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活着的人们,永远都只关心着自己,或者更多的时候是什么也不曾关心,只是麻木地存活着罢了。
在流浪到摩竭陀国的边境时,他听闻此地正在举行天童仪式。街上的小乞丐在仪式到来之前都已经逃去无踪,这便使他独行的身影显得离奇地突兀。
他并不知道迫在眉睫的危险,就算是知道也故做不知吧!
他很快被当地的族长请回家中,将他洗漱干净,又给他换上了在当地人看起来已经奢华地出奇的衣服,并请他吃了连族长都舍不得吃的美食。吃饱喝足后,族长才故做漫不经心地提到天童仪式,并说明他已经成为当年的天童。
他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忽然变成了天童,但他想这个仪式既然要找一个陌生的小乞丐来完成,只怕是要命的。不过他不在乎,要命就要命吧!就算他死在这个地方,他的父王都还懵懂不知吧!
七年后,蓦然回首,阿阇世能看见一个孤独的少年的身影,青年时代的他终于可以明白少年阿阇世的心理,对于关爱过于急切的渴望,使他成为一个行迹乖僻的孩子。对于死亡,少年阿阇世怀着一种任性的冲动,结束这世上相对孤寂的一切,而进入绝对的孤寂之中。死亡不过是对于自己所不想要的生命的终结。
族长谦卑地微笑着,眼中却闪烁着老奸巨滑的目光。他忽然想捉弄他,虽然他不怕死,却也不想他那么轻易地如愿。他跳起来撒破身上的锦衣,大声呼喊:“我不参加天童仪式”,向着门外冲去。
族长却早便料到他可能会逃走,立刻使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他,如同溺水之人抱着一根救命稻草。“你吃了我的食物,又穿了我的新衣,怎么还能走?除非你能将这些食物和锦衣还给我。”他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乞丐,又怎会知道被自己捉住的这个少年人居然会是本国的王子。
阿阇世眨了眨眼睛,却不点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若有朝一日,他的父亲终于知道他死在这里,只怕会倾兵消灭整个族。但他亦知道父亲这样做并非是出于对他的关爱,不过是对于自己权威的一种维护罢了。他的儿子,如同他一样高高在上,身具婆罗门种的高贵血统,怎可以任由一些低下的平民处置?
族长为了防止他再逃走,将他送入了族中的牢房。所谓的牢房不过是族长家的地窟罢了。他被推入地窟之中,门从外面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漫不在乎地耸耸肩,关在地窟中也罢,被族长视为上宾也罢,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或者,生命无论起伏贵贱也是一样的。
他便忽然有些哀伤起来,人,到底为什么而存活呢?
“你是谁?”黑暗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他吓了一跳,转头去看,便看见一双极明亮的眼睛。他呆了呆,原来地窟里还有其他的人。
他摸索着走过去,险些被绊了一跤,有一只手及时的伸了过来,扶住他。眼睛的主人似乎在微笑:“小心!”
他却甩脱了他的手,并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帮助,他感觉到那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他便反问他:“你又是谁?也是天童吗?”
眼睛的主人回答:“是的,我想他们会把我送进山谷。”
他便忽然有些开心起来,原来不只他一个天童。“你也是乞丐吗?”
那少年迟疑了一下,“我不是乞丐,我是专程赶在天童仪式以前来到这里,想要阻止他们进行这个仪式。但他们却把我抓了起来,并且要我做今年的天童。”
阻止这个仪式,他未免觉得好笑,不过是一个少年,凭什么想要阻止大人要做的事情?“你是天童,我也是天童。天童到底是什么?”
那少年沉吟道:“其实就是对神的献祭,每年的天童都是祭品,为了平息神的怒气。据说进献了天童以后,神才会保佑一年平安详泰。”
阿阇世知道这些国度的人们对于神存在着病态的狂热,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由神统治的,由神赐与的,任何人如果对神不敬,就必须被处死。他心里不免对这男孩产生了一丝敬意:“你明知是献给神的供品,还敢来阻止他们?”
男孩似乎微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告诉他们,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神绝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如此嗜血,如果妄想以鲜血平息神的怒气,这个神早便已经离弃了他们。”
阿阇世皱起了眉,他并不曾认真地考虑过类似的问题,他也不觉得有必要去考虑这些。这种事情通常是那些终日无所是事的祭祀们最关心的,他们因思虑过而早变秃的脑袋之中,除了神邸与种姓之外,便一无所知。
他不想过多地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担心自己也会象那些祭祀一样因之而没了头发。他道:“我叫阿阇世,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回答:“我叫提婆达多。”
提婆达多,他默默地记忆着这个名字,不为别的,就算是患难与共,他们两人一起死去时,他不至于连同伴的名字都不记得。
自那时起,这名字便被他深深地刻入脑海之中,一直记忆了一生。
有人从窄小的窗户送进来一些食物,提婆达多将食物分成两半,一半递给阿阇世,另一半则仔细地收在怀中。
阿阇世一边吃着食物一边好奇地看着提婆达多,“你不吃东西吗?你不饿吗?”
