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有借尸还魂吗?好比……怜弟你啊,你也是还阳了,可以在这世间一生一世,重新来过,不是吗?”
那目光里的无尽渴求,几乎令怜君难以招架了。
他喉口酸涩难忍,低声道:
“大哥,你误会了。我这不是还阳,这身子也非真正出自娘胎的皇朝实躯,它只是凝聚地府各位大人的法力才能现形,短暂拥有真正实躯该有的一切与反应。等时候到了,就算我有心留下,法力遽失,我也一定得重返地府。”说到此处,他撇开头,望着窗外生气勃勃的绿意,不愿再看这人失意至极的神色。他低声再道:“大兴皇朝,没有借尸还魂这种事。”
怜君没有听见任何回应,只感觉到空气中凝聚着不甘、恨意,他解释道:
“大兴皇朝二千三百年,佛、道庙宇经文道理等入皇朝才有一百年而已,虽然不知到底是谁带来的,但皇朝中绝大部分的人心从未重视它。不信它、不理它,它哪来的阳间立基之处?没有立基之地去成长,又如何能进展到阳间的借尸还魂?其他世间,这些早有处事,但绝对不会是在现在的大兴皇朝里。”他一顿,又叹道:
“皇朝阳间几乎不闻神不见鬼,不是衤不在,而是人间信衤不足,鬼神自然在百姓面前难以现形。天庭地府轮回姻缘红线一直在皇朝里,百姓就算有耳闻,也少有人真正信衤,没有足够的虔诚之心,自然所为有限。大哥……当年如果不是七焚个个坚信了余桐生的鬼神法术,春花哪能在玉春楼里留那么久?你懂吗?”
“那……我现在信了它,也不行么?”
怜君低下头,轻声道:
“信了又有什么用?大哥,春花她二十芳华而逝,对她来说,从此便是自由了,用不着面对这个格格不入的世间,忍受这个尊卑太过分明的世间……”南宫朗遽然抓起他的手。怜君一愣,直觉抬头面对这男人。
南宫朗灼灼目光望着他,咬牙切齿道:“如果我改变这皇朝的制度呢?”
怜君瞠目。
南宫朗厉声再道:“若我改变皇朝血腥的世间,春花愿意为我回来吗?”
锵的一声,剑身竟然断裂成两截了。
外貌看不出岁数的年轻男人,本能地抬起脸,迎着逆风,凝神不语。
“桐生?”墨随华正要入马车,却发现老四余桐生就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们自京师一路赶回迷周城,中途下车歇息半天,才要再赶路……
“是出了什么事么?”
“气流……”
墨随华扬眉。“气流?”他看看周遭,很正常。
“气流变了。”余桐生难以置信。
“气流变了,那又如何?”墨随华失笑,他向来不熟余桐生那套奇术的。
余桐生惊异外有更多的不可置信,他看着流过自己双手的丝丝空气,又抬眼望向皇朝的蓝天白云。
天空一如往昔湛蓝,可是……
“二千三百年……皇朝内的根本从未变过,为什么今日突然有变?”空气中起了异于往昔的微妙气流,虽然只是轻微到令人难以察觉,但已足够令他震撼了。
是谁迎进来的?
“桐生?”
余桐生回头对上墨随华探究防备的眼神。
这一世的七焚,大有古怪。当年,他查出这几人将要现世,费尽心血找到这几人,将他们聚拢在一处,本以为这一世掌握七焚,皇朝定然不会出大问题,哪知是七焚自身先出了问题——
先是简求春有一语姻缘,接着,南宫朗命中又与皇朝楚秋晨有姻缘,这对七焚而言,根本是前所未有,后来意外从商……这一切,他可以推究在春花身上。但春花早死,如今这皇朝气流又是因谁而变?
他不信一个小小春花能影响皇朝,何况她算死了三年多,留下的身壳与一魄虽在,却只能满足朗弟的不舍。而他留住春花这外来者的空壳却另有目的。
那么,气流的变化跟七焚有关?
到底是谁有这天大本事在背后主导这一切?
在这一瞬间,余桐生产生迷惑。会是谁,躲过他的眼,布下这一切?图的是什么?想的是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摇皇朝的根本,有什么好处?
