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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天前开始,甲斐谷就每天接到藤原传来mail,要他赶快提出削减费用的案子,但他都只是看过从不回应。
'甲斐谷啊……'
这一天.长田走到一大早便默默在办公室里敲着电脑的甲斐谷背后说:
'科长要你提出的费用削减案做好了吗?我想你应该一周前就交出去了才对……'
甲斐谷无言摇头。
'就算没有具体的成果.总该有些想法吧?'
长田的声音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那对我来说……太难了……'_
'大家也都觉得很难啊。下次会议已经决定在下周三召开。你要是动作不快点……'
'我知道……'
焦躁起来的长田用高跟鞋鞋尖跺着地板。
'你要是觉得难,可以请教别人啊。你知道科长他跑来问我说,你为什么都不理会他的电邮吗?'
甲斐谷歪着头,事不关己似地'哦~'了一声。
'还哦哩。这是你自己份内的工作,你到底有没有认真放在心上!'
长田忍不住大声骂出口。甲斐谷虽然低头道歉,她还是无言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中午他在员工餐厅吃过午饭.下午一点回到办公室。想说过了点时间她应该气消了,便走到她身边跟她说话,没想到却被当做不存在的空气般无视。长田的低气压笼罩着整个办公室,跟她同处一室益发尴尬起来的甲斐谷.拿起公事包想去外面拜访客户却被叫住。
他咽了口唾液.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叫住他的,正是这两个星期以来都没跟他说过话的那个人。
'不好意思耽误你一下时间,我有话要说。'
他一定是要问削减案的事吧。站在藤原面前的甲斐谷明知故问地说:
'请问有什么事吗?'
'想必你也接到我好几封邮件,削减案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预料之中的质问,就像北极冻土般夹杂着冰冷的空气直刺过来。
'……完全没有进度。'
藤原右手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即使没有进度,我不是传mail要你报告经过吗?'
'很抱歉。'
藤原抬起头。看到他眼神中掩饰不住的不耐与焦躁.甲斐谷觉得自己的掌心瞬间渗出冷汗。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交不出削减案吗?'
'呃……'
甲斐谷紧张得连喉咙都干涩起来,嗯啊半天后才说'不知道'。
'我不是没有想过,但实在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那么你这几天,就是在毫无头绪的状况下度过吗?'
藤原故意字字强调般地说。无法否定的甲斐谷只能低下头。藤原嘲讽地哼了一声。
'看你到处强迫推销自己喜欢的设计,没想到事到临头却裹足不前。真是差劲。'
'因为我怎么算都不可能啊,那个目标实在订得太高了。'
'觉得目标订太高,为什么不跟我或周围的同事商量呢?你以为专案小组是干什么用的?'
现在后悔为时已晚。藤原说得对。但明知他说得对,甲斐谷就是不想承认。
'就算要跟其他人商量……'
甲斐谷瞥了藤原一眼。
'气氛好像也怪怪的。'
藤原用力拍了一下桌面,甲斐谷背都抖了起来。
'……气氛?这里不是学校也不是你家,而是工作的地方。你以为自己还在当学生吗!'
藤原的怒骂声让全办公室的人都吃惊地回头望。知道自己过于情绪化的他丢下一句'跟我来!',就率先走出办公室。甲斐谷畏畏缩缩地跟在他身后。
'我真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两人在无人的资料室里独处,但甲斐谷心跳得似乎不是时候。把门关好的藤原,一转过身就开骂。
'你用尽威逼胁迫让我答应能的设计案,结果却毫无干劲。不了解工作内容也不向人求教。不想干的话就别在这里碍事,立刻给我提出辞呈!'
无言以对的甲斐谷低着头。
'……很抱歉。'
'我不要只有表面功夫的反省!我要你去动、去想,去把结果交出来!'
藤原劈头大骂了甲斐谷一顿。他的确什么都没做,案子就丢在那里放着不管,但他也有这么做的苦衷。
'要削减三十元的成本根本不可能,而且我要负责的部分未免太多了?您会突然提出削减成本的要求,一定是因为'不安'吧?其他人对这个新产品根本没有半点不安,他们都认为一定会大卖!'