提婆达多微微笑了笑,“先留下来,也许以后用得着。”
阿阇世好笑地摇了摇头,他是从不知道食物的珍贵的,就算是做了两个月的小乞丐也一样不觉得食物有任何珍贵之处。
他想提婆达多一定是个穷人吧!只有穷人才这样小气的。
次日,两人被送往举行天童仪式的山谷,尊贵的白象成为他们的坐骑。虽然这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受宠若惊的,但他却看见众人俯仆于地的身影。
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人们,看见人们脸上千篇一律的虔诚与狂热的神情。有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作为一个君王的快乐与孤独,他便也因之明白为何他的兄弟之间关系冷漠,每个人都略带戒备地疏远着别人。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欲望,有朝一日,当他的父亲死去之时,能够成为太子,从而君临这个国度。
他在白象背上站起身,双手伸平,身子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树叶一般摇摆不定。人群发出波浪一样的叹息声,今年的天童与众不同,难道他不怕从象背上摔下来吗?
叹息声使他格格地笑了起来,他回头去看走在身后的提婆达多,他看见他沉静的面容。阳光正正地照在他的身上,他穿着一袭一尘不沾的白衣。
他如此沉静与镇定自若,让阿阇世对于自己的轻狂忽然产生惭愧之意。他颓然坐了下来,心中莫名地觉得怨恨。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使周围的人产生奇异的压力。他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的,一向以来,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漠视,没有什么可以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让他重视。他只是那样随遇而安地活着,即忽略别人,也忽略自己。但这一刻,他却发现,他无法忽略这个叫提婆达多的少年。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存在,但即便是沉默,他似也如同北方天空最亮的星辰一样耀眼。
这觉悟使他沮丧万分,深心中的他,其实是骄傲无比的,而提婆达多却在不停地挑战着他的骄傲。
第三节
关于天童仪式的详细细节,并非是什么秘密。虽然参加过这个仪式的孩子都死去了,但执行仪式的大人们却都活着。
两人进入山谷之后,就被人从白象上抱了下来。所谓抱了下来,更象是强行抓下来。
阿阇世看见许多精壮的男子手持着棍棒向两人逼近,他终于有些惊惶起来。“他们要干什么?”
提婆达多仍然镇定如故,“这是天童仪式的开始,他们会用棍棒敲打我们,直到手中的棍棒都折断为止。”
阿阇世呆了呆,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他虽然经常与小乞丐打架,但双方都是赤手空拳。他自生下来到现在,他尊贵的身体都不曾真地被谁打过。“会被打死吗?”
提婆达多摇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阿阇世却有些疑惑,提婆达多不过是一个少年罢了,他又怎么能保证他不会死?他很快就知道提婆达多用了什么方法,当男人们开始用棍棒敲打他们之时,提婆达多整个身体都覆盖在他的身上。有一瞬间,他清楚地闻到提婆达多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曼陀罗花的香气。他便有些恍惚起来,他以为只有女孩子才是爱花的,原来男孩子也可以这样芳香。
虽然提婆达多尽量掩护着他,但他暴露在外面的手脚却仍然 偶然被击打,他立刻感觉到钻心的痛楚,这使他忍不住大声惨叫起来。这与小乞丐们的击打是完全不同的,他想他的骨头要断了。
他终于想到覆盖在他身体上面的提婆达多,他不曾听到他的惨叫,难道他已经死去了吗?他艰难地转过头,却看见提婆达多仍然明亮的双眼。他没有死,他的心便忽然安定了下来。
只要他不死,就会保护他吧!
他忍不住问他:“你痛吗?”
提婆达多张开嘴,想要说话,他却看见他的口中正在流出的鲜血。他才真正地吓坏了,他吐血了,他要死了吗?
但提婆达多却仍然坚定地回答:“我不会死,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他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就象是空气中的一缕游丝,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散。但奇怪的是,他就是相信他能办得到。如果他说要带他出去,就一定可以带他出去。
终于“咔”了一声响,有人手中的棍棒折断了。提婆达多虚弱地微笑,“很快就会过去了。”
阿阇世却有想流泪的冲动,在这个时候还在笑,他是无比地坚强吗?但奇怪的是,他有一种感觉,或者提婆达多与他一样,只是漫不经心罢了。他想他们两个是同一类的人吧!提婆达多只是比他更甚。
当所有的男人手中的棍棒都折断时,提婆达多身上的白衣已经变成了红色。阿阇世不知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他想,怪不得不曾有天童活下来,在这样的击打之下,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但他却活了下来,而他身上的那个血人也还活着。
仪式并没有结束,男人们将两个少年抛入山谷之中,便转身离去了。
这个山谷位于雪山之中,虽然还是夏季,谷中却已经飘下雪花。
阿阇世绝望地看着天空,他想他是要死了吧!他推了推身边的提婆达多,摸到满手的血迹,他想提婆达多已经死了吧!
