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如果您要见易先生的话,我可以带您去他的房间。请您先登记一下。”
护士发现面前男人的有些走神,他略低着头,把眼睛隐藏在刘海下面,逆着光,只见头顶几缕金色的发梢,也看不清楚脸上表情。
Jarry在询问声中回过神来,发现由于方才那一秒过于惊悸,掌心被握拳的手指掐下了好几个深深的指甲印迹。
“那就谢谢,麻烦您了。”
向护士绅士礼貌地道谢,低下头在快速登记之后便随着她走入电梯。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病房都如此,弥漫着一股子除了消毒水以外的阴冷气息。尽管时值初夏,易歆的房间的温度却比室外低上好几度,或许是空调的关系。
进入房间,护士体贴地帮他们从外面拉好门。
易歆还是老样子。他穿着一件灰色线衫独自坐在窗口,背对着Jarry,隔着百叶窗,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眺望着什么。他后脑勺的整片头发已经变白了,没有变白的部分是浅浅的亚麻色,从百叶窗缝隙中射进些许微光;,散落在他膝盖上的毛毯和领口露出的白色病号服上,深色的异常深邃;淡色的则如漂白的剪影。
Jarry走到他左边,帮他拉起窗帘,唰的一下,大片大片明亮的阳光涌进房间。冲淡了之前那种令人反感的阴冷。易歆伸出枯树枝似的手指,挡住眼前刺目的光线,依然是嶙峋的骨骼,神情茫然而又略带警觉的眼睛,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淡淡凝固的表情似乎在诉说着某种偏执。
“还记得我么?”
Jarry在男人面前蹲下来。他伸出手,隔着空轻轻抚摸易歆的手指,竹枝似的干瘦手指,修长的小提琴家的手指,手背上青筋纠结,像一株老笋,覆盖着一层坚韧的枯皮。
“大概不记得我了吧。”
当然没有听到任何回答。Jarry微笑着,他只是伸出手,没有触及男人的皮肤,只是轻轻地,沿着轮廓抚摸细小的绒毛,就像在抚摸一只沉睡的灵魂。
“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大概。”
Jarry说完站起来,把轮椅推到光线柔和的地方,窗外是一大片墨绿的水杉,阳光从树顶直射下来,却被悉数吸收,蝉噪林逾静,使天地呈现出一种宁谧的灰度感。
易歆没有说话,他一直保持着安静空洞的表情,佝偻着身体坐在轮椅里。目光似乎穿过眼前的一切风景投向窗外的无限远处。
易建明一觉醒来已经达到乐生,揉一揉因为扭曲的睡姿有些发酸的脖颈。额头上有一块由于一直抵住车窗而摩擦出的红斑,小丑般滑稽的样子,那位抱着粉色波斯菊的老头望着他微笑。易建明也回了对方一个微笑,然后礼貌地搀扶老人下车,
“谢谢你哦,小哥。是来探病的么?”
老人的笑容很温暖,所有的皱纹都皱到一起,和蔼亲切的样子。
“别客气,我来看一个亲戚。您的花可真好看,也是来看亲戚的么?”
