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已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残雪意味着残冬,意味着冬季已逝,即将春回大地。一个少年仰起稚嫩的脸庞,望着那呼啸着的狂风,纷乱的雪花,不由露出了兴奋的神情。他走出了暖烘烘的帐篷,长长舒展了一个懒腰,任由冰冷的雪花抚摸在他的脸上,这时,他突然愣住了。
他分明看见,一个挺拔修长的黑色身影,孑立在白色狂暴的风雪中。当那身影缓缓转向他,当那双黑夜一般深沉,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眸向他投去漠然一瞥的时候,少年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叫。
自从图灵国救出海尔嘉之后,Z和她便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转道提坦王都丢番图城,救出被囚禁的,奈奎斯特的前国王萨克雷,也就是海尔嘉的父亲。话虽如此,在王弟的心中,根本没有打算认真去救他。怎么,那个老头子,曾被迫跪在他的面前,而王弟亦曾得意洋洋地向他宣告,无论你的国家,还是你引以为傲的女儿,都在我的手中……想起来那一幕,仿佛昨天才刚刚发生,而在那之后,他便和海尔嘉一起亡命天涯……反正在这闭塞的地方,根本无从得知萨克雷的生死,只要他跟着海尔嘉前去,抢在他们父女两人相见之前,将那个老头喀嚓掉……他的秘密,海尔嘉便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的主意已经打定,于是,摆脱掉芙蕾雅公主的纠缠之后,他,海尔嘉以及一路保护着他的凯泽一起,向提坦国进发。鉴于海尔嘉被切比雪夫国王追索,又被克拉丽丝王后嫉恨的处境,他们不得不放弃正常出境的途径,而改走艰难的道路。
那便是,徒步翻越约克雪山。
时值隆冬季节,终年积雪的约克山显得比往常还要寒冷得多。刺骨的寒风在空中咆哮着,鹅毛般大小的雪片纷乱地撒播在冻得坚硬的冰地上。连山中的野兽也不愿出来觅食,他们三人,却骑着马,艰难地向上攀援着。那些马儿都张大了鼻孔,马嚼铁上沾满了白沫和冰雪,双胁不停地起伏着。尽管马已经疲累之极,然而他们却丝毫不敢放松,赶路心切的他们不得不连连呵斥骏马前进。经过了半个月的路程,王弟一行终于平安翻越了约克山,抵达了提坦的国境。
提坦是一个游牧的国家,虽说王都是丢番图城,但与一般的王都,奈奎斯特的拉普拉斯城,以及图灵国的大约克城大不相同,它没有高耸的城楼和繁华的街道。丢番图城不过是他们的根据地,在绿油油的草原山谷间建起了王宫,周围都是大大小小两万个帐篷簇拥着。而王宫的本体,也是一个巨大的帐篷。色雷斯王,以及他的众多妃嫔,侍从,仆役,卫队们,都散布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帐篷里。
方才惊叫的少年,立刻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捂住了嘴巴。他跌跌撞撞扑进了都总管的帐篷,扑到了地面铺着的豪华毛毯上。
“大大大人!”少年口齿不清地唤了一声,“殿下他回来了!”
不用多久,一年前由于触怒国王陛下,遭到废黜和放逐的王弟殿下回国的消息,便长了翅膀一般不胫而走。王弟殿下冒着风雪,脱掉了御寒的皮帽和靴子,身上仅仅披了一条忏悔罪人用的毡毯,静静等候在国王的御帐前,等待着王兄的召见。
他竟是孤身一人前来的。此刻的海尔嘉,以及凯泽,又在什么地方呢?