第一次,他感到这皇朝里某件事甚至某个人是他难以捕捉的。有件事,持续在进展,虽然他看不透,但他以为在春花死后,这件事就被迫结束。如今看来,一直没有停止过。
到底什么阴谋在进行?背后的主导者想得到什么结果?
墨随华见他蹙眉凝神,不由得再特意注意四周。气流变了?他可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今天风和日丽,是个赶路的好日于。
“桐生,你再不上车,可就要露宿此地了。”墨随华淡淡道。
余桐生回神,自在笑道:
“你说的对,咱们还是快赶路吧。近日天象异动,七焚聚集在一起,容易引来灾变,十年一次的怨气,只怕你们要首当其冲了。”
墨随华不以为意。“我不在意。”
“你们一向不在意生死,我是明白的。但兄弟之情,我岂能不帮忙呢?”
兄弟之情?墨随华似笑非笑,并不答话。
“随华,这回你上京似乎有心事?”余桐生心不在焉地问.
要虚伪应对,他也不是不会。墨随华笑道:
“哪还有什么心事?我是在想,楚秋晨不知是不是喜欢上五弟?他相貌过于俊美,女人心易动啊!如果能好事玉成,就是八风园三年多来的喜事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那天在竹林……
那样的眼神,他也看见了。这世上哪有鬼呢?是他看错了吧?墨随华心思一顿,如果墨新真是被春花附身……
难得地,余桐生笑得开怀,开怀之中有着不以为然的嘲讽。
“朗弟确实一直有姻缘线,对象也确实是楚秋晨,但这姻缘是不是真能让他快活,我不清楚。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皇朝里的女人纵然一时被七焚皮相所迷惑几年,也绝不会真心爱上七焚,七焚也不可能爱上皇朝里的任何人。”
“这可不见得。”墨随华轻哼道.
余桐生直视墨随华,笑道:
“随华,你自身就是最好的例子啊。你,不是也跟朗弟一样,不曾喜欢过皇朝里的姑娘,你的洁癖就是铁证啊!”
墨随华撇开脸,一时沉默。
余桐生喟叹一声:
“春花,从一开始就不是皇朝人,她是唯一的例外。随华,你们注定孤独,即便你们人人都有姻缘,但,皇朝人的真心绝不会留在你们身上。”一顿,又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春花,确实是朗弟唯一的例外,而这个例外,不会再有第二次。”
10
天灵灵地灵灵……赐我入梦去!刹那之间,天旋地转,三魂七魄掠进梦境之中。
怜君抚着心口,稳定心神。
这是他首次持着令牌,入其他人的梦里。
入梦令一夜仅能人两个人的梦境,他左思右想,还是选择看起来最温和的简求春好了。
昨日云富楼上黄莺一句:
从未托过梦……
好吧,他就来托梦吧!
春花生前偶尔看看佛书,聆听莲花讲道时,南宫朗都在一旁闭目养神,左耳进右耳出,如今怎会这么容易怀疑到他头上,竟相信莲花嘴里的借尸还魂呢……
他就说,他一还阳,南宫朗没追着他讨春花,原来是……
怜君暗叹口气,挥袖负手走进此人的梦境。他东张西望,果然一片祥和之气。还是简求春好……应该是很容易说话。怜君拂上春花的面皮,咳了下,上前展笑,道:
“求春哥哥……”他装得真像……呸呸,什么装,根本就是好不好?
窗子半开,春意绵绵延进书房内。一身月色宽袍的简求春手持蓝皮书,漂亮的眸微一抬,面露诧异。
“春花?”
“哎,正是春花。”怜君惊叹地摸着攀进窗内的绿枝。这就是简求春的梦境吗?
这么的自然,这么的美……他也想留下来一块在这种宁静的地方读书过日子了。不成不成,怜君猛然回神,简求春正眯眼打量着他。
“你……”那眼神充满异样。
怜君笑咪咪地:
“春花此次特来托梦。哎,都是春花不好,三年多前一走了之,累得大家痛了这么久。当然,求春哥哥深谙人必须往前走的道理,还盼求春哥哥多多劝哥哥,让他早日淡忘春花,让他……让他早日另觅良缘。”
简求春直盯着怜君,而后徐徐看向四周。半天,他温和的黑眸又落在怜君的脸上。
“托梦?”
