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镇夜会(4)
“上海。”两个人一起回答。
“是吗?”陈香墨改说上海话,“阿拉大家上海人。”
并未如他所料,这两位没流露出同乡人的亲切感,甚至也不用上海话来回答他。
“你以前是什么公司的?”那男生问,说的仍旧是国语。那女生眼睛看着陈,一眨不眨。
陈香墨感到微微的不快,也说不清为什么。
他调节了一下情绪,微笑着用上海话说:“晚报晚报,晚饭吃饱。”
什么反应也没有,两人脸上一片空白。
“我是新城晚报的记者。”陈香墨说。
“啊,说是有个上海来的记者,原来是你。”女生说,她终于柔和了一下。
大家交换了姓名和职业背景,原来男生叫王林,是法国一家除尘器械公司在上海的首席代表;女生是秋季班的,早入学三个月,叫廖顺顺,原来在广州一家港资猎头公司工作。
“我们总共有多少中国同学?”陈香墨问。
王林说:“一共10个大陆生,香港和台湾生各一个,还有两个加拿大华人。”
廖顺顺伸手指在唇上轻嘘了一声,大家抬头,有人打手势,要讲话。这是个半秃的年轻人,身形既胖且壮。一开口,大家就知道他是法国人,他的英语带着浓浓的法国腔。“我叫劳杭。MBA2002级。现任学生会副主席。欢迎大家来到巴黎。”他面部表情生动地变化了好几下,虽然不懂他的意思,新生们还是笑了起来。
“在把话筒交给你们的学生会主席前,请大家举起法国葡萄酒。我敢保证主席先生待会儿请你们举起的将是茶杯。”
劳杭做出畅饮和品尝的表情,然后手一伸,将学生会主席邀请上花坛。
干杯的嗡嗡细语声快速沉寂,显示大家都被吸引。站到台上的是个中国学生,他的国字脸像个中国的印章,不容置疑。他的做工粗糙的呢子大衣更加强了这种肯定。
“我们的学生会主席是中国人?”王林惊异。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我叫洪平·张,代表MBA学生会和在校的学生欢迎你们……”
张洪平的英语发音很好,在中国学生里头可以算没有缺点,对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他的演讲也四平八稳,不追求西方同学一般炫耀的幽默,但中规中矩,没什么不得体。陈香墨记者出身,看多了名利场上的洋相,知道一个中国人用英语对西方人演讲的心理压力,因此喜出望外,对这位张主席很佩服。尽管张的发言有些拖沓,一二三四地露出中国式的官腔,但陈香墨觉得有一个中国人史无前例地担任了法国名校的MBA学生会主席,荣耀已及于所有中国学生以至亚洲学生。他注意观察四周,欧美学生们显得多少有些好奇和怀疑。一个中国学生担任大家的主席?他的能力自然而然会被摆在聚光灯下考评。陈香墨从一些脸上看到了茫然的表情,另一些脸竭力掩饰真实的表情。
终于,美国人杰森打破了平静,他高声挑战台上的中国人:“一二三四五六七,请告诉我们还有多少要讲?何不印发给大家?”
杰森其实是有道理的,聪明的演讲人从不罗列枯燥的信息,张洪平显然还不老于此道。因此在雄心勃勃的MBA生面前,他的权威和面子难免受到挑战。杰森的态度很有代表性,就连中国学生也笑了起来。
张主席处乱不惊,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稳重和认真。他淡淡地回答杰森三个字:“别着急。”继续往下讲,这种沉稳倒也暂时迷住了大家,学生们带着看看究竟会怎样的态度又静了下来。
可张洪平显得并无伏笔,可以拿出来最后镇人,他继续向第10点进军,这使陈香墨捏了一把汗,再这样下去,众人会真正厌烦,那样可得出丑!他看着杰森,这瘦小的美国人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一次新的攻击如箭在弦。
胖而壮的劳杭动身站到张边上,接过张洪平的一个停顿,开口说:“按照学生会的决定,主席先生讲前面的10点,后面的38点由我接着讲,但显然你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在偷偷地打量漂亮的女生和神气的男生,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基于对人性的理解,我只好另找机会告诉你们这会让你们后悔没听的38点。现在,我和主席先生一起,祝大家今晚快乐!”