易建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触柔嫩的花瓣
“是啊,来看我儿子。”老人依然微笑着,从他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悲喜。
“是么?”易建明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拘谨,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里是专门适于老人的疗养病院,充斥着半身不遂和痴呆患者及少数患忧郁症的老年病人,甚至,还有一些钱人无暇顾及的空巢老人。他们需要山间的清新空气,一流的医疗设备,无懈可击的护士和医生,然后,长久地被隔离在此地。乐生,就像一座远离人群和喧嚣的孤单海岛,这里不会有奇迹,只有一日捱一日的了无生趣。快乐的生活,似乎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看老头的年纪,他的儿子一定还很年轻。如此年轻,却被禁锢在这里。
小叔,也在这里。
“是啊,他以前喜欢花,我每次来的时候都给他带上一束。看不到,闻闻也好。”
老人轻抚着花瓣轻声说,声音里蕴满了父亲的温情。易建明猜想,大概他的儿子是一个盲人吧。别人的家事,自然是不足外人道也。
两人一起进入大厅,老头径自走进电梯去看望儿子。而易建明则在护士的带领下走向易歆三楼的房间。
整个病房的走廊里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道。易建明厌恶这味道,极端厌恶,所以医院这一类地方他来得极少。
这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幼小的自己,奔跑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寻找父母的病房。惨白灯光映照的四周全都一样,他来回地跑,很安静,只听见自己匆促的脚步声。也不记得最后是不是有护士来阻止自己,但是当时突然从某间房间传出小叔野兽般的呜咽却深深印在脑海里。那种哽咽的,嘶哑的,仿佛受伤的豹子长长的悲鸣,那种悲恸到极致的悲鸣,一直一直停留在记忆深处,震撼着他的灵魂,经久不息。
易建明有这样一种感觉,火灾之后的小叔已经随着父亲去了,他的灵魂也随着那晚充满悔恨和悲哀的呜咽而远去。活下来的只是易歆的一具躯壳,因为惯性和责任照顾着自己。所以后来得知母亲卧轨的消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一滴泪也没有流,就那样直接疯了过去。
可能疯癫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情,如果没有陷入疯狂,他又如何能承受来自于良心的谴责和失去至亲至爱的打击。
推开病房的大门,他看见易歆坐在窗边的轮椅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脸上割裂出一条一条细长的阴影。他没有任何表情,依然还是和过去每一次来探望一样,形同木偶,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
一个熟悉的男人背影跟着易歆一起靠在窗边,闲闲地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听见易建明的开门的响动,他也随之慢慢转过脸来。
易建明一怔。
林子明的五官在初夏醒目的阳光下散发着瓷器的光泽,他的头发剪得很短,但是刘海很长,几乎遮住了半只眼睛。没有笑容,只是冲着易建明轻微地弯了弯唇角。
易建明一共见过这个男人三次,但凡他说过的话,他都能回忆起来。短短的。零落的。一句一句的。但是确实真实笃定。他曾经以为林子明是自己半途邂逅的温暖路人。如同半路遭遇开得繁盛的花树,愿意伫足并且靠近。似没有道理可言。
最后这个男人却坦承,认识自己,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林子明,其实是蔺今的弟弟。还有什么比这个事实更加让人觉得不可信?然后随着西塘的日子渐渐远去,这个男人便像是一粒水珠在空气里蒸发无迹。自己和蔺今都不再提起,不是刻意,就是不想提起,甚至似乎马上就能把他忘记。
但是他现在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滑稽剧?
“好久不见。”Jarry冲易建明拜拜手。
“你怎么在这里?”易建明把小叔推到床边用身体挡住,有些戒备地盯着这个神出鬼没的男人。
“别紧张,别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不就在这里?我不过是来问候熟人而已。”
Jarry望着男孩充满警觉的样子哑然失笑,于是无奈地摊开双手接口道。
“我以为你的熟人是蔺今。”
“呵呵。的确如此,但是他大概不太想见我。”Jarry挑起眉角轻描淡写地回答。
“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你,还有孟矣昶,究竟想要做什么?”
易建明大踏步走近Jarry一把扯住男人的衣领,紧紧锁住男人的眼睛。
为什么所有的人包括蔺今都是这样欲言又止故弄玄虚,只有自己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哦,原来蔺今到现在都还没有告诉你。”
男孩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泛起淡淡的晕红,胸脯起伏,呼吸急促。Jarry轻蔑地瘪瘪嘴,伸出拇指食指轻而易举地捏住对方的手腕用力锉动,旋即听见易建明强忍疼痛的抽气声,但倔强的男孩依然死死抓住他的衣领不肯放手。
“好吧,反正我马上要走了,不如好心透露一点点给你。”
Jarry叹了口气,放弃似的停手,他凑近,贴近易建明的耳边,冰凉地嘴唇擦过少年阳光下透明的耳廓。
易建明忍不住心头突地一紧。
“你所谓的好男人,大明星,蔺今,不过是个下作的强Jian犯、纵火犯、还有,恋童癖。”
Jarry一字一顿无不恶毒地对着易建明耳边说,他感觉得到少年紧捏衣领的手指在神经质地痉挛,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让人几近窒息。
“你说谎!你说谎!”