“哎,是啊。”
“春花要托梦,第一个该找的,应该是朗弟才是。”
“唔……既然缘分尽了,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是吗?”
简求春微微一笑,取出银制手套戴上。
怜君从未见过他戴过手套,一时怔住。原来简求春在梦里有洁癖?
“春花,这三年来你都在哪儿?”
“这三年多来,我都待在地府里。”怜君坦白道。果然还是简求春好说话啊。
“地府?”他偏头想了会儿。“原来世间真有地府,那你在地府过得可好?”他抬起眼,与怜君对视,笑盈盈的。
“嗯,很好。我在地府里有个舅舅,凡事由他罩我……”
“舅舅?那真好,春花在世上没有亲人,能在地府里找到舅舅,我为她感到高兴。”简求春微笑道,温和的神色厉变,戴着银手套的五指紧紧掐住怜君的颈子。
骨头咯吱作响,怜君傻眼望着简求春毫无感情的面容,慢半拍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你……求、求春哥哥,你做什么……就算是人死托梦,我也会痛的啊……”
那向来温暖的书生气息全无踪迹,黑眸转淡,竟染抹暗红的光采,几乎不似人类。
“哪来的恶鬼竟敢冒充春花?我的梦境从未有人,我也不允任何妖魔鬼怪破坏这一方净土!”
怜君呆住,慢慢地扫向遍地的洁白。
蓝天白云,地却是淡白如雪,精巧的窗台正合女子心中的幻想,绿色的藤蔓顺着窗台攀了进来,细小的白花如棉絮,偶尔飘过这个梦境。怜君心一跳,似乎听见什么,他任凭六感在这安详的梦境展跃!
简求春的梦境竟是天穹不尽。远方有和平小镇,妇女洗衣,小儿读书,农人下田,又有店铺正忙着开张,迎接一天的到来。也有表里不一的善人正在大堂伸冤,邻人就在堂外指指点点……好眼熟好眼熟,这不就是书里的故事吗?
那本书,他记得很熟,是一个书生行遍万里,所遇见的各样人生……简求春的梦,一直是它?
颈间痛感骤现,怜君回神,呆呆地望着这双眼已然转红的温柔男子。
“春花若能托梦,必会托我想尽办法救她回阳,怎会要朗弟放弃她?就算还不了阳,她也会想尽办法转世皇朝,再遇七焚!”
“……我真的是春花啊……”怜君低声说着。只是,他过了奈河桥,只是……只是……天命不可违……
“春花本命来自另一个世间,在皇朝里岂会有她的舅舅?你到底是哪来的小鬼,居然也能读懂我的眼睛,你是来骗回春花的那一魄?那一魄当真存在么……”
说到此处,血般的眼珠微地淡了淡,简求春突地想起这世上愈来愈多人懂他的眼神了。
一个春花、一个小鬼……还有一个崔怜君。这三者到底是有什么共通点?崔怜君……崔怜君他身上也有玉……
不知是不是简求春一时落入凝思,手劲略松,怜君跌坐在地,猛咳几声。
“你……”简求春眼尖。“你的脸是假的?”
“不要!”怜君叫道,挥开那要掀开面皮的大掌。他迅速喊道:“退梦退梦!”身形立时淡去,同时,简求春的身影也被层层薄纱覆去。
怜君一直以为,简求春是七焚中最无欲无求,最能继续往前走的一个,至少,在春花面前,他总是如此。
这样的梦境,简求春持续了多久?从春花死时?还是从他教春花读了那本书开始,这样的梦境就存在简求春的心底了?
怜君垂下眸,望着自己的双手。
这是第一次,他看见简求春的红眼瞳。
他曾听说过,却没有目睹过。
冷冷的风拂过他的面容,玉珠相击的悦耳天籁在他耳边响趄。怜君直觉抬头,正是八风园里最得他欢心的“玉帘廊道”。
现在,他在谁的梦里?
