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和苏惠曾经是我们系最奇怪而又登对的一对,苏惠比胖子高半头,胖子比苏惠宽一倍,两个人感情却很好。苏惠经常一勾胖子脖子,“走着!”胖子便趔趔趄趄被老婆拖着走。胖子也公开承认怕老婆,很自豪地说:“怕老婆是一种美德,我要是真打她能打过我吗,老婆是用来疼的呀!”当即赢得了全班女生的好感。
眼下的胖子却形容枯槁,想想也真奇怪,连一只不吃腥的猫儿都没有。不管胖猫瘦猫,就是没有不偷腥的猫儿。
在苏惠第四次来访后赵雅终于做出了反应,她收拾了东西,低着头对我说,“陈默,我要走了。我就跟你说一句话:你想错我了。”
我笑笑,“一个人搬得动吗?用不用叫他来帮你搬?”
赵雅没出声儿,拉着箱子打开门走了。
我和赵雅认识三年,只闹过一回别扭,那是大二上的时候大家参加全国高校数学建模大赛,文学院是领奖大户,平时文艺比赛都是艺术学院出风头,只有这时候才显出理学院的厉害。那一次我们班参加的几个小组几乎都有奖,门口的大红榜足写了六张,我和魏臻莫绍聪他们几个搭的小组一举夺魁拿下了惟一的一等奖。我游手好闲惯了,这次喜从天降,忙不迭地给家里人打电话报喜,赵雅在我下铺一声没吭。正打着电话,楼下魏臻他们就喊我名字叫我下去吃饭,我手拿着电话走不开,匆忙中打手势让赵雅到窗口去帮我应一声。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据魏臻说赵雅当时脸色铁青,瞥了他们一眼就狠狠摔上了窗户,当时楼下一堆女生看着,魏臻很没面子,讪讪地走了。
后来我知道赵雅的小组在比赛中落马,连个优胜奖都没有,但我还是很长时间不能释怀,女生小心眼的多了,可是怎么说也是朋友,赵雅实在让我觉得不爽。魏臻从那一次以后再没主动跟赵雅说话,背后一提起来就很不屑地说赵雅“吃屎也要抢个屎尖儿”。
赵雅走后我搬回了宿舍,从此再没有来往。
宣桦一直没有回音,这是最让我难受的。我有几本书落他宿舍里,一直没取回来。我想,有这些小零碎,就说明我们之间还有联系。我想着某一天,宣桦会来找我,跟我说:“回来吧。”
可是他一直没有来。
我像一棵向日葵一样不辞劳苦地有说有笑———在白天我是绝不低头,怕的是晚上。
不要夜晚,也不要阴天。
白天,有太阳的时候儿,我的那点阴暗的心思躲在绚烂的花盘后面,谁也看不见。他们以为我已经把你忘了,就像你忘了我一样。
晚上,那点疼就出来了,先是失神片刻,然后五脏六腑的神经才一齐苏醒过来,万箭穿心。
原来,心真是会疼的。先是麻木,胸腔憋闷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像压了千斤大石。很久,很用力地深呼吸一下,再吐出来,脑子里像有一个蜂窝,不停地嗡嗡作响。从喉咙到肩膀,酸痛。
有时候在书堆里泡一整天,脑子都累麻了,却总有点星星点点的向往:他要是在,多好?我怀疑我大脑里已经建起个兴奋灶了,死性不改地犯贱。
如果是阴天,会突然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看书看到一半,望着窗外的雪地,那点酸痛就像小虫子一样爬出来,把心蚀成一片一片的。
我无数次在半夜悄悄拨他的电话,我知道他每天十二点准时睡觉关机,在那句冰冷的“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之前我有两三秒的喘息时间,我知道我打不通,但是我想象着,我是在给你打电话了,你一会儿就来接了,这样可以给我一个幻觉,好像我们还很近,好像我们还在一起。
只能指望黑夜快点过去,等到白天,我那点没有希望的挂念就可以蜷缩在心底不为人知的角落,可以暂时不痛,我的那点爱情是怕光的。
苏惠告诉我,她看见过阿雅在外边上课,和讲台上的宣桦有说有笑的。下课后宣桦的学生都拿阿雅跟宣桦开玩笑,阿雅并不反驳。
苏惠报了个商务口语班,也是宣桦教的,不过苏惠说他不认识她,“那赵雅,一下课就从别的教室冲过来了。有事儿没事儿跑过来套话,嗨,跟个鸡似的。贱!”说完还挑衅地看着她家胖子,胖子毕竟是个男人,时间长了也脸上挂不住,“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苏惠一字一顿地说:“看看你们这些没有品位的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胖子低下头很羞涩地说:“犯了一回错误怎么老拿出来当教具啊?好吧我承认我错了,我不该魅力那么大。”
苏惠转过头来埋怨我,“你也是,眼看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你怎么不早点绑定他啊?”
