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文看着茗雯,笑了。
“你笑什么?”茗雯凶巴巴的问。
承文道:“所谓‘公主’,也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而已!”
“我已经及笄了!”
承文凝视茗雯,吟道:“懵懂出于深宫,浑沌不知世情,豆蔻十五笑盈盈,锦衣玉食人娉婷,何见花飘零?”是半阙〈破阵子〉。
茗雯惊于他的文才,却也被他词中的轻视之意气得要命。暗忖道:“哼,以为我不仅汉语吗?竟然作词来嘲笑我!”眼睛一转,回视承文,露出一抹笑:“塞外霜冷雪冰,江南春和景明,雄鹰傲视阴山平,辽阔天下四海宁,何处遣君情?”
这一回换承文发愣了,茗雯看着他吃惊的表情,得意笑道:“怎么样?‘茗雯’这名字可不是白叫的!”忽然脸一红,暗怪自己怎么把名字告诉一个初相识之人。
承文回过神来,道:“‘承文’这名字也不是太差吧!”两人相视而笑。茗雯道:“你都骂我一顿了,陪我玩一天总可以吧?”
承文道:“你也损了我一顿啊!”吟道:“雄鹰傲视阴山平,辽阔天下四海宁,何处遣君情?”神色黯然。
茗雯忙道:“我只是说来气你的。其实我皇兄对我四哥五哥说过,打下祁州后不再南下。他说灭宋不难,难的是灭宋之后如何统治。辽人远少于汉人,若南下占领大宋,用不了多少年,辽人将完全被宋人同化,到时,不是宋灭,而是辽亡!祁州处于宋辽边境,虽也是宋人居多,但毕竟没有中原人民族观念那么强,而地势险要,因此我皇兄才兴兵夺下。没有第二个祁州,他也不会再对宋用兵,除非宋先挑衅。”
承文笑起来:“你这么‘泄漏军机’就是想去玩玩吧!好吧。但是到晚上必须回宫,你是公主,若失踪一晚对清名有碍。说吧,去哪里玩?”
茗雯喜形于色:“这附近有没有市集?我听说那里很好玩的!”
“那边那边!”茗雯叫着,“杨大哥,那个好有趣!”
承文无奈一笑:“你已经玩半天了,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累吗?”
茗雯身为公主,几时逛过市集,自然是见到什么都新奇。
而承文也只好随时为她解疑、买东西。承文向茗雯指的地方看过去,发现竟是套圈的,不禁失笑。茗雯却挤过去用钱换了几个圈兴致勃勃地抛着。一个,不中;两个,还不中;三个,又不中,直至手中只剩一个。
“气死我了!”茗雯把圈给承文,“杨大哥,我想要那个小玉佩。”
承文哑然失笑:“你身上任一件饰物,都可以换一百个这样的假玉佩了。”
“管它值多少钱,它很漂亮,我很喜欢,这就够了。”茗雯答道,“帮我套嘛!”
承文一笑抛出圈子,正套在玉佩之上。茗雯欢呼:“杨大哥,你太棒了!”跑过去拿起玉佩挂在脖子上。
又逛了一会儿,天色有些暗了,承文道:“这么晚了,你该回宫了。”
茗雯道:“我饿了,你先请我吃饭再送我回去,好吗?”
承文迟疑片刻:“附近有家迎宾客栈听说还不错,走吧。”
二人向客栈走去,那家客栈在路旁,二人正穿过大路时,一群人骑马迎面而来。
二人凝神一看,是十余个辽兵,后面有近十个宋人,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妇女,被绑在马上,相互间绑在一起,还有几匹马上堆满了东西。
那些辽人得意洋洋,讨论这次收获之丰。
承文双眉紧锁,正欲上前,茗雯已领先一步:“你们可是去边境打草谷回来?”
众辽人见茗雯身着华贵气度雍容,猜想是大户人家之女,忙道:“是的,小姐。”
“皇上下令,不准打草谷,你们该不会不知道吧?”茗雯脸上罩了一层寒霜。
众人打量茗雯,其中一人道:“满嘴皇上皇上的,天高皇帝远,谁管谁啊!”
