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去世,皇上又一番挣扎落空。商隐因全程参与其中,深深明了皇上对裴度寄予的厚望,对重振皇威的热切心情。因而感同身受,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希望就此成空的巨大悲痛。
我们静静相拥。流霞满天的黄昏,转眼就沉了下来,漆漆夜色正慢慢掩来。
“别忙着收拾家里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动身走了。”商隐的声音,在夜色中越发显得空灵惆怅。
第二日一早,商隐尚未出门,旨意已到,商隐被免去秘书省校书郎一职,改而出任弘农县尉,即日起程。
秘书省校书郎,虽然官职低微,但被学子们认为是清要之官,况且由校书郎被选为宰辅的人有很多,元稹和白居易都是其中之人,因此当初商隐被任命为校书郎,家人都很高兴,以为他会前程远大。哪知没过几日,即被贬为弘农县尉。县尉之职,不仅位低事杂,而且要逢迎层层长官,又要亲手执鞭,奴役盘剥百姓,这与商隐的性格大相径庭,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我心中愤愤不平,商隐却是面不改色接过圣旨。送走传旨内官,回头见了我的样子,不由“扑哧”一笑,“何人如此大胆,敢惹我家娘子啊?”
我瞪他一眼,这人还有心说笑啊。
他拉着我叹了口气,良久方说:“那人之为人,你还不清楚么?他并不是因事不成迁怒于我,只是在保护我罢了。”
正因知道是如此,才更加意难平啊。这到底算什么世道啊。一个是唯我独尊的帝王,一个是名满天下的才子,两个如此清华出众的人中龙凤,为何都只能在残酷的现实夹缝中求生存?!
第八十三章 身孕
因圣旨说即日起程,商隐不敢耽搁,忙去雇了辆马车,我和小玉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长安。
出了城大家都松了口气。因天色已晚,遂决定去郊南樊川先找个地儿住一宿。
“唉,好好的家里不让住,还要去住店,算是什么事啊。”小玉小声嘀咕。
商隐满怀歉疚地看着我,“以后,说不定要到处迁移。”
我满不在乎地一笑,“怕什么?就当是旅行好了。我最喜欢旅行的。”
商隐握住我的手,刚想开口,车夫突然把头伸进来,低低的斗笠下,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笑嘻嘻的眼睛,“大哥,你不是早想着带姐姐浪迹天涯么?这下如愿啦。”
“道明!”我叫起来。那双仿佛不染任何尘埃的眼睛,总是笑嘻嘻弯着的眼睛,不是道明是谁?
“嘻嘻,姐姐现在才发现啊。一路上我都在你面前晃了好几次啦。”他仍旧嬉皮笑脸的样子。
商隐也很惊喜,他也不知道自己雇来的车夫竟是道明这小子。
到了樊川住下,一行四人要了几个小菜,围坐房中聊了起来,方知这几年道明一直在寻找我。当年他进宫探消息,并不相信我已经死了,于是四处寻访。偏偏商隐也是忽儿在这儿,忽儿在那儿的,道明每每寻他而去,也都是堪堪差了一步,今日还是在茶馆中听人说,前些日子皇上宠信的大才子李商隐,不知为何得罪了皇上,被贬为弘农县尉,才赶紧买了辆车跑来了。
“说起来,我好像只有给姐姐和大哥当车夫的命。”道明挤眉弄眼地说。
我想起当年商隐带我私奔,也是道明驾车,不由笑瞪了他一眼,“那你以后就给我们当车夫吧。事先说好,可没有工资哦。”
“是。老爷夫人就放心吧,我驾车技术好得很,逃跑绝对有一套。”道明装腔作势地说,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弘农县在长安和洛阳中间,距长安四百三十里,东去洛阳四百五十里,这样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知皇上打的什么主意。
因圣旨并未限定什么时候到任,况且县尉一职,实不是商隐所愿,所以我们也不急着赶路。
春光已老,夏景渐深,一行人慢悠悠地出了函谷关,一路悠闲地往弘农而来。然而再长的旅程终有到终点的时候,五月底,终于到了弘农。
县里安排给商隐一座小小的院落,离县衙不远,倒也清静整齐。商隐初上任,不得不到处拜会层层长官,道明跟着他去驾车,我和小玉留在家里收拾东西,虽说人生地不熟,但身边有爱人和朋友,何处不可为家?