藤原的表情出现微微动摇。
'为了消除自己的不安而提出无理要求的人是您啊!'
两人沈默地互相瞪视.先移开视线的是藤原。
'你要是对我的做法有意见,就立刻退出这个企划。'
明明是自己喜欢的人,竟然也会产生讨厌的心情。甲斐谷耸耸肩。
'又来了。每次只要我稍有反抗,您就会用'提出辞呈',退出专案小组'来压我。
这里是完全不接受基层工作人员意见的封建社会吗!'
藤原白皙的额头隐约浮现青筋。
'如果是有建设性的意见当然可以采纳。但你根本就是毫无根据地一味强调这个好、那个好不是吗?我是管理阶层的人,当然有自己的作法。我不能让这个企划失败!'
'反正您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销售量。根本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
握紧双拳的甲斐谷也忍不住怒吼。两人再度陷入互瞪的胶着状态。
'长田手上有一个抗老化的女性用基础化妆品系列的企划案。'
藤原忽然语气一转平静地说。甲斐谷完全不明白他干嘛在此时提到长田。
'我觉得那是个好企划,不过要推出也在KASHA系列之后了。这是公司为了预防KASHA失败所做的备案。但这个企划案并没有通过……即使通过,可能也会压到几年后才推出。就拿开发部来说,那种质感的化妆水如果失败.那类商品起码五年内……不,搞不好十年内都无法重见天日。像这次设计容器的公司,如果因为怪异的设计导致产品失败,我们公司也不会再跟他们合作。'
藤原停顿了一下。
'这次的商品我要对所有参与人员负责。你或许觉得如果失败也'没办法',但公司和员工却会因此蒙受莫大的损失。'
甲斐谷像被当场浇了一头冷水。他从来就只是个基层人员,没做过什么必须负责的事,光是完成自己份内的工作已经很辛苦,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主张会替公司带来什么样的危机。
'虽然龙设计是在你的威胁下采用.但我觉得能有机会推动这个设计也不错。当然我也有自觉,为了确保此次的企划成功,自己的做法比以往保守许多。'
藤原抬起右手拨了拨一丝不乱的前发。
'我知道龙的设计跟质感在公司里相当受好评,但决定购买与否的却是一般消费者。他们看不到我们为了这些商品付出多少努力。况且努力不见得等于大卖。所以我想替这个商品多增添一点附加价值,也就是价格。你刚才说。要削减三十元不可能办到,但我并非毫无根据就提出三十这个数字,而是认为做得到,才会算出目标额通知各部门。'
甲斐谷低下头,紧握的拳头几乎要在掌心留下指痕。他觉得好羞耻……羞耻得无以复加。要是还有另一个自己的话,肯定会把现在的他揍一顿后丢到河里去。
短视的自己只以眼前所见做判断,一经认为藤原是个大怀蛋。但藤原并非暴君.也不是个没想法的人,更不是个满脑子只想赚钱的近利者。
他不但有远见,还会替所有的工作人员设想。跟没大脑得过且过的自己完全不同。
彻头彻尾地不同。
他回忆起自高三那一年,参加高中棒球赛预赛第一场就输掉的往事。虽然打到延长赛,终究还是输了。他在本垒板上流下悔恨的眼泪,却不觉得羞耻,不为自己的努力和拚命感到羞耻。
现在的他会觉得羞耻,是因为知道自己根本在逃避麻烦,非但完全不努力,还想半途而废。
'唔喔喔喔喔喔——'
握紧双手的甲斐谷仰天长啸。他咬紧牙关,霹哩啪啦赏了自己几个巴掌。等为自己打完气再重新看向藤原时,只看到对方有点被吓到地往后退了几步。
'是我太任性了!没有顾及到科长的想法真的非常抱歉!'
他对认错毫不犹豫。
'请告诉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好!'