易建明想也不想把Jarry摁倒在窗台上,男人的后脑碰到百叶窗,发出窸窣地轻响,他的脸庞由于呼吸不畅被憋成紫红色,但易建明的手指依然揪紧了他的领口不松手。
Jarry觉得一阵又一阵晕眩,对方的力道之大让人无法呼吸,他止不住地咳嗽,但还是微笑着,挣扎着,极力保持优雅地恶毒地在易建明耳边继续说,
“咳……咳……哈哈,知道13年前我们家,咳……住在哪里么?新风苑3栋1门6号。是不是很熟悉?你应该再熟悉不过了。咳……咳……”
新风苑?
易建明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似乎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类似的地址,第一次是在哪里?好像在西塘。好像也是同样一个声音。
“那么13年前算不算意外?你知道易建明他以前住在哪里么?新风苑3栋1门7号,是不是很熟悉?”
这不是十多年前已经被烧毁的家的旧址么?当时大叔听到时是什么反应,当时孟矣昶又是什么反应?6号,7号,不就是连在一起么?他们曾经是邻居?纵火犯?那场火灾,又和蔺今有什么关系?
“林子明,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该擦亮你纯洁的眼睛,爱与恨,往往只有一线的距离。”
Jarry趁着少年松懈失神落魄的当儿挣开他的束缚。
“再见,我亲爱的小鸽子。这么长的时间你居然一点都没长进。我会在美国拭目以待,你们的结局。”
望着男孩颓然跌坐在地,Jarry感受到一股报复之后无比愉悦的快意。他整理好衣襟,最后看一眼呆若木鸡端坐在轮椅里的易歆,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便转身离去。
易建明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指贴近他的额角。抬起头来,原来是小叔,他低着头直愣愣地俯视着自己。一阵风吹过来,无数的碎片飞舞在脑海里。让他怎么也理不清纷乱的思绪。
林子明他是来捣乱的吧,这一切都是他捏造的吧。
“纵火”、“强Jian”、“恋童癖”,他怎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用这些恶毒的字眼来诅咒自己的兄弟?
疲惫地把脑袋枕到小叔的双腿上,窗外树木枝干被风刮得摇摆不定。易建明的眼里突然奔涌出咸涩的水珠,止也止不住。他看着它们和身体里的碎片搅一起,飘扬在空荡荡的天地之间。
风好大。阳光好刺眼。闭上眼睛。一片血红。
这是意念里,最后残留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阳光跳跃在道行树翠绿的叶片上,新长出的叶子竟然是透明的,仿佛天使的手掌。。。。。。
Harlequin
易建明不知道自己在冰凉的地面上蹲坐了有多久,恍如做了一场残酷的噩梦。终于从黑暗的昏厥中醒来。再次站起身,却因为大脑暂时缺氧而眼前一黑。正午明媚的阳光霎时被笼上一层灰色的纱雾,入目所有的一切在一瞬间变得不再真实。风吹在身上是冰凉的,噬骨的冰凉。所有的力气几乎在一瞬间被抽去。
小叔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面无表情呆呆地坐窗前。易建明单肘撑住身体一点点挪到易歆脚边,轮椅的助推轮箍在阳光下冷冷的折射出金属的清辉。
