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是哪户的善心人士开仓济粮,挤在人群之中,不少异样的眼光瞟上身,段玉显得浑身不自在,他拉着她催促:「我们走。」
「不要……」甩着手,樊真儿不愿离开,眼巴巴地望着快轮到自己了,她坚持:「我要吃东西。」
段玉哄她,「我们去别处吃东西。」
樊真儿执拗地不肯走,引颈盼望,「这里的东西很好吃,好多人来吃东西。」
段玉拿她没辙,思忖她天真单纯又不懂人情世故,只想要东西好吃,也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
两人拉扯了一会儿,段玉不得不举手投降。
「来来来,下一位。」陆府的家丁在大门外分赠稀粥、米粮,这是每逢月中十五,陆府必行的善举。
当段玉抬眸映入那陆府高挂的匾额,喝,他的脸色罩上一层寒霜,登时扬手甩开真儿端来手里的碗。
「匡当——」
一碗热粥洒得满地皆是,段玉怒喝:「别吃!」
樊真儿一瞬惊傻,哥哥好凶……
段玉愤恨地踹开脚边的碗,「我们走!」他死拖活拉也要把真儿带离这里。
樊真儿泪汪汪地搞不清楚状况,噘着小嘴说得可怜兮兮:「哥哥,我要吃东西……」
段玉哄她,「乖一点,听我的话,这里的东西不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樊真儿东张西望地看别人吃东西,无法理解哥哥的话。
「吃这府上的东西会坏肚子。」段玉随口敷衍,真正原因不让真儿知情。
「喂,那个脸上有烧疤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家丁拿起杓子,指着那长相丑陋的家伙理论。「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陆府每月都会救济贫困,谁不是感激涕零老夫人的菩萨心肠,你不吃就算了,说那什么浑话!」
段玉回过身来,也指着他的鼻子,问:「我说的是人话,你听不懂么?什么菩萨心肠,老夫人曾害死一条人命,这会儿却当起大善人来了。我呸!」
他吐了一口唾沫,老实不客气地冷嗤:「假好心!」
甩了衣袖,他回头牵着真儿就走,多待一刻都备觉是污了自己的眼!
陆府的家丁气得哇哇大叫,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他旋身跑进府内高声呼喝,几名家丁登时冲出来将这家伙团团围住。
「他是打哪来的?」
「阿宝,何必同他啰嗦,这人八成是专程来败坏陆府的名声。」
「原来是找麻烦的,好哇——是找死!」
家丁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个个是义愤填膺,卷起袖口,准备打得让人满地找牙。
他们自恃当家的少爷好歹也是个官,陆夫人在地方上是大善人,哪容得来路不明的小子败坏陆府的声誉。
「怎么,听不得别人说陆府的不是,就想动手?」段玉可不怕这群狗腿、爪牙,一肚子的火气燃上头顶,他怒骂:「去叫你们的老夫人出来跟我对质,我倒要看看那老女人还认不认得我!」
几名家丁哪理会他叫嚣,一群人上前就动手,痛揍这家伙一顿再说。
「啊——别打哥哥。」
樊真儿吓得魂飞天外,又哭又叫地扑往哥哥的身上护着。
段玉怕她受到伤害,刻不容缓将她抱在怀里挡住拳头落下,身上受痛,他咬牙闷哼也不愿开口求饶。
府外的人群纷纷围拢瞧热闹;有的求情喊别打,有的是叫嚣揍死这小子,一时之间,陆府外闹哄哄,惊动了陆老夫人和府中大小。
※※※
陆老夫人由媳妇陆夫人和孙媳妇樊织云的搀扶下踱出府外,「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陆老夫人问道。
一名丫鬟立刻将事发的由来禀告给主子们知情。
陆老夫人登时喝令:「住手!」
几名家丁敛了拳头,啐了声:「死小子,算你好狗运!」
樊真儿吓得浑身发抖,哇哇大哭:「你们把哥哥打死了,把哥哥还给我。」她爬上前跪坐在地,小手不断晃着躺在地上的哥哥。
适才,她不知被谁推得远,然后一群好凶的人不断打哥哥,「怎么办……哥哥流血了。」
「别哭。」
段玉抚着额头,勉强坐起,顿觉头昏脑胀,浑身都痛。手心沾染了些许湿意,撑眼一看,腥红的血渍滴在白色衣襟显得一片怵目惊心。
「啊,哥哥醒来了。」樊真儿张臂一抱,搂住哥哥,叫:「我好怕……」
段玉轻声安抚,「我没事……」
他紧揪着真儿的衣裳,隐隐泄漏了左腿胫骨疼得全身冷汗直流。
樊织云乍见到那名受伤之人,脸色瞬间刷地惨白,嗫嚅着唇喊:「段……哥哥。」
「云儿,你喊他什么?」
身旁的陆夫人察觉出一丝异样,只见乖媳妇儿奔上前,回头吃惊地叫:「老奶奶,咱们的家丁打了段哥哥!」
闻言,这一惊非同小可,陆老夫人和媳妇儿立刻上前察看,然,由于时间已久,她们俩谁也无法确定所见之人就是陆家流落在外的孩子。
樊织云蹲在段玉的身边,仔细瞧他紧闭着眼,靠在女孩儿的肩头,那熟悉侧面令她当下确认无误,樊织云又惊又喜地喊:「奶奶、婆婆,这是您要找的段哥哥没错。」
三个女人互看了一眼;陆老奶奶和陆夫人脸上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樊织云不禁讶异段哥哥还活着。
他现在住哪?
