朕愿意赌上一命。”
雁雪颤抖一下:“雁雪无才无德,实不敢当皇上如此厚爱。况无情之人,怎能侍君子左右?”
鸿翊笑道:“你对别人的好意都不反对,为何只拒绝朕?”
雁雪道:“皇上与他们不同,他们眼中的雁雪,是装出来的那个柔顺温婉的女子,唯有皇上知道真正的雁雪。既知我无情,又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