入夜之后,南宫朗依旧与他同榻。南宫朗要挨着人睡才睡得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人爱取暖就让他取去,反正现在还不到夏天,他身子不冷,但本能还是怕冷……再几天就好,再几天就分道扬镳了。
南宫朗不知他正在入别人的梦……怜君吞了吞口水,可别要是这人的梦境啊……谁都好,就是不要南宫朗的。
他慢慢地走上廊道。
通过这里的玉帘廊道,就是五春楼。时值夜色,谁会在玉春楼里?这又是什么时候?
来到玉春楼,一片黑暗,但门口半掩,明显里头有人。
怜君心跳加速,肯定又是南宫朗。
他可以入任何人的梦,就是不想入这人的梦,他取出隐身令,在梦里隐了身,穿墙而入。
玉春楼的内室有具玉石棺木,那这就是春花死后的场景了。
怜君看见有个高大的男人倚在棺木旁,垂脸遮着眼。
这身形……不像是南宫朗啊!
低微难忍的泣声,在漆黑的夜里清楚地传入怜君的心底。他呆呆地望着对方……
“春花……”男人强忍着泣声。
沉默了好久,他才哑声接道:
“你真是无情无义!”语毕,他持着酒壶,仰头饮尽。
那样童叟信赖的少年相貌,来自于归无道。
这是梦,也是归无道过去的记忆。
他的入梦令,进的是此时此刻此人的梦。那就表示,今晚,归无道梦到了过去的这段记忆。
会留下这段记忆,如此的清晰,不曾淡化,更表示这段过去一直无法自归无道心里拔除。
“原来你在这。”
怜君吓了一跳,直觉抬眼,不知何时墨随华一脸漠然地站在玉春楼门口。
“三哥,春花尸身还没腐烂呢!就快夏天了,她还能维持多久的现况呢?”归无道喃喃地道。
“快出来吧!要让朗弟发现你私入玉春楼,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归无道又垂下脸,盯着棺木里的人。
“春花嫁给他,不代表死后只能由他一人霸住。”
“朗弟并非要独霸,他只是怕,知道的人愈多,他的梦会醒得愈早。桐生提过,人属阳,鬼属阴,男者阳气更甚,会损及春花的身子的。”
“我知道。我只是想,独自送她一程。”
墨随华一直站在门口,没有离开。他的眼,也始终没有落在棺木上。
“三哥,你道,为什么春花双手没有沾过血,却比我们都早走呢?”
“桐生说过,她不是我们世间的人。”墨随华平静地说。
“就因为不是我们世间的人,就逼得她无路可走?”归无道沙哑道:“我逼了多少人家无路可走,就因为我是皇朝人,所以没有报应吗?”
“无道!”
归无道的娃娃脸充满恨意,锵的一声,酒瓶被他摔得四分五裂。
“还是,因为她跟我下了三年的棋,所以我的罪孽都由她代背了?她早就知道七焚是干什么的,在这种情况下,她跟一个性子粗莽到随时会害死自己的男孩天天对弈,让他修身养性,让他开始不再莽撞,所以,我杀的人都赖到她身上去?”
“无道,你多想了!那是春花的命!”
“她的命?她的命就这么低贱吗?”归无道破口大骂。
怜君双手遮眼,不想听不想看,意识轻轻淡去。
原来,每一个人,都若无其事,其实内心都破了一个洞。
如果这些人,跟他一样,都过了奈河桥就好了。过了桥,再痛的事刹那都能烟消云散,再恨的事到最后都只是一场记忆,再无情感起伏。
如果……他没有过奈河桥就好了……
判官舅舅让他上来还最后一次情,还清了,从此不再相欠,从此,崔怜君就是崔怜君了……到时,他毫无牵挂地走,但是,这些人呢?
“你是谁?”冷冷的,带点目空世间的问语响起。
怜君缓缓放下手,抬眸瞧向春花生前始终有点惧怕的男人。
余桐生。
入梦令,一夜仅能入两人梦境,如今竞意外来到第三人梦里。
判官舅舅,你到底要让我知道什么呢?
那双眼,一直很冰冷。
自春花生前死后,这样的眼神都不曾改变过。
怜君视线落在周遭,跟简求春一样,梦境几乎纯白。
只是简求春的梦境是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