他低下头,抱着没听到回答绝不抬头的觉悟,直瞪着藤原擦得发亮的鞋头。
'在请教别人之前,先自己去寻找答案或用功吧。'藤原毫不留情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这个人没有自尊吗?'
藤原的话像利刃般刺进甲斐谷心里。他又痛又羞耻,真想立刻逃离。但也知道一旦逃出,就等于输给没有用的自己。要是放弃比赛,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就算有也没什么用。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我也不想给其他人添麻烦,只能拜托您了!'
……在冗长的沈默后,藤原低声说'抬起头来'。
从隔天开始,甲斐谷只是混日子的每一天开始改变。关于削减成本案,藤原只给他暗示而不肯直接告诉他答案。他只好根据暗示开始猛K从前的资料。连以前念书考试都没这么用功。但是看不懂的地方也随之增加,为了解疑,他又得再寻找其他资料补强。
白天必须上班的他,只能利用下班之后用功。时间好像怎么用都不够,他连搭电车的时候都书不离手,中饭时间也边吃着便利超商买来的御饭团边翻资料。
'甲斐谷,你在干嘛啊?'
'就是在搜寻啊……'
午后的办公室,长田忍着笑意表情奇妙地站在甲斐谷身后问。
'连左手一起动比较方便吧?'
被她这一说,甲斐谷才想起自己的左手。他边吃饭团边上网搜索,没想到太投入居然忘了手上还有吃剩的食物,赶紧把剩下的饭团塞进嘴里。
'你最近满努力的嘛。'
'应该是说补足以前的偷懒吧……'
甲斐谷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
'肯努力是好。但不要太过头了。'
甲斐谷虽然点头,却心知如果不鞭策自己努力,恐怕无法完成这次的削减案。而且好不容易抓到一点头绪,总想着得再加把劲才行.就不由得焦急起来。
边把现学的知识硬塞进自己脑袋里,甲斐谷终于开始着手进行KASHA系列全部容器的成本削减案。铁制容器预定全在中国工厂生产制造。先前曾因设计事宜而跟中国工厂的负责人接触过,所以这次的削减案谈得很顺利。跟对方说明要求之后,隔天就收到工厂负责人传来的报价单,看到那距离目标值差距颇大的金额,甲斐谷不禁愕然。
他接着调查原料和涂料的进货来源,拜托相关部门尽量找愈便宜的愈好。一开始本来不太愿意换掉长期合作对象的制造部负责人,也屈服在甲斐谷再三的电话请托以及他对龙设计的热忱下,答应为他奔走。
由于会议时间愈来愈逼近,还有种种联络上的问题.甲斐谷连回家都舍不得,干脆住在公司里。原本公司并不允许职员留宿,不过一遇到新商品发售前或年底最忙的时候.有些规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甲斐谷拿着睡袋睡在资料室里,早上就在洗手间里梳洗。虽然没办法洗澡,但起码内裤是天天换。
每天都住在公司的他,跟警卫伯伯关系打得不蜡,还收过对方送的杯装味噌汤当早餐。刚开始留宿时,晚上他多少还会睡点觉,但从开会前两天起,他就连睡觉和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了。最糟糕的是,中国工厂那边的预算一直没有送过来,没有预算就没法制作资料。他只好边凝大纲边等中国工厂联络。
在会议预定日的前一晚,久等的中国工厂资料才送来。晚上八点,甲斐谷终于做好比目标额还略低的预算案。亢奋不已的他,喜孜孜地把数字打进早已做好的资料中。
存妥资料后,只需列印一份拿去影印即可。一想到自己终于大功告成,甲斐谷顿时全身无力,感觉浓浓的睡意袭来。大半夜开影印机可能太吵,明天早上起来再印应该也无妨,反正会议下午才开,早上印还绰绰有余。干脆连列印都留到明早再做好了……想着想着,甲斐谷已趴在办公桌上失去了意识。
早上七点半,甲斐谷被警卫伯伯震度近五级的力量摇醒。洗好脸,到便利超商吃完早餐后已经快八点。想说藤原大概快到了,他赶紧刷牙弄好头发,一回到办公室却发现藤原已在开电脑了。
甲斐谷回到自己座位上,看着笔电'咦'了一声,画面一片漆黑。他不记得昨天弄完资料后有关机啊。满心讶异的他再度按下电源钮,却毫无动静。
不祥预感在他胸口翻腾。看他不断按着电脑电源,坐在对面的后辈不禁过来询问。
'笔电好像怪怪的,怎么按都不会动。'
'咦,真的吗?'
