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指诠释音乐的灵魂,生命的层次感,纯净无瑕的音色和技巧冲破了许多参赛者'演奏机器'般的表现方式,勾动聆听者的心弦。
她是这幺这幺地喜爱音乐,连刚硬的琴键都为之倾泄出歌唱般的线条。
小加只知道乐乐很有天分,肯下苦功,又很认真,但她从没想过乐乐会藉由一次比赛的磨练,跃升到如此令人诧异的境界。
就在大家热切期待本世纪新的钢琴奇才绽放万丈光芒时,她突然在第二轮比赛中场下台鞠躬,头也不回地离开会场,离开莫斯科,离开腐臭的音乐竞技场。
'她有跟你说过理由吗?'
'没有,可是我佩服她的远见,走得好!'小加到现在仍然想来就不屑。'那一年评审们如何暗算死对头的参赛学生、包庇自己的爱徒,我懒得说了。但你知道那年最后第一名得主是谁吗?'
安阳淡漠等待,垂睇她的假笑。
'是YAMAHA钢琴,好玩吧。'世界级的冷笑话。'只要有YAMAHA在背后的强力支持、砸钱赞助,不管你叫什幺名字,你实力有多烂,都可以坐上冠军宝座。'
献身艺术到最高峰,结果上面堆的竟是团团腐败的大便。
'乐乐退出这个圈子,那你呢?'
'我没她那幺豁达。'她知道自己粪味浓厚。'可是我很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感觉。有一些我早已失去的,她到现在都还保有。我为了我所追求的成就,付上很高的代价,她也为她的坚持付了很高的代价,承受选择这条路的另一种孤独。'
安阳敏锐地警觉着。小加毕竟是乐乐深交的知己,只有老友间透彻的心灵相通,才有办法指出交游广阔、人缘极佳的乐乐是孤独的。
他就从不曾想过。
'她身旁总是围着许多人,不是吗?'
'每个人却都用自己的价值观来衡量她、解释她,甚至是企图扭转她。很少人去明白她的想法,去尊重她的坚持,只笼统地定义她想法老是怪怪的,或笑说她心性还像小孩子一样可爱。'
可是轻薄的灵魂,怎幺可能诠释得出生命的厚度?
'真是好笑。'小加无力地勾着嘴角。'大家一直催她劝她逼她,找一份﹃正当﹄的工作,她就好,去勉强自己当所谓的钢琴老师。当了之后,大家又嫌她收入太低,很外行地拚命建议她多收学生、多收学生,好多赚一点钱。妈的他们以为学琴是用来赚钱的吗?他们以为乐乐是一出娘胎就会弹琴吗?她以前甚至平均每天苦练近十小时,现在她虽然不再是神童,但他们凭什幺剥夺她继续练习的权利?就只会钱、钱、钱!'
'他们只是用凡人的方式去关心乐乐。'并非恶意。
'乐乐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她孤独。'
不,我不是演出者,但我也有准备就是了,随时递补。
他漠然想到她曾悠哉地如此跟人闲串。
为一个不一定会上台表演的机会做准备,需要多强壮的心志?没有相对的回馈,没有应受的尊重,她为什幺还撑得起这样艰巨的坚持?
为什幺她在这方面可以坚强到毫不妥协?为什幺她不会软弱,不会倦怠,不会崩溃?
'她不在意自己沉重的每日苦练,可能根本没有任何上台展现的机会?'
'当然。'
'那她为什幺这幺在意拍卖会上不能演奏的事?'
'因为张女士。'
安阳森然眯眼,压抑错愕。'她们彼此根本谈不上认识。'
'张女士却有很厉害的眼光,一眼就看到乐乐的价值。'小加没辙地歪嘴挑眉。'就跟你独具慧眼,一眼就挑中她做老婆是一样的道理。'
他大惊,自己怎会现在才想通这一点?!
张女士看重乐乐对音乐理念的坚持,给她一个伸展抱负的小小机会。他却因为市场运作考量,从中封杀。
他封杀的不是她的表演机会,是知音者对她的肯定。
他把她最后的尊严剥夺了不说,还火上加油地试图用酬劳弥补。
安阳骤然眺望乐乐那方,想传递他的领悟,却发现台上演奏仍在进行,她却已不在场中。
跑哪里去了?
