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握著电话筒。“喂喂,是你吗?羽裳?”对方不安的问。
“是我。”她机械化的回答,好乏力,好空虚。
“我打电话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出去玩玩?天气很好,我知道你今天又没课。好吗?
最近,有好久没看到你了,你在忙些什么?”欧世澈一连串的说著,慢条斯理的,不慌不忙
的说著,他是全世界最有耐性的人。
“到什么地方去?”杨羽裳不经心的问,她知道,俞慕槐不会再打电话来了!即使他再
打来,她也不能跟他出去了。他以为她是什么?他的听佣吗?永远坐在家里等他电话的吗?
是的,她要出去,她要和欧世澈去玩,去疯,去闹,去跳舞……去任何地方都可以!“随便
你,”欧世澈说:“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整天都奉陪。”“不上班了?”她问。“我
请假。”他说得多轻松!本来嘛,他的老板少不了他,英文好,仪表好,谈吐好,这种外交
人才是百里挑一的!难怪对他那样客气了!什么贸易行可以缺少翻译和交际人才呢!
“好吧!”她下决心的说:“过三十分钟来接我,请我吃午饭,然后去打保龄球,再吃
晚饭,再跳舞,怎样?我把一整天都交给你!”“好呀!”欧世澈喜出望外:“三十分钟准
到!”
“慢著!”她忽然心血来潮。“就我们两个人没意思,你叫你弟弟世浩一起去吧!”
“世浩?”欧世澈愣了愣。“他没女伴呀!”
“我负责帮他约一个,包他满意的!”
“谁?我见过的吗?”“你见过的,俞慕枫,记得吗?”
“俞慕枫?”欧世澈呆了呆。“哦,我记得了,你那个同学,圆圆脸大大眼睛的,好极
了,她和世浩简直是一对。”
“好,你们准时来吧!”
挂断了电话,她立即拨了俞家的号码,她高兴有这个机会可以打电话到俞家去,也让那
个该死的,该下地狱的,该进棺材的俞慕槐知道,她,杨羽裳,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约
会,才不会在家里死等他的电话呢!
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俞家的女佣阿香。杨羽裳故意不提俞慕槐,而直接问:“小姐
在家吗?”“请等一等!”还好,她在!如果她不在,她预备怎么办呢?她就没想这问题
了。俞慕枫来接电话了,杨羽裳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用半命令似的口吻说:“我们有个小
聚会,要你一起参加,你在家里等著,别吃午饭,我们马上来接你!”
“那怎么行?我下午有课呀!”俞慕枫叫。
“别去了!你又不是第一次逃课!等著我们哦!”说完,她不等答复就挂断了电话。翻
身下床,她走到衣橱边去找衣裳,选了件鹅黄色的洋装,她换上了。拦腰系了条黑色有金扣
的宽皮带,穿了双黑靴子。盥洗之后,她再淡淡的施了点脂粉,揽镜自照,她知道自己洋溢
著春天的气息,知道自己虽非绝世佳人,却也有动人心处。她希望俞慕槐在家,希望俞慕槐
能看到她的装束!欧世澈和欧世浩准时来了。这兄弟两人都是漂亮、潇洒,而吸引女孩子注
意的人物。欧世澈毕业于台大外文系,已受过军训,现在在一家贸易行做事。欧世浩还在读
大学,台大电机系四年级的高材生。这兄弟两人个性上却颇有不同,前者温文尔雅,细微深
沈,后者却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大而化之。杨羽裳和欧世澈的认识是有点传奇性的,事实
上,她交朋友十个有九个都具有传奇性,她就最欣赏那种“传奇”。海鸥飞处13/41
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到和平东路的姨妈家去玩。夜里十点钟左右,她
从姨妈家回去,因为月色很好,她不愿叫车,就一个人从巷口走出来。她一面走路,一面想
些不著边际的事情,她承认,当时她是相当心不在焉的。
她刚刚走到巷口,迎面就来了辆摩托车,速度又快又急,她吓了一大跳,慌忙闪避。那
骑摩托车的人也吓了一大跳,赶紧扭转龙头。车子飞快的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虽然没有撞上
她,却已惊得她一身冷汗。当时,为了要惩罚那个摩托车骑士,也为了要吓唬他一下,更为
了一种她自己都不了解的顽皮心理,她立即尖叫了一声,往地上一躺。那骑士果然吃惊不
小,他迅速的停下车子,苍白著脸跑了过来,蹲下身子,他扶著她,额上冒著冷汗,一叠连
声的说:“小姐,小姐,你怎样了?我撞到你哪儿了?”
