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可怕的噩梦中醒来了。带著兴奋,带著怅惘,
带著笑,带著泪,我写这封长信给你。当你收到
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即将束装归来了。父母为我
的事,双双来美,他们怕我情绪恶劣,想带我去
欧洲一游,怎奈我归心如箭!所以已决定日内即
返台湾。听到这消息,我不知你是喜?是忧?是
悲?是愁?因为呵,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欢
迎我哪!我不敢告诉你我确切的归期,万一届时你不
来机场接我,我岂不会当场晕倒?所以,等待吧,
说不定有一天,你的电话铃会蓦然响起,有个熟
悉的声音会对你说:‘嗨!海鸥又飞回来了!’
你会高兴听到那声音吗?会吗?会吗?会吗?
别告诉我,让我去猜吧!信笔写来,竟然洋洋洒洒了,千言万语,仍
然未竟万分之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
雨时!’祝福你!爱你!想你!
是不是还是你的——羽裳?”
一气读完,俞慕槐心跳耳热,面红气喘,他捧著那叠信笺,一时间,真不敢相信这竟是
事实!呆了好几分钟,他才把那签名看了又看,把那信笺读了又读,放下信纸来,他拿起信
封,上面竟未署发信地址,那么,她不预备收到回信了。换言之,她可能已经回来了!
他惊跳,迅速的,他拿起电话来,拨了杨家的号码,多奇异!这一年多未使用过的号
码,在他脑中仍像生了根似的,那么熟悉!接电话的是秀枝:
“啊,小姐在美国呀!先生太太也去了,是的,都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
候回来!”
放下电话,他沉思片刻,跳起身来,他收好那封信,穿上夹克,走出门去了!穿过客厅
的时候,他那样绽放著满面的喜悦,吹著口哨,使那在看电视的俞太太愕然的抬起头来,目
送他出去。她转向俞步高:
“我们的儿子怎样了?”她问。
“似乎是春风起兮,天要晴了!”那父亲微笑的说。
俞慕槐骑上了摩托车,没有穿雨衣,他冒著那蒙蒙的雨雾,向街头飞驰而去。雨雾扑打
著他的面颊,他迎著雨,哼著歌,轻松的驾著车子,如同飞驰在高高的云端。
于是,有这么一天。下午,在一班来自日本的飞机上,杨羽裳和她的父母,杂在一大群
旅客中,走下了飞机,穿过广场,来到验关室。经过了检疫、验关、查护照……各种手续,
他们走出了验关室。羽裳走在最前面,她的父母在后面照顾著行李。一出了验关室,来到那
松山机场的大厅中,她情不自禁的深吸了一口气,多熟悉的地方!她已归来!从此,该憩息
下那飞倦了的翅膀,好好的休息。只是呵,只是,谁能给她一个小小的安乐窝?
一个人影蓦然间拦在她的前面,有个熟悉的声音,低沉的、喑哑的、安静的对她说:
“小姐,我能不能帮你提化妆箱?”
她倏然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黑黝黝的、亮晶晶的、深切切的眸子。她怔了,想笑,泪
却涌进了眼眶,她咬咬嘴唇,低声的说:“你怎么知道……”“自从收到信以后,我每天到
机场来查乘客名单,这并不难,我是记者,不是吗?”
泪在她眼中滚动,笑却在她唇边浮动。
“但是……我们是从日本来的。”
“我知道,”他点点头:“你们在日本停留了四十八小时。”
“呵,”她低呼:“你调查得真清楚!”
“我不能让你在机场晕倒。不是吗?”
“但是,”她深深呼吸:“我已经快晕倒了呢!”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俯视她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吻你,”他一本正经的说:“不知道会不会被警察判为妨害风化?”“这
儿是飞机场,不是吗?”她说。
“对了!”他的手圈住了她,当著无数人的面前,他的唇压上了她的。后面,杨承斌伸
长了脖子,到处找著女儿,嘴里一面乱七八糟的嚷著:“羽裳哪儿去了?怎么一转眼,这孩
子就不见了?羽裳呢?羽裳呢?”杨太太狠命的捏了他一把,含著泪说:“你安静些吧!她
迷不了路,这么二十几年来,她才第一次找著了家,认得了方向,你别去干涉她吧!”
杨承斌愕然了。这儿,俞慕槐抬起头来,拥著羽裳,一面往前面走,他一面深深的注视
著她。“你长大了,羽裳。”他说。
“我付过很大的代价,不是吗?”她含泪微笑,仰望著他。
他们走出机场的大门,望著那雨雾蒙蒙的街头。一句话始终在她喉中打转,她终于忍不
住,低问著说:
“你——找著你的幸福了吗?”
“找著了。”她的心一凛。“那幸运的女孩是谁?”
“她有很多的名字:海鸥,叶馨,杨羽裳。”他揽紧她,注视她,正色说:“记得你那
支歌吗?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它飞向海角天涯!我现在想问问你,很
郑重的问你:海鸥可愿意有个固定的家了?”
她的面颊发光,眼睛发亮,轻喊一声,她偎紧了他,一叠声的说:“是的,不再飞了!
不再飞了!不再飞了!”
是的,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日月迁逝,春来暑往,海鸥终于找著了它的
方向。—全书完—
一九七二年三月廿日午后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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