“怎么绑定?”
“做了他!”
五月十八号是宣桦生日,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没皮没脸给他打电话,“喂?干吗呢?”
宣桦愣了一下,“啊?哦……我备课呢……晚上还有课……这两天挺忙的。”
我豁出去不要脸了,“那你中午有空么?”
宣桦沉默了一会儿,“啊……还行吧。”
“出来吃顿饭吧……那什么……就当给你庆祝生日,行吗?”我怯生生地问,脸上烧腾腾的,从来都是骄傲的我推别人的约会,我几乎没有正式约过别人几回,没想到主动约别人的心理压力这么大。
“那……行吧……”
我心里一块石头算是曲曲折折地落了地。
我立刻向苏惠报喜,“他答应了!”
苏惠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啊?好,干得不错。晚上穿漂亮点儿。”
我立刻翻箱倒柜找衣服,“这件上次穿过了……这件上次也穿过了……”
同寝室的赵蔚抿嘴笑,“我看你大概得裸体约会了。”
我没空理她,“昨天晚上没睡好,你看我眼眶肿得这样儿……哎呀愁死我了。”
苏惠笑,“来,我帮你,还我漂亮拳———”说着捏着粉拳冲了上来。
“去死啊你!”我们笑着扭成一团。
苏惠和赵蔚出去吃饭了,走前苏惠捏着我脸,“小色女,按我说的做啊,一鼓作气拿下他,绝对别给丫喘息的机会。”
我尴尬地看了赵蔚一眼,“不做不行吗?”
“不行!事后,你一定记得要说,对不起,亲爱的,我真的很爱你。没有你,我真的没法活下去。装得越可怜越好!千万要记得说啊!听我的没错儿!”
我贱不贱啊?我很郁闷地想,谈个恋爱整得跟诱奸似的。看看表也快正午了,宣桦可真够慢的。
电话响,我开心地跳起来接,真是宣桦!
“我都收拾好了,你在哪儿呢?”
宣桦吞吞吐吐地回答:“陈默……我临时有点事儿,不能出去了……”
晚上我和苏惠一起去吃饭。
我们校门口儿那家小饭馆儿的老板认识我,以前我和宣桦老在人家店里瞎吃,后来我一个人去吃饭的时候,人家招呼得也很周到,有时候还问:“你朋友呢?”
我装出一脸喜气说:“他忙呢。”
次数多了,人家也看出端倪来,不再问了。苏惠要了两罐青岛啤酒,小饭馆里的电视开着,直播火箭队对森林狼,我突然想起宣桦没事时喜欢就着灌啤酒看NBA,心就猛地疼了一下。
宣桦最喜欢国王队,也喜欢森林狼的加内特。
我想着想着,手脚就一点点变得冰凉,我低着头喝酒。洪七公说:水越喝越冷,而酒越喝越暖。
苏惠看出不对来,问我:“怎么了。”
我指指心口,“这儿疼。”
苏惠就不再说话,良久,说:“其实你真挺傻的。”
后来又要了点葡萄酒,苏惠说:“一醉解千愁。”
这酒可太管用了,我喝得晕晕乎乎,十分舒畅,很快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忘到了脑后。苏惠光吃菜不喝酒,我自己喝了多半瓶儿,觉得还有很大余地,又到柜台要了一瓶儿,平时也没发现这饭馆儿的地板这么次,凹凸不平的,我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回自己桌上。苏惠不让我喝了,跟我说宣桦是个混蛋,让我忘了他。
我听着耳熟,却死活想不起来是谁,只得瞪着眼睛问她:“谁是宣桦呀?”