欢笑声中,有人打开了迪斯科音响,强大的鼓击淹没了一切。
旋转光球打出以深深浅浅的紫色为主调的冷光,近200人在塞琳·迪翁的《另一次生命》乐曲中舞动。每一位的人生轨迹都在此时戛然终止了以往,MBA正如另一次人生的开端。人们相信在16个月后,他们将能选择新的职业、新的国家、新的理想。这一个年级,学生平均年龄是30岁,此刻他们感到18岁的血液正在回流,法国葡萄酒渗入薄薄血管,使他们放声合唱:“另一个世界,另一次生命!”
第一章 小镇夜会(5)
茜茜莉娅一进门,就感到有几双眼睛盯在她身上。这跟出门会嗅到新鲜空气一样,在她的生活中自然而然。惟一不同的是她意识到其中有一双东方的明亮的眼睛,待她好奇地回望过去时,那双眼睛躲闪开去,只让她看到一个东方人的背影。
茜茜莉娅一瞬间回想起自己在台湾工作的两年。东方的气息在幻觉中扑鼻而来。
迪斯科鼓点打断了热闹的交谈,茜茜莉娅随着大家扭摆了一会儿,悄悄溜出了MBA楼,站在廊下点燃香烟。
前葡萄酒商比尔赫喝得有点高了,刚才有个圆脸的日本女生在嘈杂的乐声中和他握手,仰着脸大声和他攀谈,搞得他有点轻飘飘。他抓起一瓶冰镇百威啤酒,晃出了大门。
茜茜莉娅正在廊下抽烟,想心事。
“您好,”比尔赫交啤酒于左手,向她伸手,“我叫比尔赫。”
“茜茜莉娅。很高兴认识您。”
黑暗中,茜茜莉娅看不清比尔赫的脸,但她疲惫地意识到,又一团高卢味的荷尔蒙正在逼近。
“外面好冷,”她打了个冷战,“您多保重。”一转身进了楼。
比尔赫给这巴黎口音的姑娘一晾,心里郁闷。他出生于马赛北城区,是个典型的马赛男人。巴黎人常常放肆地调侃马赛人,使他很不服气。
他喝光百威,忽然想尝尝红色马丁尼酒。他推开门,绕着摇摆的人群向酒水台摸去。当酒保的一个亚洲同学给了他一杯马丁尼,说:“您是今晚喝得最欢的。”
比尔赫向他举了举杯,酒保伸出手:“我叫及川敏一。”
比尔赫咕哝了两声,瞥见晾了他的巴黎姑娘正和另一个亚洲人在放布告板的角落里说话,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他脱口而出:“Merde(见鬼)!”将一杯马丁尼一饮而尽。
日本人及川吃了一惊,还是满脸堆笑:“再给您来一杯?”
当这个中国人徐斌站在角落里向她问好时,茜茜莉娅直觉地感到他就是刚才那双东方眼睛的主人。
“你是中国人?台湾的吗?”
“我是北京人。”
茜茜莉娅用流利的汉语说:“我在台湾工作过几年,北京向台湾打飞弹的那年,我正在台北。”
“太好了,你会说中文!”徐斌充满友好的表情,“我是商人,不懂政治。我也反对一切武力。让我们说点专业的,你在台湾做什么业务?”
音乐声短暂停顿了一下,说话的人们发觉其实大家都在大声叫喊,否则很难听见对方的声音。
“对不起,在向你大喊大叫。”徐斌有点不好意思。
茜茜莉娅发觉这份羞涩在此刻很养人,这是非常东方的男性反应,令她从傍晚的反胃中舒缓了些。
只是换CD,随后是更强劲的迪斯科。人们重新回到舞池,抖动身体。
现在什么话都听不清了,室外太冷,没法久站。每个人都打消了说话的念头,认真舞动起来。
听说MBA们一认真,没有做不好的事。
舞跳得棒极了,节骨眼儿上,大家齐声喊。
第二章 发达与破产(1)
躺在宿舍里,陈香墨梦见了上海。
这是件奇怪的事。因为一直以来,无论是到哪个国家出差或度假,他永远只梦见上海。最长一次在德国交流采访了三个月,每天都只和德国人打交道,他还是固执地只梦见上海的家人和朋友。对于偶尔造梦的人,这不奇怪;陈香墨是每天必有梦的人,这就有意思了。
他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这次他梦见自己在报社办公室里。有很多人打电话来,请他参加各式各样的信息发布会。他在梦里有点生气,觉得都什么时候了,还拉我干这些!