从约克雪山下来之后,王弟凭着记忆,将他们带到了一处村落。那里居住着他幼时的乳母,正在喂羊的乳母一见到王弟的身影,又惊又喜,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王弟简短地交代了几句,大致是说在这里暂避之意,唯有自己的身份,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泄漏给海尔嘉听。凯泽也就罢了,他早已知晓。在海尔嘉的面前,他假装是远方的客人,而他的乳母,也识趣地和他冷淡地套话。
本只打算盘桓数日,没想到第二天一起来,海尔嘉便感到双眼刺痛。她开始还不在意,只当是用眼过度,稍微休息几天便好了。谁知道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只要睁眼便会流泪不止,视野里一片模糊,根本什么都看不见。海尔嘉学得的医理有限,一时还弄不清楚到底是何症状。乳母也慌了,恨不得立刻去找医生,然而王弟却把她拦下了。
他们如今还身处危险中,岂可轻易暴露行踪?
这是他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不想其他人来碰海尔嘉,哪怕是医生都不可以。以前倒从未因此事而烦恼过,原因在于,他们有一个精通医理的薇罗妮卡在,海尔嘉的身边事均由她一手料理。但是现在,薇罗妮卡的芳魂已逝,又有谁能够弥补她身后的空缺呢?
哈希是草原上著名的医生,年逾五旬。有一日晚上,他突然从自家的帐篷里凭空失了踪,正当他的妻子儿女正为他的下落忧心忡忡时,第二天夜里,他突然又凭空回来了。
“提坦神把我带走了。”他回答众人的疑问,“昨晚我正在帐中看书,只看到烛光下一个黑影一闪。我正要问他的姓名,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一个四面黑漆漆的地方。”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正疑惑着是否到了地狱,突然,整个地方亮堂起来,亮得好像四面都挂满了太阳一般耀眼。我闻到了一股香气,接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那光便像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她走到哪里,光便照耀到哪里。她戴着面纱,紧闭着双眼,款款走到了我的面前,她便停住了。她不开口,也不动。”
“我正纳闷该怎么办,这时候,天上传来了提坦神的指示,要我为这女子的眼睛诊治。那女子大概是天国的公主,或者仙女吧……”
“结果呢?”众人问道。
“也没什么大病,”哈希医师答道,“我说了病因,讲了调理之法。这个病不比别的,没什么速成的药可服用,只好慢慢调养。天神似乎很满意,我说完之后,只觉得身子一悬空,耳边风声呼呼直响,再一定神,我人已经到家了。”
听了哈希医师的讲解,王弟等人才明白,海尔嘉得的竟是雪盲症。大概是因为她曾被克拉丽丝王后抛弃在雪原里,后来又和王弟接连赶路,白雪的反光过于强烈,导致她竟因雪盲而一时失明。医师的调理之法,就是用鲜人乳或鲜牛奶滴眼,每次56滴,每隔35分钟滴一次。使用的牛奶要煮沸冷透了才可用,同时还要以眼罩蒙住眼睛用冷毛巾冰镇,并减少用眼,尽量休息。即便同时满足了以上条件,也不过是缓解雪盲的症状而已——真要痊愈,则需要57天。
正因如此,海尔嘉不得不被迫留在了这个村落——她都失去视力了,还怎么前往丢番图城救人呢?她又是心焦,又是着急,忍不住便哭了出来。
自己真是不争气,太没用了!王弟和凯泽都是和她一样旅行的,别人都没事,只有她一个人得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病,要是因为她的病,连累父王丧命……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见她如此可怜,王弟不禁好言相劝。其实在他的盘算中,海尔嘉暂时失明,真是天助我也——他本就暗暗筹划,如何在萨克雷面前遮掩过去,眼下正是得偿所愿。他先是抹去了海尔嘉的泪珠,然后告诉她:
“我先去丢番图打探消息,或者先把国王陛下救出来,或者等你病好了,再与你们会合。”
海尔嘉无奈之下,只得点头。然而他的话语中,有一个词引起了她的置疑。
“我们?”