她躺在那儿只管呻吟,动也不动。周围已有好几个看热闹的人聚了过来。那年轻人的脸
色更苍白了,他急促而紧张的说:“你别动,小姐,我马上叫计程车送你去医院!”
她偷眼看他,那份焦急样,那份紧张样,以及那份由衷的负疚和自责的样子,使她有些
不好意思了。而且,围过来的人已越来越多,她并不想把警察引来,弄得他进派出所。于
是,她一挺身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笑嘻嘻的说:
“你根本没撞到我,我只是要吓唬你一下,谁教你骑车那样不小心?”周围有些人忍不
住笑了起来。她想,那骑士一定会气坏了。可是,她接触到了一对好关怀的眸子,听到了一
个好诚恳的声音:“你确定我没有撞到你吗?小姐?你最好检查一下,有没有破皮或伤
口?”这男孩倒挺不错呢!她忍不住仔细看了他一眼,方方正正的脸孔,清清秀秀的五官,
和一对深湛黝黑的眸子,很漂亮的一张脸孔呢!“我真的没什么。”她正色说,不愿再开玩
笑了。
“不管怎样,我送你回家好吗?”他诚挚的望著她,仍然充满了抱歉和不安。“我怕你
多少会有点损伤。”
“也好。”她说,挑了挑眉毛。“我住在仁爱路三段,认得吗?”“不怕坐摩托车
吧?”“为什么要怕呢?”于是,她坐上了他车子的后座,他一直送她回到了家里,到家
后,他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坚持要知道她是不是完全没受伤。他在那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儿,
礼貌的接受杨家夫妇的款待和询问,礼貌的一再道歉,一再自责。他立即赢得了杨承斌——
杨羽裳的父亲——的欣赏,和杨太太的喜爱。他——
就是欧世澈。现在,经过两年的时间,杨羽裳和欧世澈已那样熟悉,他们经常在一块儿
玩,经常约会,奇怪的是,他们却始终停留在一个“好朋友”的阶段,而没有迈进另一个领
域里。杨太太也曾希望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能系住女儿那颗飘浮的心灵。可是,杨羽裳总是那
样满不在乎的扬扬眉说:
“欧世澈吗?他确实不坏,一个顶儿尖儿的男孩子。就是——有点没味儿。”什么叫
“味儿”?杨太太可弄不清楚,事实上,她对这个宝贝女儿是根本弄不清楚的,从她八、九
岁起,这孩子就让她无法了解了。现在,欧家兄弟站在客厅里,两个人都长得又高、又帅。
欧世澈清秀,欧世浩豪放。杨羽裳知道,喜欢他们兄弟俩的女孩子多著呢,但他们偏偏都最
听杨羽裳的,或者,就由于杨羽裳对他们满不在乎。人,总是追求那最难得到的东西!
“好了,咱们走吧,去接俞慕枫去!”杨羽裳把一个长带子的皮包往背上一背,好洒脱
好俏皮的样子,欧世澈轻轻的吹了一声口哨。“妈!”杨羽裳扬著声音对屋里叫:“我出去
了,不在家吃午饭,也不在家吃晚饭,如果有我的电话,就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回来!”
杨太太从里屋里追了出来,明知道叮咛也是白叮咛,她却依然忍不住的叮咛了两句:
“早些回来呵,骑车要小心!”