旁边有个也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哥们儿,牛逼烘烘地现场评论:“我发现加内特的命中率狂低!跳投老不中!不过丫的篮板真是神了,抢20多个板根本不值得惊奇,我还真喜欢上他了……”
我醉眼地瞥了他一眼,“你说谁呢?”
“加内特呀,怎么了?”
“就你这德行也配喜欢加内特?”
那天我是哭着回宿舍的,一直嚷嚷:“我就给他打个电话能怎么样呢?呜呜呜……我不管了,我就打……尊严是什么啊,我不管了……”
苏惠把我扶到她的下铺,“行行等醒了再打,你先歇会儿。”
我死拽着她的手,“我不说话还不行么?我就听听他声音?”
苏惠甩开我手,“我是为你好。”
我很委屈,但是身子软得不听使唤,临睡还听见寝室女生问苏惠,“怎么了这是?”
苏惠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一会儿便趴在枕头上昏昏睡去。
《别走,我爱你》PART 5
《别走,我爱你》二十一(1)
八月十五,国庆和中秋叠在一天,我妈寄来一包枣儿,说:“小宣脸色不好,枣补血。”
又说:“你哥带着女朋友回来了,你们学校不放假?”
我把那袋枣洗干净,想想,真荒谬。
我给宣桦打电话,“我妈要我带点东西给你。”
他沉默很久,说:“替我谢谢阿姨。”
过了半小时,底楼看门大妈咣咣咣敲门:“陈默!有没有叫陈默的?”
我跳起来,“哎哎哎哎,这儿呢这儿呢。”
“楼下有人找。”
我光脚穿了双凉拖鞋就跑了出去,楼下是宣桦,几个月没见,他还是那样儿,一个大T恤晃荡来晃荡去的,一点儿正经样儿都没有。
我把袋子提了下来,他说:“你吃吧,你不是爱吃甜的吗?”
“我有,我妈让给你吃的。”
他抓了两把,把剩下的还给了我,“……阿姨还好吧?”
“还好……谢谢。”
两个人沉默以对。
“你现在……还忙吗?”
他愣了一下,摇头,“不忙,一点不忙。”
“……”
“你也还好吧?”
“还……行吧。”
宣桦很尴尬,不停看表,看得我心里凉飕飕的。
终于宣桦说:“我晚上还有课,要不……我明天来看你?”
我心里一凉,“行……”
宣桦走出两步,我看着,忍不住喊了一声,“宣桦!”
他吓了一跳,“嗯?”
我追过去,机关枪一样一古脑儿倒词儿“不管你信不信吧,反正我在外面没有乱来,我是有底线的……”越说到后面越委屈,声音渐渐变了哭腔儿,我心虚地埋着头,一边抽鼻子一边说:“你爱怎么想我不管,反正我得跟你说清楚了。”
宣桦尴尬地看着我,“……明天再说好吗?我有点急事。”
我一回家就给夏郡打了电话,“明天我有事,不能来了。”
或许有一点值得一提,我在得知自己成了本城小有名气的平面模特之前,每半个月往工作室跑一趟。书上说,天平座在最近三个月有贵人扶持,事业上会突飞猛进。我不知道这话算不算应验了,我认识了夏郡,就是上次在小周影楼里遇到的梅花J,他是本城一家时尚杂志的美编。那家杂志是专门蒙一群管自己叫小资的傻逼的,口碑十分好,在全国也数得着。因此夏郡非常自得,收入也比较可观。
夏郡当时正在替杂志找模特儿,就是专门在彩页上穿了商家提供的新品时装化了新上市的彩妆来招徕买家的女孩儿。当时有一家挺出名的时装,做的衣服十分别扭,又是蕾丝又是缎带蝴蝶结的,衣服挺好看,但很挑人,“一般模特儿穿上怎么看怎么像法国中世纪的女仆。”夏郡说,他问小周,“有没有气质好点儿的,单纯点儿的女孩儿。”
小周说你别逗了,出来跑的这群模特岁数再小也单纯不到哪儿去。
“也不是非得真的单纯,看起来傻傻的就行。”
小周就举荐了我,他说:“我认识这妞儿是个正经学生,咱这儿最好的大学的,我担保她不光是看起来傻,简直就是发自内心的傻。”
夏郡就这么跑到小周的店看了看我,说“行”。
