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麽呢?哀声叹气的。」
「在想前途。」我没有回头。在这种风大的夜晚,衣服的布料会被吹得簌簌作响,所以当天月跃上屋顶时,我就察觉到了。
「什麽前途?」天月饶有兴致地坐近来,亲腻的举动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也常像这样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我还曾发豪语──长大了要娶他当新娘。
真是太好了,我的初恋是个男的──还有什麽事会比这件事更振奋人心呢?
「当然是我的前途!」一想到这里,我的口气立时差了。
天月看著我,笑得一脸温和。
「干嘛?!」
「没!只是没想到你也会想这麽严肃的问题。」天月未经我同意就拍拍我的头。「小云月长大罗!」
我差点没晕倒。
「请不要用老人家的口气跟我说话,天月表.妹!容我提醒你,我可大你快一年咧!」
「哈哈!对喔!没办法,这几年过得有点辛苦,时常腰酸背痛,常会有『我已经老了』的错觉,一时之间就忘了。其实你还比我大耶!」
「开始忘东忘西的就是老年人的徵兆,天月,你要小心罗!」
「说得也是……」天月一脸坏笑地眯起眼:「像我就忘了送你生日礼物。」
这小子──「你这家伙!!亏我在你生日的时候送了那麽多礼给你!!你懂不懂得什麽叫礼尚往来啊?!」
「你是指琉璃彩蝶簪花、金步摇、银丝白玉兰花坠?」天月摇摇头。「云月,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喜欢这种生日礼物的。」
「我哪知道?!你又没说你是男的,怪得了我吗?」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然你把那些拿去典当啦!这样总可以了吧?!」
「云月,你居然建议我典当皇室赃物?」天月一脸孺子不可教也地看著我。「云月,好险你出身皇室,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闭嘴啦!」我象徵性地挥挥拳头。「倒是你,什麽时候当上那个湛将军的军师啊?」
天月一脸微笑地直视前方。「三年多前。」
「三年多前?!你不是在唬烂我吧!三年多前你也才十四岁左右,顶多去斗蟋蟀,当什麽军师啊!」
「我五岁就开始看四书五经和史书,八岁就背熟战国策和孙子兵法,十岁则能融会贯通。你也知道,北疆情势一直很紧迫,待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消息,并不合我的个性,所以後来有了机会,我就待在将军身边做事了。会成为军师……大概是实力吧!」天月抽个空看了我的脸色,然後突然谦虚起来。「不过,就像我的专长是思考,云月的专长是傲人的武功一样,每个人都有所长,用不著特别在意。」
…………
我做事的确常不经思考,但那不代表我没脑袋,事实上,我的记忆和领悟力往往赢过常人许多,但是这样的我,在五岁的时候,也顶多是个刚学会自己上茅房的呆小孩而已。
「……怪物。」我感到一阵无力,根本无法对眼前的天月发脾气。
天月听了,笑了起来。「你还说我呢云月,这麽小的年纪,武功以经远远超出众人,甚至连皇爷爷都不敌……怪物两字我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
「……」
「……」
「……」
「……」
「……为什麽都不说话?」打破了寂静,我迎著夜风,淡淡地说著。
「…云月,你刚刚说,你在想你的前途……有必要想吗?」天月回过头来,用一种极度困惑的眼神看著我。「……你不留下来吗?…不!你是不打算留下来了,但是,我可以问吗?你的理由?」
「你是鬼啊?怎麽连这都知道?」我惊讶地看著天月。
「……这几天,子夜躺在床上,常缠著你,要你答应一定会待在他身边。」
「……」
「可是你从没正面回答他。」
「……就这样?」
「云月,你自己没发现,当你面对问题时,只会有个反应──开玩笑,或是回避问题。当你开玩笑,就代表答案无关紧要,或是答案对问问题的人没有威胁性。但是当你回避时,就代表事关重大,而你又不想将他说破。」天月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在那种情况下,你不想说破也就只有一个可能──你打算离开。」
我沉下眸子。
「理由呢?」
「理由就是……」我深呼吸几口,毅然决然地开口:「……我也不知道。」
「云月……」天月一脸头痛地看著我。「子夜绝对不会接受这个理由的。」
「不需要他接受。」
我坚决地握紧拳。
天月看著我,眼光中有了一丝了然。
「云月……我要提醒你……偷溜是不好的行径……」
「你又知道了?!难不成你真的是鬼啊?」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
「……你要阻止我吗?」我笑了,颇为自得的那一种。
我感觉到天月的视线紧盯在我身上,过了一会,他别开眼,然後,一个有菱有角的东西,递到我的掌心。
「送你。」
「……这是什麽?铁板?」我疑惑地瞧著。
「你的生日礼物──令牌」
「做什麽用的。」
「用来做铁板烧的。」天月一脸严肃地说出前话,然後他整张表情突地垮了下来。「你说呢?当然是让你出城用的啊!!」
「喔!」
「喔!」天月学我的表情,然後懒洋洋地看著我:「为了搜查袁将军的馀党,閒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京城,你要是没这令牌,想出入京城就只能飞天或是钻地,要嘛就是帮墙打个洞,这些都行不通。你也不会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上天梯,上演轰动全城的逃亡记吧!假如你要这样做,记得先跟我们断绝亲属关系。」
「天月……」我看著掌中的铁令牌。
「怎麽?」
「谢谢你。」
「不用客气。记得,要是被抓到了,记得说你是用抢的,我可不想被革职。」
「他们会信吗?」
「他们一定会信的。」天月笑著说:「我在来这里的途中,还看到有人用你的名字恐吓小孩听话。云月,你现在可比虎姑婆还要有名了。」
「……」
用这种方式有名我一点都不高兴!!
