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您已经到了京都,还会有什么错啊。”
看起来两个女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了菊治所说的一切。
事到如今,这种毫无保留却成了菊治心中的一种负担,不过这也可以说是对作为作家的自己的一份期待。虽说人数不多,但还残存着一些如此难得的读者。估计全国各地和她们一样的追随者,都默默地期盼着自己东山再起。
菊治陷入了沉思之中,这时祥子声音明快地邀请道:“有空的话,欢迎您也来高转转。”
出生于东京的菊治,不用说没去过高。
“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那儿离车站很近,非常方便。”
这两个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菊治想象不出来。
“我们那儿庙宇、神社都很多,附近还有上宫天满宫,那儿周围的园林也极为出色。”
“你们那儿离长冈京很近吧?”
“就在旁边。那里还有以杜鹃闻名的天满宫,古墓也有不少……”
平安迁都之前,长冈京的确做过一段时间的首都。
“您去参观一下,说不定有些参考价值。”
看来两个人可能是希望菊治创作一部古代的恋曲吧。
写一本历史小说,也许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至今为止,菊治都是以自己身边发生的事为中心,描写同龄人的悲欢离合。在这些作品中,他极为真实和直接地抒发了自己的感受。
由于作品内容和他自己的生活密不可分,所以作品中个人色彩过于浓重,他觉得正是如此,才使得他后来的作品陷入一种千篇一律的风格之中。这方面的问题,过去编辑就曾经向他建议过:“您能否在小说中增加一些虚构的内容,创作出规模更为宏大的作品。”
其实菊治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曾经进行过两三次尝试,但是虚构的成分一旦增加,他总担心作品因此丧失了现实感,结果越改越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种循环往复的过程中,蓦然回首,菊治已经步入了不惑之年的后半部分,再去描写他处女作中那种色彩斑斓的青春,已显得有些吃力。
是彻底改变自己写作方向的时候了。菊治正处在选择的十字路口,或许改写历史小说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尤其是平安时代以前的历史小说,几乎还没有什么作家写过。可是话说起来容易,菊治终究没有把它写出来的把握。而且历史小说作为改换写作方向虽不失为一种良策,但也逃脱不了追踪历史人物的足迹,探寻他们心理活动的俗套。与之相比,菊治更希望运用自己眼下拥有的感性认识去创作人物,在现代小说的世界里天马行空、自由发挥,再写出一本像《爱的墓碑》那样充满火热爱情的小说。
当菊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祥子面露担心地问道:“您累了吧?”
“没,没什么……”菊治连忙否定,但祥子二人好像还是觉得不宜滞留过久似的。
“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祥子提议,冬香点头附和。
“我没问题,还有的是时间。”
说心里话,他更愿意和这两位崇拜自己的女性多接触一段时间。
菊治重新打量着二人,开始想象起她们各自的家庭。
祥子从住在东京时起,就是一个精明强干的职业女性,现在也应该一直保持着,所以可能经常外出。与她比起来,冬香看上去有些腼腆,应属于专职主妇一类。眼下,也主要是祥子在讲,冬香可能也是初次见面的缘故,只是点头附和而已。
这两个人是怎么亲近起来的呢?是由于住家相近,还是由于孩子走到了一起?也许,还是不知道对方的家庭私事更好。菊治只要被两个崇拜自己的女性环绕,就已经十分满足。
菊治望着她们问道:“你们有去东京的机会吗?”
“已经很长时间没去过了。”祥子说完接着问道,“您是住在千驮之谷吧?”
菊治点点头。
祥子对冬香解释道:“那儿离新宿、涩谷都很近,地处闹市,十分方便。”
自从决定分居以后,菊治把位于二子玉川的公寓让给了妻子,一个人搬到了涩谷附近的千驮之谷。虽说是只能放下床和书桌的一居室,但位于山手线圈内,倒也十分方便。作为一个没有人气的作家,并不需要住在这种地段,也正因如此,菊治更是向往热闹的地方。
“住在东京的时候,我常常在原宿一带走动,所以千驮之谷对我来说充满了亲近感。”
“那么,请您随时光临。”菊治话说到一半儿,又停了下来。
如果对这两个人二选一的话,还是冬香更对自己的胃口。从外观上看,她不是那种十分时髦的女人,化妆也不那么靓丽醒目。然而,冬香长圆的脸型线条柔美,眉眼之间也相当清秀。她肤色白净,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雪白的肌肤,“冬香”一名也许正是因此而得。
可是冬香的言行举止之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拘谨,想来她不属于那种热情主动的类型。即使她有着形形色色的念头,也会悄悄地隐藏在内心深处。
冬香这种沉稳大方的性格,正是眼下菊治所向往的。
咖啡吧下面是车站大厅,放眼望去,来往行人的举动都可以一览无余。祥子一边眺望人群,一边催促冬香:“该告辞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如果是我的缘故,大可不必着急。”
“可是您还有工作要做,而且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傍晚将近,主妇们也到该干活儿的时间了。
“那个——”祥子说着想要伸手去拿账单,菊治慌忙举手制止道:“这儿由我……”
自己再怎么不济,付个咖啡钱还是绰绰有余的。菊治拿过账单,两个女人也不再说什么,拿着手袋站了起来。
“今天见到您,十分高兴。您有机会再来我们这儿,请一定和我们打声招呼。”
“恭敬不如从命。”
菊治点头应道,突然意识到还没问过冬香的联络地址。眼下当着祥子的面突然问起,也许有些唐突。想着想着,菊治忽然灵光一动,找到了一个好借口:“在《安魂曲》之后,我还有一些作品,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寄几本给您。”
“真的?”