易建明看到男人无力搁在轮箍上的手,纤细而单薄的,竹枝似的修长手指间当年拉琴生出的薄茧还在。这些茧子是他曾经作为天才的最直观的见证,却随着岁月的流逝日渐消失。现在易歆的手,已经完全蜕变为一双老人的手,干燥的,单薄的。只剩下一把枯骨被一层起皱的皮肤包裹着,上面满是凸起的青色血管与褐色零星的老年斑。易建明忍不住轻轻地抚摸磨挲这只手,把它贴上自己的脸颊,掌心的温度是冰凉的,干瘪而了无生趣的冰凉。
他清晰的记得,很多年前,就是这只手,为自己灵巧地剥开完整的石榴,那些珍宝般的石榴籽被捧在小叔的掌心里,红的越发红得艳丽,衬得白皙的皮肤仿若透明。也是这只手,轻轻覆盖住儿童的小手,紧紧捏住毛笔细长的笔管,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遒劲而有力。同样是这只手,在夏日午后的院落里执起琴弓,在琴弦上反复滑动拉出优美的乐句。
易建明忘不了小叔曾经丰神俊朗的样子,飞扬深邃的眼神,略显狡黠的笑脸。
他更加忘不了,那一夜,小叔和父亲,他们的身体仿佛藤蔓般缠绕在一起,两个男人在辗转的缠绵俯仰间一起呼吸。在卧室晕黄的灯光下,肌肤上的滚动的汗水居然淡金色的。
只是当时年纪小。不懂得大人们这是在做什么,但是,这样一副画面看在眼里,无疑是巨大的视觉冲击。充溢着男人有力的肌肉线条和欲望喷薄的美丽。可是,最终这一切却被一场大火粉碎焚烧殆尽。
他不清楚母亲冲进房间之后他们三个人又说了些什么,那场火灾来得如此迅猛让人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和父亲说上半句话,易建明只记得父亲的眼神,充满了讶异的,痛苦的,隐忍和愧疚的眼神,接着,这双脆弱的眼睛随着大门的关闭,转眼就被突如其来的火焰吞噬殆尽。
这一切难道是全都是蔺今造成的么?谁来告诉他这些都不是真的?
随之被吞噬殆尽还有小叔和母亲。小叔的青春他的才情他的丰润在一夜之间,随着父亲的逝去就这样一点不剩地被毁掉了。
在照顾已经疯癫的母亲和面对仇恨到极点舅舅的日子里。易建明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易歆的生命就这样一点点死去,就好像有人拿了一支点燃的香,在白纱上一点一点地蛀,一寸一寸地烧……烧掉了的悉数化作细黑的灰,风一吹也就散去了,没有烧完的那一小块,也是发了黄的,惹人厌弃。现在这个男人坐在轮椅里,不发一言,每天就这样佝偻着脊梁,过着呆望日升月落的日子。又有谁知道,这块轻纱也曾经是雪白的,干干净净的呢?
刚才林子明无不恶毒地告诉自己,这一切全部都是蔺今的罪,是自己枕边最亲密的人造成的孽。13年前那个印象模糊的邻居,那个被怀疑未果的纵火犯,居然是蔺今?这要他怎么去相信?又如何能相信?
但是蔺今和林子明在西塘的对话,蔺今对于往事的轻描淡写又如此令人生疑。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便开始疯狂地生长。他该怎么办?直接去质问他?又或者就当林子明的话全都是诽谤的放屁,把这些该死的诅咒一辈子都烂在心底。那么温柔的蔺今,那么脆弱的蔺今,怎么可能是一个纵火的残忍刽子手?
不管真相是什么,易建明总有这样的预感,一旦提起,一旦说起,两人现在好不容易得到的小幸福和安宁,将被会一一被颠覆,将被会一一抹去。
可是,现在的自己已经承受不起任何的失去。
蔺今是个有着沉重过往的男人。他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是如此明晰。易建明忍不住想,做坏事的人,怎么可能有这样透彻的眼睛?或许,他和自己一样,是可怜的受害者,真正的纵火犯是刚才那个企图挑拨离间的林子明。
还是不要提吧,毕竟往事已经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