我让小玉去将院中葡萄架下的石桌椅擦洗干净,商隐闲时,我们就可以那里品茗弹琴了。
我留在屋里,将雨过天晴色的纱帐换到卧室的大床上,将商隐书写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诗句挂到墙上。他的书法飘逸俊秀,独具一格,我总喜欢让他把我熟悉的千古流传的那些诗句书写成幅,随身携带,挂到每一个曾经住过的地方。每当我望着那些诗句出神,名满天下的才子李商隐都会有些不好意思,抱着我咕哝:“真有那么好?”
“那当然!这可是经过千年岁月印证的,会流传千古的名句。”我说得颇得意洋洋。想到让后世觉得谜团一样的李商隐,却成了我的夫君,就好像在做千古一梦一样,美好得不真实。
我把条幅轻轻抚平,抬头看看窗外天色,想着商隐也该回家了,晚上就做他爱吃的剁椒鱼头好了。
这念头刚起,唇边的微笑尚未展开,小玉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屋,喊道:“小姐,不好了,姑爷被人打伤了!”
什么?我呆愣愣地看着她,尚未反应过来,道明背着商隐匆匆进了屋,轻轻将他放到窗前的锦榻上,又匆忙跑出去找大夫去了。
我跑过去,看到商隐面色灰白,双眸紧闭,已然昏了过去。他的青绿官袍,已经破烂不堪,背上横七竖八地浸出血迹来。我颤抖地掀开他的衣服,只一眼就觉得心跳已停,两眼发黑,下一瞬就昏了过去。
醒来时,屋内一灯如豆,照得一切都晕黄模糊,让我恍惚以为只不过做了个可怕的噩梦而已。但是胸口那种锥心的痛那么清晰,又不像是在做梦。
我翻身想下床,忽听得耳畔传来一声细细的呻吟,转目看去,商隐就俯卧在我身侧,脸色仍旧苍白,但寒星样的双眸中,却闪着欣喜若狂的亮光。他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刚才大约因为我突然活动,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微微拢了一下剑眉,但嘴角却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躺下。我小心翼翼地偎到他身边,尚未开口问他怎么伤成这样,他已经颤抖着在我唇上印下一个长久的吻,一滴滚烫的泪顺着他的脸颊,滴到我的唇边。
“我要当爹了。老婆,谢谢你。”他柔声说。
“什么?”见我有些愣,他不禁一笑,轻轻咬了下我的鼻子,道:“怎么有你这么糊涂的娘,都快两个月的身孕了,自己还不知道。”
“你是说,我,我,怀孕了?要当妈,妈妈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含笑眨了眨眼。
“呵呵。”我一手抚上还没一点变化的腹部,望着他傻笑。
“瑟儿,如今我才觉得一切不是梦,我们就要有孩子了。”商隐将头埋在我颈边,喃喃低语,不久即睡了过去。
我轻轻搂住他的胳膊,望着他痛楚与甜蜜奇妙融合的睡颜,心中也泛起痛楚又甜蜜的情绪,也许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滋味吧。