“您能在这张名片上写一下您的地址吗?”
菊治把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冬香在上面写了起来。
“高市芥川町……”菊治出声念道,接着又递上一张自己的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事的话……”
正当冬香把菊治只有姓名和地址的名片拿在手中凝视的时候,祥子发难道:“您不打算给我一张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知道我的住处……”
菊治随手又拿了一张交给祥子,她满面笑容地低头放进手袋里。
“那么,我们告辞了。”
两人同时低头行礼,走出了咖啡吧。
目送二人离去的背影,菊治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冬香臀部玲珑而柔和的曲线。
相逢(1)
收到入江冬香的来信,是菊治和她在京都见面的三天之后。
信笺下面印有大波斯菊,冬香用工工整整的字体述说了与菊治邂逅时极为紧张却又兴奋的心情。接着在感谢菊治为书签名的同时,写下了一句:“我一定珍惜此书,并把它作为传家之宝。”并在信的结尾写到:“寒冬将至,请您保重身体,衷心地期盼您的新作问世。”
开头的部分没有什么,后半部分却让菊治略感郁闷。然而,这么快就收到了冬香的来信,菊治感到非常高兴。由发信日期是见面后的第三天来看,也许信是冬香第二天写的,说不定是在丈夫和孩子不在家时……
不过这种程度的信件就是被她丈夫看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菊治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想象着冬香独自写信时的身姿,心中暗暗涌起一股兴奋。
“那只手……”菊治忆起她轻轻遮挡额头的手势。
编织斗笠低低地戴在头上,在风之舞的队伍里翩翩起舞。这样一个冬香和在家低头写信的她,身影重叠在一起了。冬香略带迟疑的微笑在菊治的心中复活。
她眼下在忙些什么呢?
一想到这儿,菊治感到心跳有些加快,同时又琢磨起答应寄给冬香的书还没寄出一事。
在京都初次见到冬香时,曾经约好把《安魂曲》之后的作品寄给她,但回来重新翻了一下,菊治却慢慢失去了把这些作品寄给她的兴致。《思念的河流》还是一本描写年轻男女错综复杂爱情的小说,现在读起来,菊治很为自己当时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浅薄和过多的自我陶醉感到羞愧。这样一本小说,现在寄给冬香,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当菊治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之时,冬香的来信使他获得了勇气,他签上自己的名字以后,把书寄了出去。同时还附上一封短信,在对冬香及时来信表示感谢之后,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也写上了,最后又加上一句:“如果能把你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地址一并告知,我将不胜荣幸。”
冬香第二封信的到来,是在菊治将书寄出的四天之后。
信上的字体还是和前一封一样一丝不苟,上面写着收到书后非常高兴,这样自己就有了三部作品,“仿佛身处您的图书室一般”。信的最后写到:“我真的能和您互通电子邮件吗?”
当然,这些都正对菊治的心思。说得更准确一点儿,不如说菊治的心中才更渴望如此。
说实话,菊治并不是不喜欢写信,心里也有不少话想在信上倾诉,只是一想到倘若被冬香的丈夫看到,就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其实,信中的内容并没有令人疑神疑鬼的东西,可是抱着这种不安去写信的话,心情免不了变得抑郁。
从这个角度看,电子邮件就让人放心多了。万一有什么的话,也可以删除,即使保存下来,被他人看到的可能性也极低。
经过翻来覆去的考虑,菊治大胆地给冬香发了一封邮件。说实在的,菊治在这方面并不擅长,但由于收到了冬香的第二封来信,菊治平添了一份自信,他在邮件中诙谐地写到:“能在你那里安家落户,我的作品也备感幸福。”
“我最近因事还要前往京都,不知能否和你会面?”菊治以这句话作为邮件的结尾。
过了一天,冬香回了邮件,上面写到:“真的能再次拜望您吗?”后面又加了一句:“您果真大驾光临这边,我和祥子也打声招呼吧。”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想见到的只有冬香一人。菊治一边觉得自己有点儿过于露骨,一边匆忙回复邮件:“我渴望见到的只有你一个人。”
冬香似乎十分在乎介绍她和菊治相识的祥子,菊治的脑海里却始终只有冬香一人。
“届时想来正是观赏红叶之际,我期待着这次会面。”
冬香的确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而且和她相处在一起的时候,菊治觉得可以重新寻回自己失去的勇气和自信。
一旦联系上了,就没有比电子邮件更为简单方便的工具了。菊治的邮件刚一发出,冬香的回复立刻来了。
“您的意思,真是就我一个人吗?”