怎会来到陆府?
哥哥知道段哥哥还活着吗?
一连串的疑问窜上脑海,樊织云立刻招来家丁,「快去通知我哥哥过来一趟。」
家丁得令,马上挤出人群,拔腿跑去锦纤布庄。
段玉整个人昏沉沉,失焦的眼眸映入三、四道模糊的人影晃啊晃,「走开……别碰我……」
抬手有气无力地甩开外来的碰触,须臾,他垂首频频干呕不止。
已听不清别人究竟说了什么,只知四周很吵,真儿不断在哭,他紧抓着真儿的衣裳,下意识仍担心真儿不见了。
渐渐松了力道,段玉的身子一滑,昏迷在樊真儿的身上。
「哇哇……哥哥被打死了……」
樊真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惊慌无助地摇晃着哥哥,又哭又叫:「哥哥醒来……呜呜,醒来……醒来……」
登时,陆府外传出死了一条人命的消息,所有人皆震惊——
群众们开始鼓噪,七嘴八舌地指责陆府的家丁们个个是恶霸,先前叫嚣着要揍死人的群众马上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以防官府追究事件,他们统统脱离不了干系。
陆老夫人和媳妇儿以及樊织云皆怔得傻了,身后的家丁们这会儿也察觉出事态严重,一群人闯下大祸。
完了……
「快请大夫过来,马上把人抬进府里,同时去请少爷回来。」陆老夫人率先恢复镇定,当下命令。
几名家丁闻言,有的跑去请大夫,有一名则赶去贸易港口请少爷回府,剩下的家丁立刻上前抬人。
樊真儿紧抱着哥哥的身体,死也不肯放手,她泪眼汪汪对着这群人放声尖叫——
「啊——别碰我哥哥、别碰我哥哥——」
不论是谁上前,她张口就咬,既泼辣又执拗的不肯妥协。
众家丁被她咬得个个是龇牙咧嘴,却也不敢再动粗以及吭声半句。
现场围观的群众大批聚集,眼前的情况僵持不下,樊真儿任人好说、歹说,依然紧抱着哥哥不肯放手。
在她的认知里,这些人统统是坏人。
15
樊禛祥和妹婿陆三少两人皆在在贸易港口处理商务。
由外地买进一批织绣将运往各布庄分铺,海舶入口之后,陆三少则负责检查货物的其中部分,再以官价收买,其征税之手续称为抽解。
管事季贤生也来办理织品出口贸易,船商上载货物及确定数量,船货也经抽解后,需由市舶司所发给的公凭引目,船商便可凭此出售证明自由售货。
由于都是自家人,办起事来便省了不少麻烦,诸如官商私下贿赂之事。
樊禛祥自从找到人儿之后,外贸出口事项皆交由季贤生负责,腾出不少时间专心照顾人儿。
渐渐将生活重心转移,他虽忙,却坚持每日几乎在固定时辰回宅。
每至中午,人儿会亲自为他送饭,他则调整商谈生意或仓库批货、搬货等事宜,将时间留给人儿,一点也舍不得浪费人儿付出的心意。
心满意足于现在的生活,心思系在人儿身上,手边的事务虽繁杂,他只想尽快办妥,回布庄带人儿一起到食肆用膳。
忽地,有人赶来通报,「少爷……少爷……出事了!」
樊禛祥和陆三少等人一惊,暂搁下手边事务,只见陆府一名家丁气喘吁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张了嘴都还没说明原委,身后又跑来另一名家丁,喊:「樊爷,少……奶奶……请您到陆府一趟。」