“还有凯泽。”王弟答道,“我把他留下,负责你的安全。”
这也是迫不得已。乳母年老无用,海尔嘉虽有薄薄武艺,眼睛又看不见——必须得有人保护她。王弟孤身前往丢番图城固然危险,不过,与其让海尔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死去,他倒宁愿,被斧钺加身的人是他自己。
而眼下,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凯泽也是个男人。
凯泽固然对女人不感兴趣,也从未对海尔嘉表现出特殊的兴趣,翻越约克雪山的时候,他不是默默地在前面开道,便是自觉地躲到一边,不妨碍他们二人卿卿我我,但王弟也不能就此放下心来。总归是男女有别,因此,他临行前,对凯泽下达命令,不得靠近海尔嘉方圆10腕尺的距离内。对于一个保镖来说,既要保护主人的安全,又不得靠近她——然而凯泽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默默地一低头,接受了这个苛刻的要求。
就这样,将一切安排地妥妥当当的王弟,一个人踏上了归乡之旅。临行前,映着惨淡的朝阳,海尔嘉尖尖蹙起,愁上心头的眉头,欲哭而无泪的神情,他历历在目。而当她终于忍不住,最后一次扑到他的怀里时,他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她的:
“我会平安回来。我保证。”
而眼下,他已经站在王兄的御帐前,整整两天了,色雷斯王丝毫没有接见他的意思。不仅任凭他被暴风雪吹打,而且,连出门的意图都没有。整整两天,连御帐门都没有揭开过。
不至于吧?他心想,王兄还为那件事耿耿于怀吗?记得当初他攻陷了拉普拉斯城,擒获了“海尔嘉”公主,实则为侍女哈莉黛,献给色雷斯王为妃。哈莉黛由于害怕王弟会揭破她的真实身份,设计陷害他调戏自己,因此王弟才遭到了谶夺和放逐的处分。但现在已是今非昔比啊!王弟心想,那个权倾一时的宠妃“海尔嘉”,早已在数月前被废去次妃称号,囚入冷宫。为了一个失宠的女人责怪自己的弟弟,色雷斯王应不至于这般小气吧。
此外,王弟还掌握着一个,王兄不得不召见他的理由。
那就是,他那个晓勇善战,万夫莫挡的异母兄长,尽管宠嬖无数,却连一个继承王位的孩子都没有。
不,准确地说,曾经有过。色雷斯王第一个大妃曾为他怀孕,若是那个孩子顺产的话,此子的年纪应比王弟塞巴斯蒂安小不了多少。然而,兴许是提坦王室的血脉过于脆弱,大妃和她腹中的胎儿一起,死于分娩时的难产。此后,先后有九名妃子、宫女,为色雷斯王怀有身孕,她们当中,有三人流产,一人死于产后血崩,其余五人则产下婴孩。而这五个孩子中,不满周岁夭折有二个,十岁时又死了一个,能捱到成人礼的只有两个孩子而已,其中有一个是男孩。
而那个被捧为掌上明珠的男孩,在一次田猎祭上被野狼咬死了。唯一仅存的小公主,则死于田猎祭后的一次天花泛滥。那一年,王弟十八岁。他倒是出人意料地,抗过了天花的侵袭。大概也就是那时候起,不知道什么原因,后宫里的妃子们,便不再传出受孕的喜讯了。无论色雷斯王多么心急,纳了多少风闻一定能生子的女子,都无法使她们的肚子鼓起来。作为国王,王兄还算年轻,今年也不过刚刚四十岁而已,然而,没有可继承王位的子嗣,历年来的事实则证明他恐怕以后,一辈子都不可能有,而他除了弟弟塞巴斯蒂安,再没有别的直系亲属,其他则是血缘甚远的旁支——
在此情况下,若他一日归西,提坦国的王位,岂不是要归于塞巴斯蒂安之手吗?大臣们不是傻子,他们不止是在色雷斯王的手下做事,还要考虑到他身后的问题。因此,王弟自信满满,他早已在跪求王兄之前做好了一系列准备,如今,只需等待而已。
从少年侍从看见王弟的那一天起,直到了第三天早晨,御帐的大幕终于缓缓拉开了。朝阳的晨光照在王弟的脸上,照亮了他一脸灿烂的笑容。一个内侍拉长了声音喊道:
“陛下有旨,宣!”