对于菊治不用告诉祥子,只和冬香一人相见的这番话,冬香好像还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这次前往京都,与其说为了工作,不如说去见你。”
邮件虽然是这样写的,菊治不禁扪心自问:我果真喜欢上这个女人了吗?
自己到了这把岁数,何必再去追求一个远在关西、有孩子的有夫之妇呢?这种不以为然的想法刚一冒头,菊治马上又被渴望和冬香会面的思绪紧紧缠绕。
冬香既不是一个漂亮超群的女子,也不是一个青春耀人的女孩儿。
抛开这些表面因素,菊治喜欢的就是冬香那种内敛而文静的气质。在思念她的时候,菊治自然而然地就会把冬香的身影和头戴斗笠、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一心一意跳着风之舞的舞娘交错地重叠在一起。
“想见到你……”
五十多岁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半,菊治对陷入情网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拥有朝思暮想的情感。正是由于已经认定自己是死水一潭,所以才觉得眼下这种兴奋有些怪怪的,且令人神往。
像是想要浇灭菊治这种急不可待的兴奋,冬香来了邮件:“就是能与您见面,恐怕我也不能呆很长时间。”
这种情形菊治当然知晓,最要紧的首先是相聚。
“下星期二我将前往京都。和上次一样,下午四点在同一饭店十五层的空中花园见面如何?”
菊治觉得如果询问冬香什么时间方便,可能又会有些啰里啰唆的事情,所以就自己独断专行地做了决定。
一天之后收到了冬香的回音:“那么,我会如您所示按时前往。能够再次与您相见,我非常荣幸。”
菊治立刻回了邮件:“请你一定如约而来,无论如何呀!”
在这句话后面,菊治犹豫着选了一个小小的心形图案添了上去。
当天下午,菊治一点到达京都之后,直接去了东山的真如堂和南禅寺的天授庵采访。
采访地点是从当地人口中打听到的,这里的环境的确静谧幽雅,层层叠叠的红叶连在一起,金秋的阳光穿过鳞次栉比的红叶洒落下来。
菊治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竟联想起冬香的纤纤玉手,不由得从地上拾起一片红叶,用纸包好,放进了书包。
按照预定计划结束了采访之后,菊治返回车站的饭店,办完入住手续时,已经是午后三点半了。
进了房间,他首先刮了胡子,梳理鬓发,然后穿上白色高领衬衫和深咖啡色外套。
一切准备就绪。菊治在镜子前察看一下自己之后,在四点差几分时向十五层的空中花园走去。
上次和她们见面,是在饭店大厅旁边的咖啡吧,那里人多眼杂,不是一个静心聊天的场所。虽然谈不上什么幽会,但对冬香来讲,肯定希望在人少的地方。
他选了一个从门口容易看到,离门较近的桌子坐下。这时的空中花园十分空闲,除了菊治以外,只有一桌客人。
在菊治啜着咖啡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女性在门口张望,接着走了进来。
“这边儿。”菊治不由站起身来招手,冬香微微行了礼,一路小跑地向前走来。
“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
“没什么,我也刚到。”
冬香的双颊渐渐泛起红晕,给人感觉是匆匆赶过来的,菊治不禁心中一动。
“你来了,太好了,谢谢!”
“哪里,哪里……”
“我们总算见面了。”
今天冬香穿了一套淡粉色的圆领套装,戴了一条心形项链。她是尽自己所能打扮了一番前来赴约的吧?虽然没有特别醒目的地方,但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菊治反而更加欣赏。
“您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吗?”
“对,明天还要转一些地方……”
“工作很辛苦吧?”
正当冬香低声说话的时候,服务生走了过来,她要了一杯红茶。
“我还担心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呢?我十分钟以前就到了车站,只是有点儿迷路,对不起。”
这个饭店和车站连在一起,确实有些难走,在这种地方迷路,也极符合冬香的特点。
“换作祥子的话,大概能直接找到这里。”
菊治开了句玩笑,冬香却当了真似的回答道:“您说得对极了。她不论去哪儿都不会迷路, 我每次都是跟在她的后面而已……”
“可是,你一个人来了,真是太好了。”
“就我一个人,当真可以吗?”
“当然了,你不会告诉祥子了吧?”
“没有,可是……”冬香迟疑了一下,“那个,我把孩子放在她那儿了……”
“这么说,你呆不了多长时间?”
“对不起……”
对专职主妇来说,傍晚时分确实是一天中最为忙乱的时间。菊治感到自己让冬香在这个时间段出来,实在有点儿强人所难。
菊治把目光转向窗外,他发现京都秋天的街道渐渐黯淡起来。
冬香也在眺望窗外,难道她在惦念家里的事情?
“方便的话,到我的房间看看好吗?”
冬香好像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看了菊治一眼,又垂下了目光。
事情过于突然,冬香大概不得不探究自己的真正意图吧?她觉得困惑也理所当然,说实话,这是菊治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