茗雯想起鸿翊颁布新法后的郁郁,不禁来气,暗道:“都是这些人使皇兄新法不能实行,可恶!”说道:“既然让我看到了,我就要管!你们把人都放了!”
“凭你?你是什么人啊?你管得着吗?”笑声中,辽人挥鞭欲走。
茗雯气坏了:“杨大哥!”
承文早在摩拳擦掌,上来几个回合辽人纷纷倒地,二人将宋人绑绳松开尽数放回,对他们的千恩万谢只一笑,走进客栈。
地上辽人挣扎爬起逃命,有一人回头看了看客栈招牌。
承文要了一桌上等酒席,茗雯期待的吃着。
“还不如宫中的饭菜呢!”茗雯吃了几口,道。
承文失笑道:“要是能和御厨相比,这家客栈就不会这么小了。”他要了半斤白酒,自斟自饮,脸上虽带着笑却是越来越苦涩。
茗雯问:“杨大哥,你不高兴吗?”
承文强笑道:“没有啊,只是有一点内疚。”
茗雯接着问:“是为了刚才的事吗?”
承文猛喝了一杯酒,俊脸染上红晕:“那些人本在大宋境内,只因我临阵回朝,祁州被攻占才成了边境之人。若我当时不回京……”他停了下来,只顾喝酒。
“可是我听说是宋帝怕你功高盖主,加上奸人挑拨,你才会被召回京任职的。直至我皇兄趁着这个机会攻下祁州才不得不让你重任将军之职,你没有任何错啊!”茗雯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受命回朝,本来就是我的错。”承文显然有些醉了,“像李牧,宁可被赐死也不退下战场,此为英雄也!”
茗雯担心道:“杨大哥,你醉了,不要再喝了!”
承文惨然一笑:“醉了有什么不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他长吟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茗雯看着他,心下恻然。
只听承文继续说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哈!燕云十六州未收,倒送出一个祁州,妄称男儿!”
承文侧伏在桌上,茗雯心下不忍,珠泪凝结,想过去扶他,只听他轻轻念出一阙词来,以茗雯见识之广竟也未听过:“承文习武,金弋执铁驽。挥刀抽剑为燕云,扫落敌首无数。
南望浓云日暮,英雄定被人妒。独立燕门抗胡,廉颇肯饭心苦!”词义俨然是在写承文。
承文抬高声音:“廉颇肯饭心苦!‘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自古以来,名将莫不被排挤,可惜他一片报国之心啊!”
承文声音又转柔:“雁雪,这阙〈清平乐〉是你十五岁时写给我的,当时我二十二岁,意气风发,并不解你下阙之意,还以为你只是在凑韵。现在方知你词中真意。‘南望浓云日暮,英雄定被人妒。’宋廷不能容才啊!‘独立燕门抗胡,廉颇肯饭心苦!’我一人抗战,连皇上也疑我,又怎么会不苦?”
茗雯心酸难抑,勉强忍泪要了一间上房,同小二把承文抬入房中。
承文翻来覆去念着那一阙词,酒杯始终握在手中。
小二退下,茗雯守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承文睡得并不好,眼虽是闭着,眉却锁得死紧,低声喃喃着什么。
虽然是敌人,彼此的国家对立,但此刻的怜惜和敬佩是那样的真实。连她这种深居宫中的人都知道杨益的名头,知道他是如今大宋少有的名将。然而宋廷怎样对他呢?
