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约定,试用期满后的那一天,李楠在报社财务室领到一个装着工资的信封。她打开信封,却发现里面只有八张百元钞票。
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又认真地在信封里搜索了一遍,里面确实再也没有一元钱了。李楠吭哧了一会儿,鼓了鼓勇气问会计:不是说好1000块的吗?怎么才给800元?会计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报社领导的决定,如果有意见,可以直接去找肖主编谈。
李楠收好钱,想去问个究竟。可是到了肖主编办公室的门口又犹豫了,她想:这会不会是肖主编对我的最后考验呢?如果换位思考一下,有谁愿意招聘一个与单位斤斤计较的人呢?何况,不就差二百块钱嘛。
想到这里,她改变了主意,转身回了《虹》编辑部。
没过半小时,从肖主编办公室里隐约传出了争吵声。李楠一惊,来到走廊里,只见主编的门开着一条缝,声音很大的女孩子竟然是小杨阳。她替小杨阳担心,就悄悄凑过去,里面的声音十分真切:原来小杨阳也正为那份月薪和主编对话,只不过她完全是质问的语气。
“肖主编,您说,我在试用期内表现得怎么样?”
“很好。”
“既然很好,报社为什么不遵守诺言,擅自把原先答应的月薪由1000块改成了现在的800元?”
肖主编歉意地笑着:“对不起,杨阳小姐,我是答应过你月薪1000元,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报社资金周转不开,财务上有些吃紧,你就通融一下吧,不过差二百块钱嘛。”
赵灵态度出奇地坚决:“我理解您的困难,但您想过没有,媒体是社会的窗口,诚信是报社能否健康发展的关键,作为主编,您起码得守信用。二百块钱在您的眼里虽不算多,可要不要是我的权益……”
肖主编无奈地摇摇头,说:“既然你这么较真,我们再研究研究吧。”
赵灵不依不饶地说:“这还需要研究?好吧,最好快一点。”
赵灵一出主编室,守在门外的李楠就一把抓住她:“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能跟肖主编较真?”
赵灵余怒未熄,强笑了笑:“你都听见啦?”
李楠拽着她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告诫她:“你怎么这么傻啊?得罪了肖主编,不等于往枪口上撞吗?别忘了,你我不过是在试用期。”
赵灵的犟劲立刻上来了,仿佛要跟李楠吵架:“我不在乎。如果这么大的报社都这么不讲信用,不要我也不遗憾!再说,我不过是你的陪练嘛!”
一句话把李楠噎了个干瞪眼。这一夜,李楠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越想越觉得委屈。自己这样劝她,不是为她好吗?可是她偏偏不领情,真是没办法。万一肖主编真不高兴了,小杨阳在北京举目无亲,那可惨了。
第二天到了班上,李楠还在为赵灵担心。快下班的时候,财务室打来电话,让她马上去一趟。李楠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兆。果然,到了那里后,会计把一个信封交给她,说:“杨小姐,肖主编要我给你结一下账,这是补给你的,一共二百块,你点好。”
李楠拿起看了看,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地问:“这么说,留下了小杨阳?”
会计为难地点点头:“对不起,招聘的人数有限……哦,对了,肖主编说,媒体经常和百姓打交道,一个连自身合法权益都不敢维护的人,怎么指望她能为百姓的利益挺身而出呢?杨小姐,你在试用期里同样表现优秀,只是比另外一位缺乏点勇气罢了!”