但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提婆达多却轻轻地动了一下。他吃惊地看着提婆达多慢慢地坐起身,他身上的血将刚刚落下的雪花都染红了。
提婆达多指着前面的雪山,“翻过那座雪山,就可以到达天臂城,我们就安全了。”
雪山?!
阿阇世看着前方的雪山,那山并不算特别地高,与大雪山相比,不过是一座普通的雪山罢了。这样的山,住在雪山上的牧民是可以翻过去的。但住在城中的人们,却已经望而却步,何况他们两人不过是两个十五岁的少年罢了。
他担忧地看着提婆达多变成红色的衣襟,“真要翻过那座雪山吗?”
提婆达多坚定地点了点头:“那些人守在山谷外面,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去,他们还会把我们赶回来,所以只有翻过雪山才是唯一的出路。”
好吧!那么就翻过雪山吧!
两个孩子手足并用向着山顶爬去,寒风夹着雪花向他们的身体袭来。寒冷使阿阇世全身都在颤抖,他觉得身体上的血液正在寒风之中凝结,在血管中每一寸的流动都让人痛苦万分。他咬紧牙关,紧跟着前面的提婆达多,他看见提婆达多走过的地方留下斑斑的血迹。
他忽然有些疑惑,他真是一个人吗?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吗?他从来不曾设想过,一个人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害,居然还能坚定地走下去。
空气逐渐稀薄,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并没有太多的攀登经验,不知这是因为缺少空气所引起的。他感觉到头痛欲裂,他想,他为何变得如此脆弱?如果是平时,走这样远的路程,不会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他终于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仍然感觉到胸口沉闷得如同压着巨大铅块。四肢百骸都是如此乏力,真想躺下好好地睡一场。
一只手却拉住他,“不可以停下来,如果停下来,可能就会死在这里。”
他头都不愿抬,有气无力地摇头,喃喃自语道:“死便死吧!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提婆达多默然,死又有什么可怕?死亡是甜蜜而幸福的,闭上眼睛,就可以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如同还未出生之前,在母亲的子宫之中,周围也是如此黑暗,但却觉得平安,没有世事纷扰,不会感觉到生存的痛苦,就这样平安地沉寂于黑暗之中,直到永恒。
曾几何时,他也如此渴望死亡,只因感觉不到这生的意义,因何而存在于这个世间。
他用力拖起阿阇世,“就算要死,也要由自己来决定。如果现在放弃,是因无法生存而死,那是怯懦的结果,并非是一种勇气。我不知生有何欢,死有何苦,我只知,我的生死由我自己决定,就算是死,也不能死于他人或者天地之手。”
阿阇世呆了呆,他不由仰头去看提婆达多,漫天的飞雪中,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骄傲之色,连天地万物皆不在他的眼中。他下意识地问:“你到底是谁?”
提婆达多微微一笑:“我是迦毗罗卫国的王子。”
迦毗罗卫国,阿阇世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他努力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好象曾听人提到过。但剧烈的头痛使他无法思考,他倾尽全力站起身,被提婆达多半施半拉地向着山顶拽去。
第四节
他们几乎是同时看见山顶盛开着的曼陀罗花。
花是白色的,在雪地之中几不可见,然而淡淡的香气却固执地飘送着,无论风多么大,雪多么厚重,都无法将这香气抹杀。
阿阇世的心忽然变得软弱无比,在如此严苛的环境下,仍然有生命不为人知地默默存活着,看似柔弱的花朵,却有着如此坚强的意识。
两人怔怔地站在花前,一时无言。
忽听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到了这里?”
两人一起回首,见到一个身穿绿色衣裙的小小女孩。女孩不过十来岁年纪,却美丽得妖异。太美的东西通常是不祥的,不知是谁曾经这样说。
女孩的身上也带着淡淡的香气,如同曼陀罗花。
“只是普通的人类吗?”女孩自言自语。
阿阇世便忍不住挑衅,“你不是人类吗?难道你是神?”
女孩默然,一双大大的眼睛挑剔地打量着两个少年,“这是神的山岭,许多年来,都不曾有人上来过。”
阿阇世立刻便联想到了天童仪式,女孩口中的神就是接受天童祭祀的神吗?
“你怎会知道这是神的山岭,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女孩骄傲地笑了,“我是神之子,就住在这山的深处。”
阿阇世啧啧地赞叹,忍不住嘲弄她:“若你是神就显一些神通来给我看看吧!”
女孩摇头:“我是不可以在普通人面前显露神通的,炫耀与滥杀都是神的禁忌。”
阿阇世颓然长叹,喃喃自语:“若你真有神通就好了,我饿死了,多希望吃到食物。如果再没有东西吃,我是一定走不下这座山的。”
女孩呆了呆,小小的脸上现出歉意,“你饿了吗?我可不会变化食物,山下就是天臂城,你们到那里就能找到东西吃了。”
阿阇世坐倒在雪地上,“我当然知道下了山就有东西吃了,可是我现在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走下山去了。”
他绝望地回忆着族长家里的美食,若是当时能够带一些在身上就好了。他这样想着时,一只手忽然伸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