商隐的伤养了十多天,方能勉强下地。他一直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说只是因为自己恃才傲物,而他的上司中官最大的陕虢观察使孙简看不惯,于是借口他目无长官,让人打了他二十杀威棍,以挫挫他的锐气。
我自然不信会如此单纯,遂让道明悄悄去打听了一下。原来,这个孙简本属牛党中人,他的小女儿嫁给了令狐绹的从弟令狐绚。令狐楚在世时,他本来待商隐还不错,待到令狐楚谢世,而商隐又娶了我,牛党中人皆认为商隐背信弃义,投奔敌党,早对他怀恨在心。这次商隐恰巧落入孙简手中,遂被他打了一顿以泄恨。
看来令狐绹宣称与商隐恩断义绝并非气话。牛党都视他为“背主忘恩”之人,逮着所有机会打击他,而义父那里,因他与令狐家的渊源,也不肯全然信任他。他犹如生在夹缝中,两边都受气。而他为了怕我担心,一直都瞒着我。
我也装作不知情,每日只是变着法儿的给商隐做好吃的,滋补身体。这几天,我开始了妊娠反应,早晨起来,常常吐得昏天昏地,嗅觉也变得空前的灵敏,一点点油烟味,都会让胃里翻江倒海,吃下去的东西更是一会儿就得吐出来,每天只能喝点牛奶,吃几颗桃子。但对于商隐的饮食,我却不肯有丝毫将就,即便自己进不了厨房,也是将搜罗来的食补方子详细地说与小玉去做。等到傍晚反应稍轻些,就在口鼻上围上棉布,亲自下厨。每每看着我端着小海碗进屋,商隐的目光总是又感动又怜惜。
大夫的汤药,加上我的饮食调理,商隐的身体慢慢地康复起来,一惯略显苍白的面色,也有了丝红润。八月秋风初起时,他终于能行走自如了,就开始每天去县衙办公。
说是办公,其实也没多少事。商隐也做不来执鞭到街上去役使百姓,通常也只是整理一下案卷而已。商隐在家中从不谈论公事,每天吃过晚饭后,都抱着我坐在葡萄架下,给我讲一些有趣的市井见闻。我的肚子一天天变大,随着炎夏过去,妊娠反应也减轻了些,可以吃些清淡的菜了。自从我说小孩子在妈妈肚子里就要进行胎教后,商隐每天都坚持弹一两首欢快的曲子给我和肚子里的孩儿听。
第八十四章 活狱
日子如此单纯又清静。我常想,如若能一直这样下去真不错。但心里也知道,似乎只是一个不太现实的梦。商隐这样的人,注定不能拥有平淡的日子,否则就不会有那些九曲回肠般的著名诗篇了。
果然,这日,商隐从县衙回来,虽然依旧微笑,但还是被我捕捉到眉间暗藏的抑郁不快。
望着我温柔但坚持的眼神,商隐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老婆,我不是要瞒你什么,只是不想让你跟我一样难过罢了,你的性子,比我还急。”
“即使我不能帮你什么,好歹我可以倾听,我不想你什么事都压在自己心里。”我拉着他,有些撒娇地说。
商隐夹了块鱼肉给我,哄道:“你把这个吃了,我就说给你听。”
我瞪了他一眼,闭着眼将鱼咽下,尚未睁开眼,又被他喂了一勺汤,最后给了我块酸梅,让我压下恶心的感觉。
饭后,商隐陪我在院子里溜弯,顺便将事情缓缓地复述了一遍。
原来,今日他去牢房里查点囚犯时,有个犯人突然跪倒他脚下,痛哭流涕地喊冤。商隐让他站起,细述详情。
这犯人一边流泪,一边叙述道:“大人,我没有杀人,我是冤枉的。五年前,我才十五岁,一个女子被人奸污了,我看到时她已经躺在路边死了,她父亲指控我是凶手,我就被抓来这里。开始时被打入死囚牢,后来经大理寺卿复审,就一直被关押在这里。也不定罪,也不放人,整整被关了五年了。大人,我冤枉啊!大人救救我!”