《别问我是谁》第十一章(4)
李楠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回《虹》办公室,默默地回家去了。一路上,她的心里充满了羞惭,倒并不是因为自己落选了,而是为自己的盲目自信惭愧。真可笑,竟然还一直为人家小杨阳担心呢。快到家门口,报社突然又打来电话,通知她被聘用了。李楠又惊又喜,事后她知道自己是沾了北京户口的光,赵灵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于家驹本来是为李楠鸣不平的,当得知报社领导改了主意,又反过来为赵灵叫屈,言辞十分激烈。他的过激行为还真起了作用,社长最后采纳了他的意见,把赵灵也留了下来。可惜因为指标问题,还不能聘为正式记者,要从通联做起,和小高一起干。社长也对赵灵的才华很赏识,承诺只要一有正式的指标,首先就给她转正。
考虑到赵灵只身一人在北京,住不起招待所,于家驹给她物色到了个好住处,可以不用付房租。其实,他所说的“好住处”只不过是在报社的通联室里放了一张床而已。赵灵倒也不在乎,在堆积如山的新旧报刊中间挖了个坑,支了一张折叠床,照样睡得很香。
然而,没出十天,她在这个好地方就呆不住了。由于她常常加夜班,早晨往往睡得很沉,搞得上班来的小高很尴尬。社领导知道后,也觉得办公场所大白天经常睡着一个妙龄女郎不大合适,便婉转地给于家驹提了出来。于家驹左右为难,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把大杨阳找来商量。
李楠一听报社的意见,脸上立刻浮出了一片阴云,叹着气说:“这可怎么办啊,小杨阳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成了问题,太委屈她了。”
于家驹望着她那愁苦的样子,心里涌过一阵热浪,言不由衷地夸奖道:“你的可爱之处就在这儿。真挚,有同情心。”
李楠脸又红了,腼腆地笑笑:“同情弱者,这是人的天性嘛。”她认真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报社不是规定正式职工可以申请补助租房子吗?就以我的名义申请,租一套房子让她去住,你看行吗?”
于家驹心里一动,这倒是个好主意,想不到大杨阳在关键时刻也拿得起放得下呢!他立即同意了。考虑到小杨阳自尊心极强的个性,弄不好会做出不冷静的举动,于家驹特别向李楠强调,和她谈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说话方式,千万不能让她有思想负担。
李楠也有这份担心,所以,陪着赵灵出去找房子的那几天里说话办事都十分小心,生怕因为自己疏忽办砸了事情。第三天,他们通过熟人介绍来到一个小四合院。院子的主人是个操着一口北京腔的老太太,她有一间六七平米的小东房要租出去。
两个姑娘由她领着进了那间屋子里,立刻有一股杂夹着霉味的潮气扑面而来。赵灵没说什么,李楠倒禁不住难为情地看了看她。赵灵上下看看,天花板雕刻着若隐若现的花纹,地板砖则是方方大大的大灰砖,这屋子真有些古色古香呢。只是,房间太简陋,门窗又旧又破,屋子正中央放着一个没有点火的大铁炉,一张大木床靠在窗旁,没有桌子,只有两把椅子……
两个姑娘环视了一圈,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拿不定主意。房东和许多北京老太太一样,很健谈,而且还善于诱惑客人和她聊大天,很快就摸清了两个姑娘的来历。老太太笑眯眯地盯着赵灵问:“我猜,是这位姑娘来住吧?”
赵灵反问:“您怎么知道?”
老太太颇得意,哇啦哇啦地说:“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啊。她是地道的北京腔,本地人,自然家在北京了。可你呢,虽然说的是普通话,怎么着也夹着点外来音。西北人吧?我猜得对不对?”
赵灵的脸“腾”地红了,二话没说,转身就往门外走,李楠一看形势不妙,也快步跟在了后面。
李楠追上她,气喘吁吁地说:“哎,没看上吧?我看这房子也不怎么样,要不咱们再找找看?”
赵灵的眼里已经涌出了泪花,边匆匆走着边说:“算了。报社实在容不下我,我再找别的工作做。反正我现在不过是个临时工,打杂的。”
《别问我是谁》第十一章(5)
李楠心想糟了,怕什么偏偏就遇上了什么。她努力笑了笑,挽住赵灵的胳膊,故意很轻松地说:“大小姐当然得居住条件好一点,对不对?要不,我回家和我妈妈商量一下,你暂时住到我家去……”
赵灵过意不去,抱歉地说:“对不起,大杨阳,谢谢你的好意,可你毕竟不是报社……”
“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其实这也是于老师的意思。”
赵灵一愣,站住了:“于老师?”