“知道了!”杨羽裳对她挥了挥手,短裙子在风中飘飞,好帅!好动人!两辆摩托车风
驰电掣的驶走了,杨羽裳坐在欧世澈的后座,她那鹅黄色的裙子一直在风中飞舞著。杨太太
站在院子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她不知道这时代的男孩子为什么都喜欢骑摩托车,台
北市已快被摩托车塞满了。摇摇头,她关上大门,走进了屋里。她知道,不到三更半夜,羽
裳是不会回家的了。羽裳!她叹口气,天知道,这个女儿让她多操心呀!不到十分钟,杨羽
裳他们就停在俞家的大门口了。来应门的就是俞慕枫本人,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妆扮好了,
正在等著他们。一开门,看到门外的欧家兄弟,她就呆了呆,她以为有七、八个人呢,可
是,眼前却只有欧家兄弟和杨羽裳!她愣愣的说:“没有别人了吗?”“还需要多少人
呢!”杨羽裳大声的说。“快来吧!你跟欧世浩坐一辆车,我跟欧世澈!”伸长脖子,她下
意识的看看俞家的院落和静悄悄的客厅,她看不到俞慕槐的影子。
俞慕枫看看欧世浩,有些犹豫,她根本不认识他。欧世浩立即微微一笑,爽朗而大方的
说:“我是欧世浩,希望请得动你,希望你不觉得我既失礼又冒昧,还希望你信任我的驾驶
技术!”
俞慕枫噗嗤一声笑了。
“我从不怕坐摩托车,”她也大方的说,颊上的酒涡深深的露了出来。“我哥哥有辆一
百CC的山叶,我就常常坐他的车。”“你哥哥呢?”杨羽裳不经心似的问。
“一早就出去了。”杨羽裳咬了咬嘴唇,咬得又重又疼。狠狠的甩了一下头,她大声的
叫:“我们还不走,尽站在这门口干嘛?”
俞慕枫坐上了车子,立即,马达发动了,一行人向街道上快速的冲了出去。于是,这是
尽情享乐的一天,这是尽兴疯狂的一天,他们吃饭、打保龄、飞车、跳舞、吃消夜、高谈阔
论……一直到深夜,杨羽裳才回到家里。
她喝过一些啤酒,有点儿薄醉。虽然带著钥匙,她却发疯般的按著门铃。秀枝披著衣
服,匆匆忙忙的跑来开门。杨羽裳微带跄踉的冲进门内,走过花园,再冲进客厅,脚在小几
上一绊,她差点摔了一交。站稳了,她回过头来,看到秀枝睡眼朦胧的在打哈欠。“秀枝,
今天有我的电话吗?”
“有呀。”她的心猛的一跳。“留了名字吗?是谁?”“一个是周志凯,一个是上次来
过家里的那个——那个——”“那个什么?”她急躁的问。
“那个王怀祖!”“还有呢?”“没有了。”“就是这两个吗?”她睁大了眼睛。
“就是这两个。”“我房里的电话都是你接的吗?”
“是呀,小姐,都是我接的。”
她不说话了,低著头,她慢吞吞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皮包扔在床上,她也顺势在床
上坐了下来,慢慢的脱掉靴子,再脱掉丝袜,她的眼睛始终呆愣愣的望著床头柜上那架金色
的电话机。忽然,她跳了起来,扑过去,她抓住那架电话机,把它狠命的掼了出去,哗啦啦
的一阵巨响,电话砸在一个花瓶上,再砸在桌子上,再翻倒到地毯上。她赶过去,用脚踢著
踹著那架电话机,拚命的踢,拚命的踹。这喧闹的声音把杨承斌夫妇都惊动了,大家赶到她
卧房里,杨太太跑过去一把拉住了她,急急的问:“怎么了?怎么了?羽裳?怎么了?”
“我恨那架电话!”她嚷著,抬起头来,满脸泪痕狼藉。把头埋在杨太太的肩上,她呜
咽著说:“妈,你一天到晚骂我游戏人生,可是,等我不游戏的时候,却是这样苦呵!”
