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没考上啊。」李希贤难掩失望,轻叹一声。
距离科举一个月后,还未到正式放榜的时间,不过已经从左相国那儿得知结果的李希贤,也只能叹气。
两人漫无目的的走在京里街坊上闲聊,可却都显得有些急躁,仿佛彼此都有什么心事。
「你也真是好样儿的,又交了白卷。如果没有额外加开科目或举荐,按照例行时间来看,下一次科举是三年后。」
「三年后,我的答案还是不会变。」左右张望着,邢靖宇世不明白,自己这一阵子心里头总是牵挂着什么。
「最近街坊上,来自江南的东西仿佛减少了,照理说,这个时节应该很热闹才对,商队交易是否有遇到什么问题,也许您该留心,江南是否有异变。」
邢靖宇总是利用两人结伴出游的时机,多少尽一己之力给予太子建言;不过今天他就是静不下心,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的关系吧。
「明白了,我会留意。只是啊,你这话若肯放至朝堂上说该多好?你就不能体谅新帝即将登基,亟需用人吗?唉……眼巴巴放过眼前合适的人选,真是让人不甘心。」
「那位未来的新帝身边,明明有几位年轻将军帮忙,应该是不乏人才才对。」
虽然不涉及官场,可不代表邢靖宇对政事毫不关心,许多细末消息在他手中,往往能汇整成大有用处的情报。
「我知道那上任没几年的安西道观察使龙凌耀,他武艺超群,负责巡守西北境各州县,他原先也是不愿出仕的。若说担心边防,更西边,外族归降的昭武九部,由智勇双全的怀化大将军、伏威王火洵翼统领着,抵御边疆。」
笑看太子,邢靖宇不担心国事也是应该。
「光他们两个就能让您毫无后顾之忧,毋需牵挂外侮,专心新政推动,怎么说缺人辅政?」
「都怪前些年,柴相国密谋通敌一事,教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了啊。」
「相信吗……」明明是该谈论着正经八百的政务,邢靖宇想起一个月前,那个无意中遇见的奇妙姑娘。
以为早该忘记的,却偶尔还是会想起她。想起她既纯真又狡诈,教人不知拿她如何是好的性格。
最近他在京中走动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的注意一些阴暗的小巷,愈是乏人问津之处,他愈是会走上一回,看看是否还会撞见那丫头。
「既然没见着她再出来,那……应该是过得很好吧?或者她……为了过安定的日子,带着妹妹与爹爹回乡了呢?」他猜想着。
理应感到欣慰,她没有再堕落下去,可是……无缘再相见,却让他有些莫名惆怅。「奇怪,怎么我老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如此牵挂呢?」
「你一个人嘀咕个不停,没事吧?」
李希贤有点担心的看着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好友。瞧邢靖宇那表情,呵呵,值得玩味。
「没事。」有点儿心虚,邢靖宇连忙扯开话题,伸手随便一指前方。 「对了,那儿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咱们过去瞧瞧。」挤进人群,李希贤笑道:「喔,这不是城东李半仙,怎么跑到城西来了?」
「喔?」这天下招摇撞骗的人还真多呢。记得李半仙的收费是出了名的贵。
邢靖宇不怎么相信星相那回事,只因出生的时候,爹爹的故友,当朝钦天监李岚舟,曾经说过,邢靖宇将来必定位极人臣,让爹娘和二叔二婶乐了一阵子。
如今他无官无位,何来富贵权位之说?
「咱们别跟大伙凑热闹,留给别人看戏吧。」
「可靖宇,李半仙身边那位姑娘……好象似曾相识啊?不就是上次那位……」
「上次的?」才刚往外踏出一步的邢靖宇,好奇地停了脚步。
「若肯继续努力的话,最快三年,至迟六年,一定会上的。」人群的中央,娇美的年轻女声说道:「可是,今年……可惜了。」
「那声音……」邢靖宇一回头,却发现那熟悉声音的主人,有张似曾相仿的面容,让他想认不出来都很难。
「怎么会—;是她!」
他当时没问她的姓名,可他却依旧记得十分清楚。
她今儿个虽然打扮得极为秀气清丽,不像之前那一看便觉得不安好心的生意人模样,但,她怎么会和李半仙凑在一起?