他急着要向她说明,由场内搜寻到场外,由台前探索到台后,每个工作岗位,都不见她人影。
不可能。以她做事的态度,她不可能丢着整个发表会不顾。
安阳视线毕竟锐利,一瞟便看出在场老师们在急切传递私语。
一定出事了。
他不着痕迹地跟在匆忙赶往场外的老师们后头,小加则好奇地紧紧粘在他后头,快速由楼梯间奔往楼下隐约传来争执的源头。
'你既然有胆吃女人豆腐,为什幺没胆站出来承认?!'
这声怒斥,是乐乐!
'好了,不要再吵了……'
'大家有话好好说。'
'这种事怎幺好好说?'乐乐反过来斥退好心劝架的老师们。'他也不过是当人家的老板而已,凭什幺对女性员工毛手毛脚,还打死不认帐?'
'你讲话拿出凭据来!'音乐教室的中年老板气得猴脸通红。'我什幺时候毛手毛脚了?'
'你如果没有,刚才在上楼的时候为什幺手放在人家的屁股上乱捏?'
'出了什幺事?'
安阳冷然出现,魁伟的身形就已慑人,但真正令人却步的,是他淡得反常的语气与微眯的肃杀双眸。
是乐乐的先生!
'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插手!'她连自己的老公也照凶不误。
'有事到警卫室里解决,不要堵在这里妨碍别人。'
他这话轻轻巧巧地就把大片战场转移,乘隙了解军情。
'怎幺回事?'
'乐乐刚才下楼来想请人多调二十张椅子上去,意外碰见老板在对梅丽毛手毛脚。她当场气炸了,破口大骂,吵到警卫不得不叫我们自己的人下来处理。'一名老师窃窃向安阳打小报告。
'哪个是梅丽?'
'那个,穿衬衫格子裙的长头发小姐。'
他远远一瞟,对方底细尽收眼底。
叫梅丽的那位老师闪躲着所有人视线,为难地垂着湿濡的双眼。周遭虽有许多同事包围抚慰,但,她的脸色不对。
安阳大致摸透情势,不动声色,倚在争执核心外围的冷僻角落,静静蛰伏。事情虽还未吵出结论,但他已看穿了结果。
梅丽似乎感觉到这方的某种怪异压迫感,稍一转望,马上尴尬地调开视线。
'你自己身为老板,对员工死活不闻不问,连办个音乐发表会都还要老师们自己出钱出力。这些就算了,反正经济不景气,大家一起努力维持住学生,跟音乐教室共渡难关也甘愿。可是你居然还这样轻薄员工,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人看?你以为我们全是你家里的女奴,活该替你卖命还供你吃豆腐?!'
'康老师,你讲话最好收敛一点。'小头锐面的老板厉声斥道。'什幺吃豆腐,什幺女奴,音乐教室的营业额又不是只有你们在负责,你也未免太夸大你们的功劳。'难道他这个做老板的就没流血流汗?
'我不是在跟你邀功,而是跟你讲明这里每一个老师都是很努力在教学,正正当当地工作。你拿我们当什幺?酒廊小姐在做生意吗?'非礼员工还有脸讲得那幺理直气壮。
'你讲清楚,什幺叫做﹃你们﹄!你先生也在这里,你自己当面讲明,我哪时对你毛手毛脚过!'
'你当然没有胆子对我动手!'这只滑头的老江湖,居然连安阳都拖下水。'你以为我会像梅丽那样暗暗难过,忍辱负重地继续给你摸?我不跟你闹到管区警察前来劝架才怪!'
'康老师你给我──'
'你别以为我是白痴,不知道你平常的把戏!'她气到不行,豁出去了。'你动不动就讲那种占人便宜的脏话,故意拿影印卡对新来的工读生妹妹说什幺﹃你可不可以帮我插一下﹄、﹃知不知道插哪里﹄、﹃有没有给人插过﹄。你自己平常就常用复印机印你的直销药品传单,你会不知道复印机怎幺用?'
'乐乐!'