“他觉得你太委屈了,还跟社领导吵了一架呢!”
赵灵傻呆呆地沉吟了片刻,忽然返身就往回走。李楠不知自己又怎么惹了她,急得大声问:“哎,你去哪儿?”
“回去!把那房子租下来!”
李楠松了一口气:想不到于家驹的力量有这么大,真神了。
赵灵很快就摆脱了消沉,恢复了青春靓丽的样子,干起工作不知疲倦,充满着热情和活力。只有在夜晚回到那间阴暗的小屋后,沉积在心底的悲哀才会悄悄泛起来,这时,她只能伴着很暗的灯光,躺在那张潮湿的大木床上,两只大眼睛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想心事。生活已经让她知道了什么叫“漂”。没有根的人才会“漂”,“漂”就是居无定所、漂浮不定,漂者的基本功就是奔波,换了一处又一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但是,“漂”也让人学会了忍耐和坚持,学会了奋斗,学会了在逆境中生存,积聚力量奋斗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
想到这些,赵灵才能忍着霉味入睡。但大多数的夜晚她会失眠,她担心自己的奋斗会以失败告终,让远在大漠河的爸爸伤心。
然而,不久又传出了更糟糕的消息:因为于家驹为她租这个房子采取了偷梁换柱的方式,报社有些人向领导打了小报告,说这是欺骗组织的行为。于家驹一怒之下又和领导争吵了一番。
赵灵深感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只和李楠打了声招呼,就搬出了小屋,并且远离了报社大楼。
《别问我是谁》第十二章(1)
赵灵离开报社的时候,于家驹正在主编室里为她转正的事情做最后的努力。肖主编看他那固执的样子,不得不耐心地把当初社里招聘的时候出台的政策再向他声明了一遍,特别强调了北京户口。由于他俩平时处得关系很好,肖主编还满有情趣地调侃说:“要我说,论相貌和才华,她完全可以做些其他的职业,比如那些公关部门,或者离不开文字工作的文秘之类的。”
于家驹“呼”地站起来:“说来说去,您的意思还是想让她离开报社?”
肖主编叹气:“户口问题像一座大山挡着,我有什么办法?”
于家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这时,李楠连门也没敲就闯了进来,慌张地说:“于老师,小杨阳走了!”
于家驹一惊,急忙问:“她去哪儿了?”
李楠说她也不知道。于家驹只好开动脑筋分析赵灵会去哪里。肖主编比他还急,拍着桌子催促他:“想起来了没有?这事可耽搁不得!如今社会上这些年轻女孩,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李楠吓了一跳,双唇直哆嗦:“不,不会吧?”
于家驹让他们冷静,自己在脑子里把赵灵可能去的地方过了一遍,开着切诺基四处找去了。
赵灵正站在后海的栏杆边,呆呆地望着涟漪翻动的湖水走神。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搅乱了她的心绪。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站着要等待什么,反正已经足足呆了有两个多小时了。
她发觉一个人轻轻走到了身后,回头一看,是于家驹。她心里猛地一跳:难道是在等他吗?
于家驹哭笑不得。自己开着车把北京城绕了个遍,她却在这里悠闲地欣赏湖光山色,未免有点太滑稽了吧?想着,他不无讥讽地问:“会游泳吗?”
赵灵说:“会。在我们家的西面有一条大漠河,三四岁我就敢下河摸鱼虾了!我还是我们学校游泳队的呢!”
于家驹微微一笑:“看来,你是全才了,又会开车又会游泳的,我呀,放心了。”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要离开。
赵灵叫住了他:“别走啊。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要不要再仔细看看?”