如此短视,难怪大宋愈发孱弱,而辽,开始兴盛。这男人,只能是有心无力。国家虽然是他的,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宋衰弱,看着它被侵吞。
伸手按住熟睡这人额头,好像只要抚平他眉间的皱纹,就能让他不要那么痛苦一般。
承文大概是难受,手上到喉间,把衣襟弄开。透了些气,好了一些,头歪到一旁,继续那些不知其意的嘟囔。
茗雯有些羞涩,一男一女共处一室本就有些不太好,何况承文还神志不清。她迟疑了下,觉得承文一个人应该也没事,于是起身,柔声对承文说:“杨大哥,不要再说了,你睡吧!我再去要间上房。”
承文自然不会回答她,翻了下身继续睡。茗雯拿起被子想要给他盖上,以免他着了凉。眼光无意地那么一扫,忽然怔住了。她松开手,棉被掉落在承文身上。
眼光怔怔盯在一点,眼中一直噙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滴滴滑落。
承文脖颈间露出一截红线,线上挂着一个长命锁。长命锁其实是很常见的物事,虽然过了孩提时期就有很多人不再佩戴,也毕竟常见。
大宋的饰物和契丹的有很大不同,宋人佩戴的长命锁,通常是玉质或者是比较贵重的金器,即使是平民用铜片铁片,上面也会做得很精致。更会写一些吉祥如意长命百岁之类的吉利话!──当然,是用汉文。
但承文脖间的长命锁,是玉没错,却是中原很少用的紫玉。长命锁的式样也和一般汉人佩戴的不同,上面几个字,却是契丹文。
不用看,她也知道上面是“福寿昌宁”几个字。
这长命锁,本来是她的。
当年,她还是个小女孩,鸿翊还没成为皇帝,祈州还是大宋领土,而契丹,也远不如今日强盛。
那时候,兄长们还是少年甚至孩童,然而已经开始争权夺势。四个哥哥开始分成两派,鸿翊虽然不想与兄弟为敌,但他别无选择。
那一次……是祭祖吧?二哥带着她,两人在同一辆马车里。马车,却莫名其妙地失了方向,和大队人马走散。
后来才明白,负责此次祭祖安全事宜的,正是大哥的手下。
两个小孩子被车夫越带越远,鸿翊看出不对,叮嘱她在车子停下来的时候赶快下车,找个地方躲起来。自己出去,去阻止车夫。
鸿翊那时候也不过十岁多些,哪里是成年人的对手,他拚命去抢缰绳,实际上只是想让马车停下来,好让茗雯有机会逃跑。
正当一团混乱的时候,竟然真让鸿翊抢到缰绳,马车停了下来。
茗雯却没有逃下去,她不能看着二哥在危险中,她自己却独自逃生。
鸿翊看她一眼,也知道她心思,眉一皱,抓着那车夫,竟然和他一起滚下马车!
马因此受了惊,不停向前跑去。反正也是田地,一路跑下去都没有阻碍,一直跑出不知多远。小小的茗雯坐在车厢看着外面景物飞速倒退,虽然胆子一向大,这时候也惊得只顾抓着车厢门,一张小脸煞白。
啊!前面有人!
茗雯小孩眼尖,看到马车上了大路,前面有几个人在走。她大喊,但是连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几人之中忽然有一人回身看到奔腾的车马,不但没有闪开,反而迎了上来。这岂不是找死?奔马速度有多快,何况是不受控制的惊马。茗雯闭上眼,不敢看接下来的场面。
但是身下忽然停住,身体向前倒,几乎要摔在地上。却有一双手扶住她,轻轻把她抱了起来。
茗雯睁开眼,眼前是一名少年。
少年很年轻,身上尽是英气。即使小小的茗雯也能看得出他不是普通人。何况此刻少年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把她抱住,马竟然静住,而她也在他怀里,没有受伤。
是他拦住惊马,救了她?
马车前面数人回过头来,冲他们喊着什么。茗雯听不懂,当即心下大惊:难道已经过了宋辽边境?看衣服这些人也确实是宋人。
她一个小女孩,全无应对之能,平时听到的都是宋人如何如何不好。心中恐惧已极,不由哇哇大哭出来。
少年手忙脚乱,他对前面喊了句什么,然后抓起缰绳,把马转头,沿来时路返回。
“小妹妹,别哭了,告诉哥哥,你住在什么地方,哥哥送你回去。”
耳边响起少年的声音,说的竟然是契丹话。茗雯一怔,抬头看他。
是汉人没错啊,这身打扮,还有相貌。茗雯年幼不假,但生在皇家,见过的人各种各样,自然认得出各民族的人。她戒备地看着少年,少年愣了一下,仍是抱着她:“小妹妹,哥哥不是坏人,你不要害怕……”
茗雯仍然瞪着一双黑亮的眼,怀疑看着他。少年无奈,正好马车也行到僻静些的地方。他停住马车,抱着茗雯到车厢里。
小女孩受了惊,却还一副警戒样子,白玉一般的小脸强装神气,殊不知这份坚强早被泪痕粉碎,眼底恐惧更出卖了她的脆弱。
少年哪里擅长哄小孩,一时手足无措。想来想去,竟然对茗雯做了个奇怪的鬼脸。茗雯看这奇怪哥哥,一时忘了害怕。尤其少年表情愈发古怪,让人看上去只觉好笑。
茗雯终于笑出声来,少年不由松了口气。只要这小姑娘不要再哭,就算他再损失形象都不要紧。
“你……是汉人吗?”茗雯终于开口问,一双眼眨啊眨啊地看着他。
宫里人都说汉人是无用却奸诈的一群人,但是二哥和四哥说,汉人很聪明很厉害,还让她一定要学汉话……那么,眼前这人,是不是好人呢?