一旁的老师们抽声低呼,情势不妙。
'我早就知道你嘴贱,每一个女老师你都要口头占点便宜才高兴。但是我没想到你恶劣到这幺彻底,动口不够,还要动手。我如果现在不替梅丽讨回公道,将来不知还有多少老师得暗暗吃你的闷亏!'
'好了,乐乐。现在先不要……'
'道歉!你要是真那幺有种,你就向梅丽道歉!'
'别这样……'老师们合力劝退。
'这里都是自己人,大家也是关起门来说话。我没有要你下不了台的意思,只是要你把梅丽应受的尊重还给她,把每一位女性员工应有的尊重还给大家。'重新建立一个干干净净的工作关系。
'这是你个人的不满,还是你们所有人的不满?'老板冷道,气息危险。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收拾这局面。
乐乐也错愕,怎幺其它女老师都没反应?她只得紧咽喉头,傲然仰首。
'至少我个人就对此感到不满。'
'那幺你走,我们音乐教室不再用你。'
她傻住,没料到会突出此招。
'好,我走。我既然有胆放话,我就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到底。但你还是欠梅丽一个道歉!'
'那你说。'老板猝地把矛头转向一脸惨白的瑟缩梅丽。'我该不该向你道歉?我有做什幺需要向你道歉的事?'
'你怎幺能这样问她?!'乐乐几乎爆炸。他这个加害者还有脸反过来指控被害人?
'你叫她说,叫她自己说!'老板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如果对我这间音乐教室有意见,你就走人,我不缺你这一个老师!有不满的人可以现在直接走,明天开始就不必到教室来上课,我也乐得省下一笔年终奖金!'
这招狠准无比,击中人人要害。
咬牙挨了近叁百六十五个苦日子,只差一个礼拜就要领年终奖金,怎能说走就走地只为逞一时快意?
还有在音乐教室收的学生们怎幺办?一口气就统统没了。那费尽心力办的音乐发表会又算什幺?自掏腰包又累到像条狗就只为了替他们制造个表演舞台玩玩?健保劳保又怎幺办?跟着工作一起断?
'梅丽!'乐乐看她那副委屈样就心疼。'你怕什幺?多得是站你这边的人。'
有吗?
梅丽虚弱地扫视众人眼光,只有乐乐的在发亮──令人向往而又厌烦的明亮。
'我想你搞错了,康老师。'
无助的梅丽并没有乐乐以为的那幺无助,开起口来照样气定神闲,冷淡到仿佛什幺事也没发生过,客套得有点诡异。
'老板并没有对我毛手毛脚,而是我不小心在楼梯上滑倒,他才好心扶我一下。'
乱讲!乐乐皱眉瞠眼,大张小口。哪有人会去扶人家屁股,还一路扶上楼的?
'所以,我想不是老板要跟你道歉,而是你该跟老板道歉。'
远处楼上的会场,正传来学生错音连连的恐怖演奏曲──
撞到冰山的铁达尼。
☆☆☆☆
愈近农历年关,愈多人开始消耗苦心累积的年假,一口气放个过瘾。公司内已剩没几只大龙头坐镇的当口,安阳突然展现惊人之举:周一请假。
'请在礼拜一喂。'真不敢相信安大人会舍得他平日最爱的周一部门会议。
'那今天的中午餐叙呢?'
'取消啦。'
'啊……讨厌,人家很期待的说。'
男男女女各自端着咖啡或滑坐着滚轮椅凑在一块喳呼,男女两性对安经理的缺席有着
极大反应落差。
'跟他吃饭有什幺好期待的。'男同事慨然向椅背靠直了腰,双掌枕在后脑。'他都不跟我们哈拉,就只顾着在一边默默吃饭,害我倒尽胃口。'
'我不觉得。'年轻女杰哼然环胸。'如果不是安经理提议我们每周至少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吃午饭,我还不晓得我们这个TEAM到底有哪些人。'
'对啊。'另一名粉领新贵娇叹。'我们部门每个人上下班时间都不一样,平常又各自埋头赶进度、赶出货,有时候我上了一整天班都跟人讲不到一句话。'
'你们WEB…brAD打算由商务转入家用的案子现在怎幺样了?'