杨太太拍抚著杨羽裳的背脊,完全摸不清楚女儿是怎么回事,看到女儿流泪,她心疼得
什么似的。只能不住口的安慰著:“别哭,别哭,羽裳。妈不怪你游戏人生,随你怎么玩都
可以,你瞧,马上放暑假了,我陪你去日本玩,好吗?你不是一直想去日本吗?”“我不去
日本!”杨羽裳大叫著。
“好,好,不去日本,不去日本,”杨太太一叠连声的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
儿!”
“我要到北极去!”杨羽裳胡乱的叫著:“去冰天雪地里,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柱!”
“北极?”杨太太愣了,求救的看著杨承斌。
杨承斌默默的摇了摇头,悄悄的退出了屋子。女儿!他叹口气,谁有这样古里古怪,莫
名其妙的女儿呢?海鸥飞处14/417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杨羽裳躺在床上,眼睁睁的瞪视著窗外,今夜月色很好,榕树那茂
密的枝叶,影绰绰的耸立在月色里。透过那些树叶和枝桠,她可以看到远处天边的几颗星
星,在那高高的清空中闪耀。她凝视著,心里空空荡荡的,似乎没有什么思想,也没有什么
欲望。她的心灵是一片沉寂与寥落,她的头脑像一片广大的荒漠。自从摔电话机那夜之后,
到现在又是一个星期了。一个星期!俞慕槐始终没露过面,也没来过电话,她不愿再去想他
了。这个星期她过得很充实,几乎每天和欧家兄弟以及俞慕枫在一起。慕枫也曾对她说过:
“我哥哥问起你。”“是吗?”她漫不经心的。“他问我什么?”
“问你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你怎么说呢?”“我告诉他你从没缺过男朋友!实在多得数不清了!现在,有个欧世
澈正在对你发疯呢!”
杨羽裳笑了。“他怎么说呢?”她再问。
“他呀?他就那样笑笑走开了!”
就是这样,那俞慕槐对她忽然撒开了手。他不是也约会过她一阵,也来往过一阵的吗?
怎会这样无疾而终的呢?她想不明白,但她已决定不再想了。那个傻瓜,那个木头,那个自
以为了不起的混蛋!让他去死吧!她恨他,她希望他有一天会被汽车撞死!是的,她决心不
理俞慕槐了。是的,她生活得很充实。但是,她开始失眠了。每夜,每夜,她就这样瞪著眼
睛到天亮,她的神智那样明白,她的意识那样清醒,她知道她无法入睡。她看月亮,她看星
星,她看暗夜的穹苍,直到她看见曙光的微显——新的一日来临,她叹息著,内心绞痛的去
迎接这新的、无奈的一日!为什么内心会绞痛呢?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去分析。现在,又是
这样的夜了。又是这无眠而无奈的夜!她觉得眼皮沈重而酸痛,但她无法阖起眼睛来,她的
神智太清醒了,她无法入睡!远处的天边,星星在璀璨。风筛动了树梢,树影在晃动。夜,
寂静而深沈。她轻轻的叹息,觉得内心深处有一根细细的纤维,在那儿抽动著,抽痛了她的
神经,抽痛了她的五脏六腑。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响得离奇,响得刺
耳。她吓了一跳,看看表,凌晨三点钟!这是谁?欧世澈那个神经病吗?握起了听筒,她不
耐的说:“喂?”“喂,羽裳。”对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希望你没睡。”
她的心脏发狂的跳动了起来,一层泪雾瞬息间冲进了眼眶。她想对著那听筒大叫,你这
混帐王八蛋!但她的喉咙哽住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羽裳。”对方低唤著,声音那样轻柔,那样诚挚,那样充满了最真切的感情。“我很
想你。”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你这混蛋,你这木头!为什么这么久不理我?她咬住嘴唇,泪水
无声的滑下了面颊。
“怎么不说话呢?”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打扰你睡觉了吗?回答我一句话吧,
让我知道你在听。”
她张开嘴,想说:“你滚进地狱里去!”但她却结结巴巴的说成了:“你——你知道现
在几点了?”
“三点。”他说。“我睡不著,窗外的月色很好,我想,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