“我是,小沽娘,你是契丹人吧?你的马惊了,一直跑到边界。”少年回答,“你一个人吗?我不太方便入辽境,如果你有随行人员在附近,我可以送你和他们会合。”
茗雯摇头,小小脸上是茫然无措。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很少出宫,何况是出了自己国家。她只知道绝不能说自己身份,否则一定会给父皇兄长添麻烦的。可是这怎么办,她想不出来办法,一双眼睁着看少年,又要哭出来。少年连忙连哄带安抚,总算是把她的雷音贯脑阻止住,然后开始头疼。
这么小的女孩,又是辽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在什么地方。如果她是宋人倒也好办,到官府或者直接找她爹娘,可辽人……
少年也为了难,想去找一个辽入托付吧,可自己这样子怎么看都是宋人。对方若因此怀疑这小妹妹,岂不是害了她。
眼看也到了中午,少年还没有好主意。他脱下自己外衫罩在茗雯身上,到镇子上找了家客栈,让小二把饭菜送到房里。
饭后少年笨手笨脚地哄茗雯睡着,然后出去找人想办法。到晚时方归,茗雯已经醒来,坐在床边要哭不哭地发呆。看到他回来,小脸一皱,想扑过来却又待在原地。
少年不由内疚:“小妹妹,留你一个人在房里一定很害怕吧……但我不能离开太久……”他想了想,道,“小妹妹你听说过耶律赋广这个人么?他在你们契丹很有名。”
茗雯一怔,这名字她当然听说过,是大将军呢,很受父皇器重。
“我认识一人和他有一战之缘,耶律将军为人磊落,料来不会为难你一个小女孩。他和我认识那人英雄相惜,应该也不会有所怀疑。”少年道,“只是现在时间不对,等到夜间我才能过边境……你别着慌哦,等到天黑就好了……”茗雯看着少年,他年纪其实不大,在茗雯看来,未必会比她大哥年长。但是他一身沉稳气质,则远胜她大哥,有些像二哥吧,不过二哥没有他那么傻呼呼的。
伸出短短的腿,很轻却又迅速地踢少年两脚,嘟起小嘴:“我饿了,我要吃饭。”
少年开始还担心她是生气,听她这么说,松了口气,连忙去吩咐张罗晚饭。宋辽边境,茗雯最好是不要露面,他也就仍然吩咐把食物拿进来。
“小妹妹,回去之后,不要说你是跑到宋这边来。最近两国关系紧张,你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也还是注意些。”少年笑着说,又怕茗雯不懂,挠挠头解释,“总之就说你在契丹跑丢了就好,明白吗?别说你遇到宋人什么的……”
茗雯咽下最后一口饭,抬头看他:“什么时候走?”
“呃……再半个时辰吧。”少年回答。
“很无聊,你陪我玩。”
呃?
女孩胆子已经算是出奇的大了,马车被惊,一个人到了陌生地方,和敌国人在一起,竟然没有什么太大惧意,反而兴奋地拉着少年玩游戏。少年忍不住苦笑,心道这女孩倒也不寻常。
当然茗雯其实也不是那么的胆大,她只是认定这个会做出奇异鬼脸的小哥哥不是坏人而已。不满十岁的她,第一次想要学习以前抵死不学的汉话。
半个时辰过得很快,终于到了时间,少年抱起女孩,用披风裹住她,带她出去。
夜很黑,他抱着她骑马,风从两人身边刮过,有些凛冽。但是少年的怀抱很温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