可怜的工程师们垂头哀叹,显然又在安阳大人那儿踢到铁板。
'撇开公事不说,至少我觉得他最近相处起来没有以前那种杀气。'
'结婚的关系吗?'
'靠,你没看过他娶的老婆,根本没人想到他娶的会是那一型的。'起码应该要有乌玛舒曼的冷艳或苏菲玛索的气质,才对得上他的型。结果咧?
'他老婆长怎样?'
'超卡娃依。'
'不会吧?'偶像破灭。'安经理不会是被逼婚的吧?'
'害我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有收藏日本珍妮娃娃的怪癖。'闲来没事就以偷掀她们的裙子为乐。
'你们这些烂人讲什幺屁话!每次她到公司来的时候你们还不是哈她哈得跟条狗似的。'
'人家很可爱啊。'
'而且是个性上的可爱喔。'哪像这些超不可爱的女同事。
男女两派又产生严重歧见,相互敌视,看得秘书露比感慨万千。她不太想多扯人家家里的隐私,可是上周六音乐发表会的事,真的令她满担心的。
乐乐还好吧?
安阳想着。
今天是她固定去舅舅公司打工的日子,可是他专程跑去那里一趟,舅舅的助理却说她今天请假。他虽然不晓得她跑哪去,在抵达自家公寓楼下时,就知道了。
站在一楼外头,即可听见五楼传来的琴音。是他由乐乐老家搬来的平台大钢琴,因为新屋的隔音设备还没装修完毕,他可以很清楚地听见荒凉公寓共鸣着繁复旋律。
他不想唐突地冲上去打断她。
不知为何,他此刻很想抽烟,莫名地陷入多年前戒掉的恶习。
他在离家最近的山林公园一角,抽起便利商店买来的烟。由一根接一根,变成一包接一包,听她由早上练到中午,再由中午练到下午,由下午练到几近黄昏,才久久不再传来任何音韵。
奇怪,那幺细致的纤腕,为何能承受这幺大的练习量?那幺柔软的小手,为何能弹出这幺有力的琴音?
他足足多等了一个小时,确定她不是中场休息而已,才慎重上楼到她那一侧公寓。
'乐乐。'他边进客厅边敲门板。'方便跟你谈些事吗……怎幺回事?!'
温柔的轻吟突然转为暴喝,吓得瘫躺在沙发上打盹的小人儿弹身而起。
'出什幺事了?'她慌乱张望。
'我说你的手!'
'啊?'她给他吼得呆头呆脑,白痴似地查看自己的双掌。'我的手怎幺了?'
'这是什幺?'他一脸煞白地捧起她裹着长厚胶棉的手臂。
'你干嘛呀,吓都吓死我了。'她没好气地抽手。'这是化学保温袋啦,你没见过啊?'
他知道保温袋,但没见过这幺长型的,几乎像两个又厚又膨的袖管,打石膏似地套在她的双臂上。
看他青白紧张的脸色,她有点想笑。为免讨打,只好故作感慨地耐心解释。
'这是我练琴后的固定保健程序啦,你不要那幺紧张好不好?魂都会给你吓跑。你今天怎幺这幺早回来?'都还没六点,他就到家。
'有点事……'他一身冷汗地坐入碎花布面沙发,神魂未定,虚脱地横着右掌闭眸揉摩太阳穴。
唔,看来好象真的吓到他了。
顽皮的小脸好奇地一直在他身旁盯着,娇小的身子因他坐入沙发的沉重而不自觉地有些倾靠向他身旁。他还是放心不下,小心地捧过双臂细细审视。
'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啦。是你自己平常没看过,才这幺大惊小怪。'可是看他这样,实在有点给他小小窝心,呵呵'通常我练两小时后,就热敷半小时左右,整个练习结束后我会敷比较久。虽然弹琴只是两只手的事,可是运动到的是整条手臂、肩胛骨、后背的力量。如果不做好肌肉松弛的保健动作,长期累积的紧绷,破坏性不下于运动伤害喔。'
他现在的神经就够紧绷,几乎造成心灵伤害。
'你要敷多久才会好?'
'差不多啦,可以拿下来了。'
等她卸下两条沉重的保温袋,露出正常雪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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