商隐没想到还有这种事,牢里的一个狱卒也过来帮为个犯人说情。大家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但是,因为这个案子是观察使孙大人断的案,别人都不敢替他翻案。
商隐说到这里,眉头皱了一下。他肯定是想起了孙简的独断专横,让他吃足了苦头。
“老公,你要救他么?”我轻声问。
“这件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可是,那人还年轻,这样无限期地关押在大牢里,不是毁了他一生吗?别人或许并不在乎他的一生,但对于他本人和他的亲人来说,这一生如何是何等重要啊。”商隐说着有些气愤,许是想到了他自己,被那些居高位的人随意安排的人生,心有戚戚焉的悲愤。
“不管怎样,我会为他写一个奏折,送到大理寺。虽然我位低言轻,但至少有人将他的冤屈上报朝廷,这样他也不至于太绝望。”商隐最后下了决心。
他决定的事,我是不会反对的。况且我不认为他做的有什么不对。只是,那个孙简却不得不防。于是,商隐去书房写奏折后,我将道明叫来,悄悄嘱咐了他几句。
道明边听边点头,末了低声说:“放心吧,姐姐,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保准不出岔子。”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分明闪着恶趣味的光芒,看来他心里还在怨恨孙简将商隐打成重伤。
这日商隐不必去县衙,正要陪我去城东的芙蓉塘看残荷,孙简突然带人闯了进来,一进门也不管家眷在场,指着商隐就大骂他告黑状!这个孙简生得矮小粗胖,一脸横肉,一看即知平日里刁蛮惯了的。
商隐也不理他,转身命小玉和道明扶我进屋去。我示意道明留在原地,自己取了预备出门用的帽子戴上,将面纱垂下,遮住脸庞,静静地站在原地。
孙简见商隐既不行礼,也不解释,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有些恼羞成怒,回头对役吏喊道:“将这小子给本官捆起来,押到陕州要他好看!”
虎狼似的役使一拥而上,就要捆绑商隐。
“慢着!”我见状,大喝一声。
也许没料到会有女子出面阻止,那些人一下子愣住了。我上前几步,站到商隐身边,他挣脱役吏回身扶住我,焦急地示意我别说话,又让道明和小玉来护我离开。
我轻轻对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你有危险,我绝不离开。别担心,我自有法子。”
“你是何人?竟敢对本官大呼小叫!”孙简此时已经缓过神来,见我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气焰更加嚣张。
“观察使大人,我乃朝廷命官李县尉的妻子,请问观察使大人为何要捉拿我的夫君?”我不紧不慢地说。
“李商隐污告本官。”孙简理直气壮的说。
“如此说来,观察使大人是在办公事喽?不知大人可有揖拿令?”他大约是没想到我会如此问,一时有些怔。不过瞬间即反应过来,道:“这有何难!本官现场就给你写张揖拿令来!”
他身后马上有一个师爷式的人物捧了笔墨过来,孙简也不多话,就着院中的石桌,刷刷几笔写就,随手抛到我面前。
小玉弯腰捡起,递给了我。我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观察使大人好像老糊涂了,既是揖拿令,怎不加盖大印?如此轻描淡写的几个字,有什么效力?如果这也管用,小女子不才,也会写几个字的。”
孙简被我刺得黑脸泛红,大喝一声:“拿本官大印来。”
刚刚那师爷悄悄跑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孙简黑中泛红的胖脸一下子变白了,狠狠地怒瞪了商隐和我一眼,放出狠话道:“你们给本官等着!”转身朝门外走去。一大帮役使跟在他身后,呼拉拉跑了。
商隐一直笔直站着的身姿这才有些晃动,他抓着我的肩,口气急促地低喊:“老婆,以后我不许你强出头!他把我抓了去,顶多受顿皮肉之苦。若是你有什么意外,我怎么办?!”
他声音里的颤抖让我明了他的恐惧,我偎入他怀中,轻声说:“你若有什么意外,我也不允许!不管怎样,我们总会在一起的。”
商隐长叹口气,道:“罢了,与其窝窝囊囊地做这小小县尉,不如携爱妻归隐山林。老婆,我们走罢。”
“嗯。你是做官还是归隐,我都陪着你。”我看着他微笑。
商隐哈哈一笑,提笔在东墙上题下一首诗,曰:“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他说自己此时倒羡慕起卞和来,虽然被刖去双足,却可以免去一辈子可耻的折腰趋承。什么样的悲愤,令一向隐藏真性情的他,生出这样一种与其瓦全,不如玉碎的绝决!
商隐题罢将笔一抛,摘下头上官帽放在石桌上。与我们一起,收拾了原本就不太多的一点行装,仍旧由道明驾车,离开了小院。
我们决定回洛阳探望母亲去。可是行没多远,县令宋福亲自骑快马追赶而来。此人一向钦佩商隐的才华,这次也是同情他的遭遇,所以想来请他回去。
李商隐对他行了一礼,坦率地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