这是她新的骗人把戏吗?
「可恶!你骗我!」
他难得一次起心宽容,谁知她劣性不改。
她诈欺的生意不但愈做愈大,竟然走出暗巷来到市集中,还找人合伙?
邢靖宇心上涌起再次被欺瞒的愤怒,他不管太子一脸讶异的看着他,迳自大步向前排开众人,决定非得将她送官究办不可。
若她还有一点儿羞耻心,他倒想知道,这下她要拿什么颜面见他?
这一次,他绝不饶她!
第四章
「你,就是你干的是吧?」
坦白说,站在街边,让人指着骂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可是,言丽生没有选择,只能沉默不语的任凭城东的李半仙,指着她鼻头破口大骂:
「好一个大胆的丫头骗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玩的把戏。托人找了好久,终于让我找到是谁打着我的各号,四处卖试题。」
「这……您声音小些,我……我在此给您赔不是了。」
红着脸,言丽生只能拼命道歉。
她下定决心要改过,从此不再说谎骗人,所以,她很干脆的承认过去自己的确有做错,而且诚恳的向李半仙道歉。
言丽生想起一个月前,科举开试第一天,她获得那位无名公子的资助,将爹爹赎回来。
而后,她把大部分的银两交给爹爹,让他带妹妹回江南老家,她却执意独自一人留在京里。
不知为何,她就是想再见到那位公子一面。
不提心里总悬挂着他,种种思念无处去,她明白自己跟恩人,八竿子打不着一起,但,她希望至少能当面对他道声谢。
可是,那公子是来应考的,也许不是京里人,她留在京里也不见得能再见他。
只是心头隐隐约约有个感觉,留在京里仿佛还能有机会。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而她,就为了那样渺小的希望,甘愿洗心革面,愚藉自己的双手,努力的重新过日子。
用手边仅存的一点银两,她买了些绣线与布匹,试着做些绣品小玩意儿,就在京城最热闹的市集旁边,不起眼的小巷口,摆了个小摊位。
从前流浪各处,也遇见过一些手艺不错的工匠,自己在一旁看着学着,揣摩了几分,倒是没料到今日会靠这个开始正经的工作,而且还挺有模有样的。
现在,她偶尔也接接看上她手艺的街坊千金夫人们,缝补衣裳或织花刺绣的生意,勉强能填饱肚子。
而今天,她明明只是站在摊位前,期待的等着第一个客人上门,谁知道,东西没有卖出一件,倒是麻烦找上门了。
小头锐面,骨瘦嶙峋的李半仙,眯眼细细打量着眼前这清秀丫头,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小姑娘,竟然会有不得了的脑袋与胆识,借着科举大捞一笔?
他本来在城东摆摊摆得好好的,若非有客人找上门,要他再多拿些试题出来,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旗帜让人给偷去用,而且生意还做得不错呢。
派人出去找,却听闻城西有个新摊位,卖绣品的姑娘模样像是卖试题的那位,他便匆忙来兴师问罪。
他原来还半信半疑的,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对,这做女红的小姑娘,和那些事当真有关吗?
但,他一逼问,她却承认了,让他讶异的差点忘了原来找她的目的。
「哼,说赔不是,你招摇撞骗的,让许多老客人闻了风声找我问,我却没办法回答他们,平白挨了不少埋怨,你说,这些过错,一句赔不是便能了结?」
「您老先清清火,听我说。」
深怕让李半仙这样一闹,她好不容易回归平常的日子,会因受到旁人异样的轻视而变得艰困,于是她摆起尴尬的笑脸,拉着李半仙到阴暗处,低头再低头。
「过去是我年轻无知,惹了您不快,您若能息怒,那看要我怎么赔罪都可以,就是请您别再让街坊听见我做的蠢事。我保证,以后绝对不再做了。」
「以后不再做了?这像什么话!」
李半仙吹胡子瞪眼,一副极不谅解。
「我才想找你合作,你居然说不做了?听说你的试卷精准无比,就连策论的题目也一字不差,你是后头有靠山还是哪里听来的风声?」
「欸;?」这回轮到言丽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她拿着毛笔,找本书随便撇撇,依样东抄一段西抄一段的结果,居然是全部命中?