第一百零二章
於是,在七日夜祭的丑时与寅时交界的三更,我悄悄地走了,没惊动多少人。
这全都是因为那篇该死的信!!
「云月,至少,留封书信给子夜吧!别让他挂著,那孩子很敏感的。」天月在眼神中略带期盼地看著我,我无法拒绝。
於是,我像个呆子般,盯著空白的宣纸盯到大半夜,右手还提毛笔提到手抽筋。瞬间,我觉得可以理解为何有人想投笔从戎,因为现在的我不想写字,只想掀桌子。
「子夜,我之所以离开,不是因为我不想要你……」写到一半,我把纸揉成一团毁尸灭迹。
搞什麽!我是在写信告别,怎麽写得好像我是他妈?!
「子夜,你很好,所以你值得更好的,我没资格……」才写没几个字,我直接把纸放到油灯上烧了。
这更离谱了!为什麽看起来像是千篇一律的分手信?!
「子夜,我要走了。我有我的理由,但是我写不出来……」为什麽?!为什麽我得在这边写这麽蠢这麽驴的信?!为什麽这篇信看起来像白痴写的?为什麽我的字这麽丑?!我越想越气,终於开始自暴自弃……「反正我就是不爽写,你要不爽就来打我啊!打不到啊打不到!哈哈哈哈哈!」写到最後我真的笑了出来,可惜这篇信上的字草得连我也看不懂,就算看懂了,好像颇有挑衅之嫌疑。嗯!太好了!那就是我要的──去挑衅未来的天子──这就是我写信的目的。哈!
没办法,最後还是只能毁尸灭迹。
远处的街道传来隐隐约约的报更声,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就著提著笔的姿势,过了大半个夜。
没时间再磨蹭了。
放下笔,我拎起轻便的包裹。吹熄了油盏,我轻轻地从敞开的窗口跃出去,然後悄悄地閤上窗。
对面,就是子夜的寝室。
轻轻跃上长廊,我往窗格子凑近,无意间听到子夜的声音。「梅儿,能帮我开窗吗?」
乖乖这可不得了!我赶紧缩到窗户下方,紧紧贴著墙壁。唉!这时候就会希望自己是只壁虎。
「太子殿下,夜里风凉,您大病初愈,莫要著了风寒。」梅姐宛转地拒绝了子夜。
「不然开个缝吧!」子夜微微带著请求的口气说著。
「这……」
「我只是想看看对面,灯熄了。」
突然,我觉得我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口一样。我的脉搏激烈地鼓动著,以至於血流所经之处,都在微微作痛。
梅儿的脚步声缓缓行来。三步、两步、一步。我听到她的裙襬与绣花鞋的摩擦声,在窗边停了。然後,她的指甲叩地一声搭上了窗缘──
我屏住了呼吸。
「还是算了。」就像刚刚出声时的突兀,子夜的声音又再度响起。「他一定是睡了,是我多想了。」
我背靠著窗扇,坐在地上,分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就像玩躲猫猫一样,要是被抓到了,心里会很不高兴,但要是一直没有人找到自己,也会觉得很不爽。
一直到子夜房内的灯熄了,他的呼吸声渐趋规律,我才悄悄地离开。一路上,我不时想著,假如刚刚梅儿开了窗,而我的身形被发现,我的意图被察觉的话,那我还会想走吗?若是子夜在这时说了声不准走,那我还会执意要走吗?