他朝一个电话吼:“让我静一静干点正经事吧!求你了。”
醒来,法国的太阳已明晃晃地照在厚而连绵的白雪上。
陈香墨心里余音袅袅,还残留着心烦的感觉。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树林,生活的惯性并没因为他飞到千万里之外而停止。
扔在墙角的开口皮鞋是他为精简行李穿来的惟一一双鞋,没想到碰上大雪浸坏了。陈香墨无可奈何地套上它们,去参加中国学生联合会组织的迎新早午餐。下午,MBA课程就将正式启动,头两天是个实境模拟课,叫做“NEGOSIM(边谈判边竞争)”,就是让大家按游戏规则投资竞争,最后有人发达,有人破产。让你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少分量!
早午餐摆在山下镇上的中餐馆“鸿运楼”。
张洪平主动张罗着用自己的车往山下载人,载完了一批又回来载下一批。他老婆是个长得挺美的东北姑娘,叫东云。在一旁招呼完这个招呼那个。
到齐了人一点,23位。不只MBA的,连本科生也来了好几个。中国人嘛,爱凑个热闹,何况迎新,历来顶喜气的。大家西体中用,在长条桌两旁一字儿排开落座,互相寒暄。
张主席清了清嗓子:“要不大家挨个自我介绍吧?”
这纷纷攘攘地一介绍,大伙儿都互相刮目相看起来。这拨人,有清华的、北大的、复旦的、交大的、上外北外的,绝大多数是国内的名校生。
一个怯生生的女声说:“大家都是这么厉害呀?我可比不上你们,我是没有名的学校毕业的。”
“哎呀,小妹,说什么呢?学历又反映不了能力。”张太太东云安慰廖顺顺。
陈香墨发现了一个复旦校友,她还是上海媒体的同行,上海电视台前英语节目主持人唐文文。她享有本年度全球惟一一份全额埃菲尔奖学金。
两人像所有上海人一样,忍不住低声开讲上海话。陈香墨回忆了半天复旦校园生活,忽然想起件事:“这里上海学生蛮多的,为什么在一起还说国语?”
“哪来很多上海学生?”唐文文一噘嘴,“这里谁都爱假装我们上海人。有的连上海话都听不懂。”
“哦,为什么?”
“谁知道,不高兴了骂我们小市民,到国外就攀着大上海!”她说完,示意先不谈下去了。
大家交换座位边吃边认识。
王林和陈香墨今天谈得挺开心。听说王林毕业于计算机专业,陈香墨便认定这是理科生和文科生之间的对话。在商业社会里,是不是理科生向智商财富倾斜,而文科生独占了情商资源?
王林并不拘泥于陈香墨的思路,他感兴趣指出的是西方世界和东方世界思维方式的不同逻辑。西方人习惯于数理逻辑,要求用数字来证明任何论点;而以古中国哲人为代表的东方形式逻辑,则充满对人生经验和社会智慧的顶礼膜拜。这种差异使东西方学生们非常容易堕入相互攻击的陷阱,但很少有人从比较文化的宽容角度来考虑问题。
陈香墨相当激赏王林的分析,觉得商学院里也并非全是言谈无趣的生意人。
王林则表示今后十分愿意与老大哥多多切磋。
临近终席时,一位本科女生崇拜地望着张洪平说:“太光荣了,我们有一位中国籍的学生会主席!”