于家驹不明白她的意思,再看时,发现她是站在一块很重的石头上。风把她外面的衣服掀开,原来她的腰上还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就拴在石头上。
于家驹既吃惊又觉得好笑,故意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你这都是从电影和电视里学来的吧?还是在报社干呢,我看你根本没长大,跟四五岁的孩子一样幼稚。我告诉你,北京人热心着呢,没等你跳下去,他们就会把你脚下的东西搬走;即使你真的落了水,也会有人跳下去把你捞上来!”
赵灵反驳说:“这样的北京人只有你一个。”
于家驹笑笑:“不信?你往那边瞧!”他指了指不远处。
赵灵顺着他的手望去,果然看见人们三三两两地注意着这边,还相互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很显然都对她的举动分外关注和警惕。
赵灵看着看着,突然“扑哧”笑了:“真有意思,我是逗着玩呢,想试验一下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还关心我,不想连你都当真了。”
“你不会是这儿出毛病了吧?”于家驹一手指了指脑袋,一手将她拉住,不容置疑地说,“走,我带你去看医生。”
赵灵急了,挣扎着想甩掉对方,说自己没病。于家驹坚决不肯松手,一直把她拉上了汽车。旁边的人这才释然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小两口闹别扭,谁还愿意没事找事?
于家驹带着赵灵来到一个装修时尚的门口,赵灵一看门口的牌匾就不干了,那上面赫然写着:新新婚姻介绍所。
赵灵叫起来:“新新婚姻介绍所?喂,于老师,我看是你有病吧?要不就是居心不良!”
于家驹笑而不答。两人进了里面,穿过窄窄的走廊来到一个柜台前,马上有一位三十上下、长得十分标致的女工作人员热情迎过来:“二位好。我是新新婚姻介绍所的舒畅。请问二位是一起的,还是分别……”
《别问我是谁》第十二章(2)
于家驹朝赵灵做了个鬼脸,说:“我们是一起的,找王好医生。你告诉他,一个姓于的同学来找他。”
那女子很礼貌地让他们稍等,立刻打电话和里面联系。不一会儿,走廊深处出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那男子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大约也就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看到于家驹,远远就热情地打招呼:“大记者,今天怎么有工夫来了?”
于家驹嬉皮笑脸地迎上去,热情地揽住对方的肩头,说:“别误会,我不是来登记的。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一个同事,叫杨阳。”
他没有说下去,王好已经会意地点头了。他把两人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观察着赵灵的脸色,问:“哪儿不舒服了?”
赵灵觉得挺好笑,又觉得这个行当挺新奇,就索性做出配合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喏,堵得慌。”
王好笑笑:“咱们这样,先聊聊。海阔天空,聊到哪儿算哪儿。”
赵灵也笑起来,不无嘲讽:“你不觉得太唐突了吗?咱们可是第一次见面,彼此之间太陌生了!”
王好丝毫不尴尬,依旧面带微笑:“你错了,姑娘。每个人都有隐私,而往往那些不便对家人讲、也不便对朋友讲的隐私,最需要吐露给陌生人。因为讲了以后不必担心对方会有什么感受,更不用担心一旦说出去会对他的今后产生什么不良的后果。如果碰上知心的,还会为他指点迷津。你说,不是这样吗?”
赵灵被他说得有些心动,嘴上没讲出来,却点了点头。于家驹看在眼里,找了个借口,知趣地离开了。
赵灵没出什么事情,于家驹的心里轻松了许多,由于这一折腾耽误了一些工作,回到编辑部,他立刻就坐在电脑前浏览稿件。看了一会儿,他不免有些失望:大多数文章主题立意平平,恐怕引不起读者太大的兴趣。他不由得想起了赵灵写的那几篇,唉,这姑娘如果不闹情绪该多好啊。
正在感叹,王好打来了电话。
于家驹连忙问心理攻势进行得怎么样了,王好在电话里大发议论:“我能看得出来,虽然她对我还不是非常信任,言语间保留了许多,但还是能感觉得到她逐渐轻松了。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