顶多是她觉得特别有感觉的才会抄下来,怎么?这是难能可贵的巧合,还是她当真天赋异秉?
「我,我今后要重新做人,不做那些勾当了。」她摇头,不肯答应。
「你想藉机哄抬价格是吧?我知道,像你这样聪明的小丫头必定不简单。」李半仙像是知之甚深的低笑。「说,二一添作五,以后赚的,咱们对分你可愿意?你负责弄消息,我来经手买卖,保证赚得比你单打独斗跑单帮的多。」
「我不是这意思。」
她恨不得从那样的泥沼中脱身,怎么还可能走回头路?
「哼!给你面子你不要,小小年纪敢拿翘?」李半仙表情变得狰狞起来。
「好吧,四六分帐,我四你六,这可是我最大让步。我没跟你计较先前之事,你可别不知感恩。」
「感谢您宽宏大量,只是我说什么都不会和个骗子同流合污。您老请回吧!」一再被纠缠,让言丽生也耐不住性子动怒了。
「骗子?你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敢说—;—;」
「欸;?什么骗子,李半仙您……是骗子?」受到小巷前头两人争执的声音所吸引,逐渐聚拢观望的人群,没听清楚他们的对话,有人断章取义的插嘴了。
「什么?我李半仙哪儿是骗子?」气冲冲一回头,一看是自己的老顾客,李半仙连忙改了笑脸,急着化解大家的误会。
「不然骗子是谁?是这小姑娘?」群众中又有人提出质疑。
「对,就是她。」李半仙决定,这姑娘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好得很,他要她在京里再无容身之处!
「大家别看她表面上娇娇弱弱,其实到处行骗,而我看不惯这姑娘的行为,要她改过,却遭她拒绝,还语出不逊污辱我,大伙可要帮忙评评理呀。」
「李半仙!」
言丽生没料到李半仙拉拢她不成,反过头来想陷害她,企图以群众的力量来将她赶走。
原先,她还以为李半仙当真是如同招牌所说,「法眼通晓天下事,一心谋福天下人」,结果今天才发现,李半仙也不过是另一个从前的她而已。
只是她觉得井水不犯河水,别人要怎么做生意,反正她人微言轻,与李半仙也素无瓜葛,不用特别管闲事。
而且起初是自己捞过界,害了人家,她好象也没啥立场说话。
但现在李半仙都欺到她头上了,再不出声,万一她被大伙赶出城去,她就没办法见到她的恩人了!这可不成。
没办法,为了澄清自己的名声,她只好和李半仙杠上。
「她呀,说话没一句是真的,卖的东西也全是假货及劣品,极没生意道德。」
「李半仙,我敬您是长辈,不想冒犯您,可您再三咄咄逼人,让我不得不为自己说话了。就算我再不济事,可我对于功名利禄这回事,随口说都还比您准。」
那是她从小就能看见的东西。去赌坊或和人打赌,只要事关胜负的比赛,她从没输过,就算她不懂规则,就是随便出手都会赢。
赢到让她的大名在全国稍有名气的睹坊里,都将她列为拒绝往来的客户。
她对人更是如此。
只要她认真的一看人,那人将来是好是坏,会否升官发财,她脑中会不由自主的浮出奇怪的影像,仿佛能预知人家的未来。
小时候,她说了家乡一个大地主,不靠捐官这辈子恐怕永远得不到功名,让那地主颜面扫地,将他们父女赶了出来,开始流浪。
从此,她害怕知道别人的将来,告诉自己,看到的那些景象都是自己想太多。决定再也不说实话,因为天下人都宁愿听好话而不听真话。
可现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要让李半仙知难而退,只能靠这个自己遗忘已久的奇妙能力了。
言丽生深吸一口气,决定放手一搏。
「我才不像您只是见人说人话,净挑好的讲,总是谄媚讨好人,光顾逗别人开心拿赏银,根本不是什么算命。」
「小丫头敢这么夸口?」
李半仙独门生意的秘方一让言丽生戳破,他立刻恼羞成怒的反击。「好啊,不然你有本事,咱们就来比比看,看谁说得准!」