大家随声附和,听得出也是由衷的。
张主席稳重地摆摆手:“没那样严重,为大家做点事而已。”
坐到陈香墨边上的北大毕业生老刘说:“张老师不错。”
“张老师?”陈香墨不解。
“你不知道?出来前,老张是北京新东方学校的TOEFL辅导老师。”
“哦,是吗?”陈香墨惊奇地想,“新东方老师,乖乖。”
传说新东方老师们都用百元大钞当席梦思。小偷进门都直奔床垫而去。而每个小偷还都看不起新东方学校创始人老俞,说他为点钱,放任手下的教师在课上糟蹋自己,说他是农民真没冤枉他。
上山回校的路上,张太太东云指着陈香墨的破皮鞋说:“香墨,鞋破了不冷吗?”
一听陈香墨说出破鞋原委,她回头和张主席说:“老公,这镇上连个鞋店也没有,啥时候咱开车陪香墨去一次凡勒喜商业中心吧。”
第二章 发达与破产(2)
陈香墨道谢和推辞,知道谁的时间都宝贵,人情难欠。
“老公,你那脚码和香墨差不多吧,赶紧把那双运动鞋借给香墨吧。冻着脚怎么上课呀?”
到了宿舍,夫妻俩立马找了干鞋给陈香墨。陈香墨穿在脚上,真是暖在心里。
NEGOSIM是个大游戏。是欧洲排名第三的某著名商学院的大教授安东尼奥设计的。
蓄着唇须的安大教授拖着行李箱,从巴塞罗那飞来巴黎,和本校的两位教授一起主持这个商业游戏。
三位教授中午连葡萄酒都没沾唇,就赶着给学生散发游戏软件,解释游戏规则。
在游戏里,学生们四到五个人一组,每组抽签成为游戏中某国某公司的经理层。不同的公司有不同的实力背景和经营资源,但互为同业,在国际市场竞争。
从各自特殊的公司背景出发,学生们需要自行制订经营策略,和其他公司或合作或竞争。学生们需要调整自己的产品,安排好供应链,同时在国际市场上落实市场营销。他们不仅要维持当前的业务,还要积极投入市场调研和新产品开发,提高市场份额来最终赢得竞争。
到了最后,不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市场弱肉强食,一半公司必将倒闭。
虽然不会有任何有形的损失,但对这伙野心勃勃的MBA生来说,挑战巨大。在开学第一个竞赛中失败,会使人心理产生阴影,自惭形秽。
我们小组能比别人差吗?不能!!!
我们的形象能破产吗?绝对不能!!!
这里谁是最棒的经营者?当然是我们组!!!
瞧,这就是压力,是保证游戏认真和精彩的前提。
MBA生们辞掉工作,交纳昂贵的学费,是要玩真的。
师第方以前是米其林公司驻日本市场的产品质量经理。此刻,他左肩背着沉重的电脑包,右手端着杯“Café long(长咖啡)”,在大厅里找他的小组伙伴们。
第一学期的四个月,学院按学生不同的职业和文化背景,事先划分了小组,分组原则是追求最大的多样性,以利学生们互相学习。
师第方的小组由五位男生组成,两个法国人、一个德国人、一个中国人和一个美国人。小组在第6教室碰头,大家搬桌搬凳子,然后围坐在一起,彼此熟悉一下。
师第方领头问:“大家早上好!昨晚都睡好了吗?没睡好的话,今天的游戏将是一杯提神的Expresso(特浓咖啡)。”
每个人都微微笑了笑。
“我们当中有没有金融专家?”师第方带着研究的眼神看过每一张脸。
“香格墨,您会不会恰巧是个金融记者?”显然他研究过了上午才发给大家的学员简历,而且试图和中国同学开开玩笑。但他挺滑稽地按法文发音规则把“g”读了出来,使陈香墨成了陈香格墨。
“我不是,”陈香墨的声音有点不自然,但随即放松了,“我专门写文章曝光名人的臭事。”
大伙儿又轻微地笑了几下。
麦克·林肯原是一个为美国政府工作的年轻经济学家,他开口说:“如果你是说我们需要在游戏中对付一些金融问题,也许我可以帮上忙。”
麦克温和地笑着,他是个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