夏郡听过我怎么把鼻涕虫一样的王老头儿一巴掌甩开的事儿,并对此表示赞同,接着告诉我很多令我瞠目结舌的所谓内幕,太原路那边的小酒吧里领舞的基本全是艺院儿的学生,本地人想包二奶的基本会优先考虑师大,金专的也不少……最后他总结,像我这种没有杀伐决断的天才的傻妞儿,绝对不能干这种事儿,一点儿都不能沾,一旦动了一点儿不劳而获的心思,早晚就陷里边出不来了。这就跟旗袍的开衩一样,一旦开了一个小口,早晚能开到腰上去。
我听得十分入迷,揪着他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是不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卧底?还是敌人打入我军内部的卧底?我还想知道一些机密话题,比如常去找小周的几个女孩儿到底是不是跟他有一腿,但是夏郡不说了。在这个城市里,但凡上班有椅子坐的就自称白领,一日三餐之外还有别的开销就自称小资,超过两个人的就自称圈子,所以揭老底这种事情在那里是禁忌,因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都在这么标榜着自己。夏郡虽然八卦,并不想因此得罪别人或损坏自己的光辉形象———如果他还有形象的话。
夏郡出道时间短,在行内影响还不大。接的第一个大单就是那家女仆时装的广告了,他为此很下辛苦,扛着工具开车找了好几处外景,变着法儿地拍。我脸上的妆上了又卸卸了又上,头发今天拉直明天烫鬈,最后像堆干草一样堆在头上。
小周感慨:“真是年轻啊,再换一个也架不住这么蹂躏。”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出来的片子少数用到杂志上,大多数被夏郡假公济私寄出去参加摄影比赛。盲拳打死老师傅,居然好评如潮。我沾夏郡的光,一时成为小有名气的模特儿。小周有时候建议夏郡换一个MODEL,夏郡头都不抬地说:“不行。”
我十分得意。
夏郡接着说:“漂亮模特会分散观众注意力!”
靠啊!
我很佩服夏郡,这些天来我整天反复涂抹自己,皮肤已经呈现出难以为续的样子,因此平时都是一张清水素脸,衣服也懒得换,成天穿一件背上印着“D大”的校服加上一条牛仔裤晃晃悠悠,看起来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反正拍片子时衣服都是跟名店里借的。
小周看不惯,“一个女孩子,怎么也得打扮一下吧?”
夏郡挥挥手,“别理她,人家学国际名模呢。国际名模私下都不打扮。”
“拉倒吧!长得小土豆似的还国际名模呢。”
我冲上去,“老黄瓜你说谁呢?当谁都跟你似的?这么老一棵帮菜还成天梦想着逮谁勾搭谁?我穿什么是我的自由!”
想想很不甘心,再补一句,“我怎么也比吕燕好吧?”
夏郡噗嗤一声乐了,“别说,你还真跟她有点儿神似———全世界那么多模特儿你就跟她长得像,我要是你就扯根儿鞋带上吊算了。”
我不跟他们多说,这俩不知道气质为何物的民工压根儿就是火星来的,只会侮辱我的美,怪不得三十大几还不结婚。
现在宣桦说要来看我了,我开始精心修饰自己。
夏郡挥挥手说:“别耽误正经事儿。”
什么是正经事儿?我觉得把自己嫁出去是最正经的事儿了。
我拖着苏惠出去买衣服。
苏惠和一家台资企业签了合同,八月下旬上班,眼下基本没什么事,成天游手好闲地在校园里乱逛。见我叫她逛街,一拍即合,当即风风火火取了银行卡往外跑。
苏惠是当之无愧的商家杀手,我俩转悠了一下午,我看上件“播”的外套,想试试,问营业员:“小姐,我试试行吗?”
对方正在和一个年纪稍大的营业员聊天,听见我问,一脸不耐烦地对着我翻了一下白眼,“一千三百九十八!”
说完转过头去,继续聊天。
苏惠当场就开始瞪眼,我拉了她一下,低声说:“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