子夜不会知道,在分离前的这个夜晚,我们曾经如此靠近过。
***
一脸从容地手持令牌,我很轻易地出了城,这让我了解到天月在湛流云军中的地位。只可惜到头来,我还是没见过湛将军一面。
走在路上,我正穷极无聊地观察著自己吐出的白雾,前方施施然行来的人影,令我顿下脚步。
是了!我都忘了,城里满布这人的眼线。
「嗨!早安呀!」那人影招摇地向我打了声招呼。
我环视乌黑的天色,皱起眉头。
「你这是在跟鬼说吗?九王爷。」假如要我选择出城前想见的最後一个人,九王爷绝对不会是我优先的选择。
「这里就你一个人,我当然是跟你讲罗!」九王爷嘻皮笑脸地道。
「在这种三更半夜?!」我的话里满满都是怀疑。
「没办法,某人就要溜了嘛!想来也不会跟我一起等著看日出,现在不讲更待何时。」九王爷用一种遗憾地表情看著我。「真是的,没想到,到头来,谁都留不住你。」
「你希望我留下来?」我一脸狐疑。
「当然啊!你看不出来吗?」
「我看不出来,又没有理由。」
「当然有理由!你看不出来吗?我挺喜欢你的。」
「……这我真的看不出来。」我实话实说。
九王爷一副受辱极深的表情。
「唉!真可惜,要不是误以为你想要对子夜不利,我早就追求你了,现在想想真是浪费时间。」
「啊!对喔!其实我也以为你想要对子夜不利。」我猛然想起。原来我会以为九王爷的行迹诡异,是因为他对我起了疑心。
「可惜!我们居然把大好的青春岁月,浪费在无谓的猜疑上。」
「是这样吗?亲爱的叔.叔。」我继续往前走,调皮地笑了笑。
「……」九王爷垮了脸:「云月,你这小子实在太可爱了。不说了,我是来送你生日礼物的。」九王爷边说著,一边把一段绳子塞进我手中。「想要在江湖上闯荡,怎麽能少了它呢!」
「这是……」我看著手中的繮绳,以及那匹看来还未成年的小瘦马。「……我似乎可以感觉到你那一丝丝的诚意……」
九王爷敲了我额头一下。
「别小看它,这可是珍贵的汗血马,我忍痛割爱耶!」
「恶!」
「……你这是什麽反应?!」
「…这种马不是跑一跑步就流血吗?超级无敌恶心的。到时候假如弄脏衣服怎麽办?」
「再买一件啊!」
一瞬间,我彷佛可以看见,九王爷的头上正大大标示著几个字──『非我族类』。倒过来想,我觉得九王爷的想法可能也差不多。
「对了,子夜有送你吗?」
「什麽?」
「生日礼物啊!」
「喔!那个喔!」我无所谓的应道:「他送了。」
「是什麽?」
我轻轻地抚了抚马颈。「……自由,心灵上的自由。」
九王爷露出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
曾经,我认为人世间,已不会有任何事比我自己更重要。
曾经,我以为我能冷眼看世情。
曾经,我以为去感受这件事,是愚蠢的。
不过,如今我知道了,我这麽做,只是造个篱,把自己的心围起来,好保护它,因为我怕只要有些微的割伤,它就会如琉璃般碎裂,或是不间断地淌血,至死方休。
可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我的心再度柔软下来,而且这次,它将坚强到能接受一切的伤害。
我可以感受,也不需要再畏惧了。
九王爷沉默了半晌,再度开口。
「子夜很喜欢你。」
「我知道。」
「子夜一定会恨你的。」
「我知道。」
「假如子夜不再喜欢你……」
「那是迟早的事,不论我有没有离开都一样。」我悠然道:「再深厚的感情,也不会超过七年,那是天性。」
九王爷换上了严肃的表情。「……你是为此而离开?」
「……」我沉默。
「那你就太呆了,五哥对四哥……可远远超过了七年。」
「……那已经不是亲情或友情,也算不上恋情了。那是一种近乎变态的执念,一种信念。」我幽默地笑了。「那已经不是恋爱了,反而比较像是崇拜神只那种情感──我蛮佩服他们的,能将感情升华到这种地步,值得敬佩,不过也只是少数。」看著九王爷有话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表情,我挑眉一笑:「不然这样好了,七年过後,我会回来。到时候我们再看看,看看子夜心里还有没有我。」
九王爷一脸深思地盯著我瞧。
「……云月,你只是太害怕,害怕自己投入了,到头来却被伤了心。是吧?」
「大概吧!」我笑咪咪地回答:「不过想要旅行也是个理由。」我俐落地骑上马背。「拜啦!帮我跟其他人问好。」没给他回话的机会,我用力一夹马腹,侧拉繮绳,往微现晨曦的方向行去。
「云月!你是个胆小鬼!」背後传来九王爷的大吼声。
没有暴跳如雷,我大声地笑了出来。
不曾再回头,迎著清新的早风,我高高地举起了我的右臂。
全文完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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