樊禛祥和陆三少互望了一眼,两人脑中窜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云儿出事?」
「不……不是。」来找陆少爷的家丁摇摇头。
到布庄兜了一圈才找到这儿来的家丁说明:「是……是……陆府外闹出了事……」
两名家丁像接龙似地将陆府外所发生的一切禀明。
闻言,他们俩的脸色登时丕变。
樊禛祥一把揪起家丁,怒问:「你们打的那家伙除了脸上有烧疤之外,是不是也瘸了腿?」
家丁瞠目受吓之余,不禁愕然,「樊爷怎知……」
喝,樊禛祥登时挥拳一揍,家丁就像一袋沙包似地跌飞到货架旁。
「唉唷……我的妈……我的鼻梁断了……」
被揍的家丁抚着血流不止的鼻子哼哼唉唉,一旁的人均感惊愕。
樊禛祥怒气冲冲,回身低吼:「贤生,港口的事都交给你处理。」
他立刻奔至马车处,驾车赶往陆府——
陆三少察觉大事不妙,也招来同侪接手事务。随后,他一脸寒憎地跨上官马,飞奔回府。
季贤生惊诧这突发的状况,不禁思忖这下子可完了!爷的亲家打了不该打的人,该如何解决啊?
※※※
「大哥哥……」
坐在地上不肯移动分毫的樊真儿乍见到来人,水汪汪的眼又迸出泪水,抽抽噎噎地控诉:「怎么办,哥哥死掉了……」
樊禛祥蹲下身子,伸手探人儿尚有鼻息,检视他除了额际有干凅的血渍,并无明显外伤。
「哥哥没死。」他立刻将人儿抱起,抬首向云儿问道:「大夫呢,有没有请大夫过来?」
陆老夫人回道:「有有有,咱们有请大夫,但女娃儿不肯让人接近。」
救人要紧,樊禛祥不敢稍有延迟,问声:「谁是大夫?」
「我就是。」大夫手提药箱,身上也被护着伤员的女孩儿咬了好几口,他活了一把年纪,没见过这么凶的姑娘家。
「快随我来。」樊禛祥要将人儿带回宅,随即吩咐:「真儿,快上马车。」
「哦,好。」
樊真儿揉揉眼睛,很听话地跟在大哥哥身后,连同大夫一起坐上马车。
樊禛祥则将人儿交给大夫照顾,他立刻上了驾驶座,扬长离去。
陆三少随后回来,樊织云将原委告知,陆三少当下叫了声:「糟!」暂抛下处置惹祸的家丁,一把将媳妇儿抱上马,跟着离开府外。
陆老夫人和媳妇儿当下派家丁备轿,她们俩挂念着孙子的伤势,也随后赶到亲家的宅院。
※※※
段公子被打的消息无须多久便传遍宅院众人的耳里,由于对方是爷的亲家,即使大伙的心里气愤,可是敢怒不敢言。
青衣将大夫送出宅院后,便到厅堂回答众人关切的问题。「爷目前仍在房里照顾段公子,大夫说段公子的伤势是些皮肉外伤,脚踝脱臼,现在接上了,过些日子即可痊愈。」
「这就好,这就好。」陆老夫人终于放下心中大石,松了一口气。
「才不好呢。」青衣又道:「段公子被打伤了头,导致昏迷不醒,今夜若是不醒,可就危险了。」
她眼眶一红,再也管不住自个儿的嘴,不惜以下犯上。「段公子总是在受伤,他人现在不坏的,你们为什么要打他?」
「青衣,住口。」
「小姐,您为什么不让我说?」
「这事儿不能责怪老奶奶。」樊织云低垂着头,这会儿,她心下全没了主意。家丁仗势欺人,酿成大错。「老奶奶不知段哥哥还活着,遑论段哥哥目前的模样不易认出,否则怎会演变成这样。」
该怎么办?