后辈也走过来察看电脑的状况。万一硬碟坏掉……光是想像就足以让甲斐谷冷汗直流。这几天汗与泪的结晶将化为乌有。他不断地按着电源,还像跟人拜托似地向电脑哀求,但冰冷的机器仍旧无动于衷。
'之前我记得有台电脑好像也这样坏过,就是硬碟出了问题直接换新。'
长田站在甲斐谷背后说。
'换新……那里面的资料呢?'
'当然报销了啊。'
甲斐谷眼前顿时一黑。报销的意思就是资料全部不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脑袋完全空白的甲斐谷还望着黑色的电脑荧幕发呆,就到了晨报时间。部长难得长篇大论地演说,甲斐谷却一个字也没听进耳里。他整个脑袋只有坏掉的电脑。电脑怎样他根本不在乎,他要的是辛苦做的资料回来。那是今天下午开会所需的削减案原稿啊。
部长的演说一结束,甲斐谷立刻打电话给公司里保守的电脑负责人。听到负责人说'上午有两台电脑要修……下午才能过去',甲斐谷几乎失控地大喊'拜托你现在就过来!'。他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直盯着负责人的背影看,听到的却是'不拿回去仔细检查的话,很难找到问题在哪里'这种最恶劣的结果。
早上十点,悲惨的电脑送到了维修部。对方口头上说会立刻检查,但实际得花多少时间修理还不知道。业务促进部的员工每人只有一部电脑,根本没有多余的备用机可用。万一电脑坏到无法维修,或许会再配给一台新电脑,但现阶段什么都很难说。
如同行尸走肉的甲斐谷,拖着沈重的脚步走到藤原桌前。
'请问……我现在可以回家吗?'
藤原缓缓抬起头。
'为什么?'
'我的电脑坏掉送修,所以要回家拿自己的笔电过来。'
'先打电话到总务部去问问有没有备用机.有的话应该可以先借来用。不过要先经过申请,即使有,申请出来可能也要下午了……'
一听到下午,就摆明了赶不上一点的会议。
'可以先让我回去吗?我得把今天开会要用的资料重做才行……'
藤原的眉心动了一下。
'重做?是今天要用的吧?你没有存在磁片里吗?'
磁片这两个字让甲斐谷痛苦不堪地低下头。
'我只存在硬碟里……没想到会坏掉……'
'电脑又不是万能,除了存在硬碟还得借份在磁片里,为的就是应付这种状况。你说要回家重做,赶得及下午一点的会议吗?'
'我会尽力而为。'
藤原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手上的资料丢在桌上。
'你为何老是这样散漫?看你最近这么努力,却在最重要的时候出问题。'
'我、我哪有散漫!'
'你就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才会变成这样。'
藤原的确常把资料要备份在磁片里这句话挂在嘴上。但电脑从来没坏过,要存档两次也很麻烦。
'我虽然没备份,但该做的事都有做完。资料也都全部完成……'
'就算做完又怎么样?不能拿出来用就毫无意义可言。'
'但是……'
'别像孩子一样强辩,承认自己的错误吧。'
在藤原一喝之下。甲斐谷才咬牙住口。错的人的确是他,要是他没偷懒备份。就不会造成这种局面。
'……很抱歉。'
'所以说,你啊……'
感觉眼眶一阵发热,甲斐谷赶紧低下头。即使用手遮住脸,仍遮不了从指缝中落下的眼泪。
他觉得自己好悲哀、好不甘心.肩膀忍不住颤抖起来,心想这样就哭一定又会挨骂。
藤原那不知第几次的叹息.刺戳着他的胸口。
'就用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