第二章 围城:突进还是陷落?
第二章围城:突进还是陷落?
色雷斯王躺在宽大的兽皮卧榻上,身边的侍从早在宣招王弟觐见时便已退下。人臂粗的牛油大烛在一旁熊熊燃烧着,照亮了傲然挺立的王弟的脸,也照亮了他的兄长,色雷斯王。
一时间,竟是沉默。
色雷斯王今年刚满四十岁,作为一介国君,距离老迈的年纪尚有二十年以上的距离。然而,与一年前相比,他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一种称为锐气的,蓬勃焕发出的东西已从他的身上整个抽离出来,剩下的,只不过是个中年人愁闷与烦郁的躯壳罢了。
“王兄,见到您的雄姿一如往昔,身为弟弟的我……”王弟绽开了一个微笑,“打从心眼里感到高兴啊。”
色雷斯王没有回答,他那凝滞而灰暗的眼神无精打采地瞄了弟弟一眼,旋即又转向了虚无的大气。听到弟弟言不由衷的话而不作任何反应,该说他心胸豁达呢,抑或是迟钝?
“我的王兄啊……”
塞巴斯蒂安夸张地单腿跪下,他的呼唤听起来真切极了,再没有哪一个人,能够像他一样将这五个字说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他对着卧榻上的,昔日高大装硕,今天看来却稍嫌肥满的巨大躯体,谦卑地低下头去。
“弟弟我,向您恳求您最深广的宽恕与慈悲。”
在这过去的一年里,当他随着海尔嘉公主浪迹天涯,四处冒险的时候,对于色雷斯王的所作所为,他并非一无所知。尽管他遭到了废黜和放逐的处分,但由于他是色雷斯王身后唯一的继承人,权衡利弊之后,不少朝臣仍暗暗与他私通款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谁不想两头讨好,左右逢源,永保荣华富贵呢?于是他回丢番图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拉拢大臣,以承诺换取他们眼下的支持,等到一切打点完毕,他才特意选了一个大雪天,站到了王兄御帐的前面。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对于会面的结果,他还算有把握。
因为,色雷斯王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
自从纳了“海尔嘉”公主,实则是侍女哈莉黛为妃之后。为了固宠,取悦陛下,“那个女人”——背地里,大臣和侍从们都这样轻蔑地称呼她——使尽了各种手段。夜夜浓歌秣舞,每晚都进献不同的美女承欢御前,更过分的是,据说,仅仅是据说,她还给陛下服用效力极强的春药。
如此一来夜夜折腾,便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更何况国王已近中年。而令哈莉黛心寒的是,她擅专房之宠,已将近半年,后宫佳丽蒙皇恩者也为数众多,却无一人生得出子嗣来,甚至连怀孕都不能。哈莉黛心慌了,她还年轻,不能不为自己的将来着想。她所能仰仗者无非色雷斯王,以及他身后自己所生的王子。万一陛下没有留下后代便一命归西,王位少不得要还给遭她陷害而被放逐的王弟,塞巴斯蒂安殿下。万一,万一事情真的演变成这样,那她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万般无奈之下,她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借种生子。
她命人暗中挑选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侍从,趁着色雷斯王宠幸其他妃子的时候,将他们悄悄带进了自己的寝宫……然而事有凑巧,有一日色雷斯王心血来潮,想念起许久不见的爱妃,不经通传便闯入了哈莉黛的寝宫,结果如何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从此“海尔嘉”王妃被囚禁起来,整个宫帐只有一个膳食的出入口,而皇家侍从里面,确实有几个人从此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遗留下的亲属,也被迁戍到北部的崇山峻岭,戈壁荒漠,永世不得回乡。也许是受到此次事件的打击,从那时起,色雷斯王便整日借酒消愁,一蹶不振。他那引以为傲的强健体魄,如今,充塞着的只不过些酒精和无用的废料罢了。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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