她抬首求助于相公,「大哥都没跟你提过,已经找到段哥哥了吗?」
陆三少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
这下可伤脑筋了。他瞧奶奶和娘不断哀声叹气,两老现在更坚持要补偿他流落在外的兄长。
陆老夫人再也按捺不住,焦急万分地说:「我去瞧瞧他的伤势如何?」
樊织云提醒道:「婆婆,真儿守在外面呢。」她适才已经去瞧过了。然,没见到段哥哥一面。
回来途中,经由宅院的丫鬟告知这段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真儿是哥哥所认养的妹妹。
「真儿一心护着段哥哥,傻里傻气的她不让咱们靠近厢房一步。」她感到莫可奈何。
现在,更担心的是哥哥的态度。
她猜得出哥哥的心思,分明不让奶奶和婆婆知情,连同对她隐瞒已经找到段哥哥的事实。
而她也从未对婆家长辈说明哥哥和段哥哥的关系。樊织云不断扭绞罗裙,眼前的窘境好生为难,若是让长辈知情,她不知长辈会如何看待。
半晌,樊禛祥来到厅堂,严肃的神情明显不悦,登时下逐客令:「天候已晚,亲家奶奶和亲家母请回去歇息。」
陆夫人闻言,仍不愿意走。「那孩子怎样了?」
樊禛祥语气平板地告知:「他醒了。」
陆老夫人心下一喜,求道:「好亲家,快带咱们去看他。」
「恕不从命。」樊禛祥拒绝得彻底。他恼,「对于一个身体有残缺的人,你们也未免太狠得下心动手。」
怒气濒临爆发边缘,樊禛祥怒喝:「他只不过说了几句话来得罪,却遭一群家丁围殴。亲家奶奶,您没管好府上的人。」
陆三少的立场为难,一边是娘亲,另一边是大舅子,他保持中立来打圆场,「大哥,您别动气,我府里那群狗腿东西是该教训,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哥……」樊织云起身踱至哥哥眼前,轻扯他的衣袖,求情道:「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樊禛祥难得动了怒气,「我自会照顾他。」他旋身就走,不留一丝余地。
「慢着!」陆老夫人枯坐等候了几个时辰,岂容三言两语就被打发。好不容易才找到陆家子孙后代,受伤事小,认祖归宗刻不容缓。
陆老夫人摆出长辈架式来压人。「好亲家,你别忘了他是陆家的儿孙,我要见我的孙子,无须经过你的允准。」
樊禛祥闻言,一古脑儿的火气再也无法压抑,整个人骤然停在门坎,回身昭告众人。「亲家奶奶,您在往年将人赶走,如今休想将人要回!」
人儿在摘星楼之时是他所买,做出放火的傻事后,也是他所救。「他流落在外,挨饿受冻,人受伤,落得无路可去,是我收留、我在照顾。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可能让他回陆府!」
陆老夫人也坚持,「我若硬要带回,你得放人!」言下之意,是要让人明白,陆府有的是权势。
樊禛祥不怒反笑,「您别忘了,段儿不姓陆。于情,你们没有;于理,也站不住脚。」他的一句话就堵死陆老夫人。
眼角的余光瞥见陆三少的嘴角上扬,这家伙倒是好,隔山观虎斗。
陆三少的眼可尖锐了,知大舅子的脾气虽好,但那性子固执。
奶奶出身权贵,也不是什么好商量之人。
近几年来,奶奶的硬脾气虽收敛了些,那是良心不安作祟,最主要仍来自谣传——陆家的男丁早死。
陆三少不禁摇头叹息,庆幸今日没闹出人命,否则真应验了早死的讹传。
他劝说:「奶奶,您先别急。目前大哥正在气头上,现在不论说什么,他肯定是不依,咱们何不择日再来,届时,说不定我那无缘的兄长也想见您呢。」
他先哄哄老人家,「咱们该回去惩治府里的家丁,一群狗腿子都无法无天了。咱们也必须给大哥一个交代。」
「姑爷说的是。」青衣撇撇嘴,暗咒那群打段公子的家伙,该鞭笞一顿。
陆老夫人没能见到孙子一面,气恼之下,是需要发泄、发泄。
于是退一步求全,放软了声调,道:「好,我择日再来瞧我那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