李半仙能够在京中吃「未卜先知」这行饭那么长的时日,就全靠他察言观色的本事。
其实会来算命的人,心里多半有选择,只是没有勇气去做而犹豫,才想依托算命决定未来。
而他,只要能看穿对方到底想怎么做,顺着人家的意思去说就对了。
衣裳破落的人还捧着大袋铜板来算命,八成是想求财,尤其是一大笔从天上掉下来的横财;富贵人家问功名,大抵上是有了钱财就想沾各声。
有钱的夫人来合八字,不外乎是想为子女求姻缘。
而李半仙厉害之处,就在于他总是先说几句不吉,一看到人家变了脸色,就连忙改口,说几句好话缓缓场面,再一桩桩慢慢猜。
要是看到人家眉开眼笑的,就顺着情势继续掰。这招屡试不爽。
只要说好听话,就算不准,至少别人不会来找碴。运气好说得准,别人可就对他感激到家了。
这黄毛丫头能赢过他三十年来阅人无数?
「既然您不肯罢休,我也只好奉陪了。科举放榜在即,想知道考上或不上的公子,尽管来到这儿好了,马上验证我说得准或不准!」
李半仙没科到这丫头竟敢桃马上就要揭晓的榜单比,他都还不敢挑有这么明白结果的东西胡诌呢。
「算你狠……敢挑这个比?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下台。好啦,我今儿个不收钱,就让大伙来看看谁说得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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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坐在将军府里的邢大将军,只觉得深感懊恼。难得有朋友来访,他便迫不及待吐苦水。
「我家那侄子,明明说聪明也该是聪明,却屡试不中,不知道是他运气当真太差,还是他太不经心。唉,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对科举认真些。」想起过去的预言,邢将军不免对世交的友人李岚舟有点儿抱怨。
「我还记得你从前不是说过,那孩子早晚会位极人臣,应该是了不得的人物,可怎么现在完全没那影子?」
钦天监李岚舟,乃是当朝大星相家李璇后代,说起李家,就不得不提曾预言本朝曾有过的女主称王、颠覆天下的大事。
在那之后,李家世代的观星本事,更受到朝廷重用。
李岚舟只是笑笑,没有辩解。
「症结,还是那孩子的想法吧。」
「是啊,就连我前些天好不容易弄到的卷子他也不接受,真是恼人。」
邢将军后来一问别人,才发现自己先前买到的果然是宝,题目分毫不差。
要是三年后他还能遇到那孩子,到时就算是用逼的,他也要逼靖宇好好的看一看,把答案背得滚瓜烂熟为止。
「什么卷子?」
「不不,没事。」发觉自己露了口风,邢大将军连忙改口。不论如何,舞弊这种事,毕竟不怎么光彩,尤其他们注重门风,这事不能外传。
「对、对,我要说的是,我呀……就曾经遇到过那样一个小兄弟。说起这次科举,他竟然能预知考什么,毫无疏失。」
「喔,在京中遇到的吗?」李岚舟有点儿被挑起兴致。「这么说来,我的预感没错了。星象变动,也许指的就是这个了。」
「什么意思?」
「十八年前,我夜观星象时,但见斗魁星降世,即文昌星君降世。而我最近发现,那颗星子,似乎来到了真龙身旁……也就是说,祂;进京了。」
「文昌星……就是那个职司文武爵禄科举之本,主大贵的星神?」邢将军不免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能维持一门荣耀的新方向。
这么说来,莫非他会遇见那卖试卷的孩子,是上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