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手,并非真地刺中寻香,但剑芒却已经穿透寻香的身体。四野忽然寂静如死,连山间的鸟雀虫蝉都不再鸣叫。这寂静是如此可怕和突兀,无双只觉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她的手顿住,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是原来的那只手,没有任何异样,那一剑,真地是这只手发出来的吗?
寻香张开口,惨笑,鲜血从嘴角溢出来,“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无双抬起头,呆呆地注视着他苍白失血的面颊,好什么?有什么好的?这真地是我吗?刚才那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比从前感受到的璎珞的灵力还可怕,那就是你一心想让我回忆起来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这一生都不曾感受过这可怕的力量,似连天地都在掌握之中。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只想过普通的生命,或者一生都住在长安的宫廷之中吧!玩弄一些无伤大雅的阴谋诡计,读一些记载着人生智慧的书籍。也许有朝一日,会兵临城下,甚至颠沛流离,但那亦是生命的轨迹。我不想主载生命或天地,我只愿被命运所主载。或者这便是我的命运,有一日,当我猛然醒悟之时,才发现,我已经不能再置身事外。一些可思议或不可思议的奇迹正要由我而创造或终结,无论喜欢不喜欢,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便是命运。
月光变红了,是月圆之夜,本来亮如银盆的月亮呈现出妖异的红色。
寻香仰首向天,红月亮!你还记得吗?我们曾在这样的红月亮下一起度过的日子。
无双蓦然转头,她的双眼也因这骤然出现的红色月亮而映上了淡淡的红色,她的脸却更加清冷如水,冷静如冰,她注视着张念恩和苻宇,“现在就走,在一切都太迟以前。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活着人却还要活下去。仇恨无关紧要,过了这一世,一切便烟消云散。你曾经深爱或者痛恨过的人,都会成为过眼云烟,不会在你下一世的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走吧!好好地度过余下的人生,不要在死亡来临之时,留下太多的遗憾。”
张念恩瑟缩了一下,天上的月色和无双的神情都使她心生恐惧,她终于明白这里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普通人所能想象的范围。
她感觉到有只温柔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转过头,便看见苻宇的双眸,“听公主的话,我们走吧!”
她下意识地点头,也许苻宇是对的,由始至终,她都应该服从无双的安排。两人一跃上马,打马而去。
无双目前着他们远去,心里默祝,就算世上的一切都令人不满,也要努力地存活下去,生命并非是一种享受,而是责任,活着并非是一种幸福,而是痛苦,但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那就是存在的意义。
第十节
黑云悄然而至,遮住了红色的月光,天地就黯淡了下去。黑衣的破邪似随着这黑暗来的,或者黑暗本身就是破邪的延伸。
他越来越适应黑暗,越来越在黑暗之中挥洒自如。当他隐身在黑暗之中时,就象是一滴水忽然溶入了大海,再难分辨出哪里是他哪里是黑暗。
他的神情也益发凶残,却奇异的在凶残之中带着一丝落寞。活着的生灵都不快乐吗?无双忽然想起佛陀曾说过的话,一切皆苦,于此一刻,她深刻地体会到了佛陀悟道时悲伤的心情。真是一切皆苦的。
他的目光落在寻香的身上,脸上便露出嘲讽的笑,“你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
寻香笑笑,“不错,我本已经不是你的对手,现在更加不能与你相抗。”
破邪残忍的微笑着:“照道理说,我不应该伤害一个受伤的人。但我却无法忘记你曾经对紫羽做过的一切,因而我已经不把你算做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半神,在我的眼中,你没有被称做人或者半神的资格。所以就算你已经受伤,无力反抗,我却仍然要将我所计划好的报复一一加诸在你的身上。”
寻香淡然一笑,他到了生死关头,神情却仍然如此骄傲。他杀别人的时候,脸上带着轻描淡写的笑容,被别人杀的时候,脸上的笑脸也一点没有改变。
破邪冷冷地注视着他脸上的笑容,真讨厌,难道不觉得害怕吗?“你永远都是这样吗?你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神,主宰着别人的生死,你可曾想到有一天你会落入别人的手中?”
寻香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从来不曾把我自己当成神,在我的心里只有一个神。”
破邪仰天长笑:“你的心中也会有神吗?我还以为你骄傲地不承认任何神的存在。”
寻香凄然一笑,“我的神永远都在那里,无论他流落到何方,变成什么样子,他在我心里的地位从来没有改变过。”
破邪怔了怔,他眼中的厌恶与痛恨之色便更加深切,我心里也有一位女神,却这样被你催毁了。
他的脸上却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我一直在想象着这一天,我终于可以报仇的日子,我相信总是会到来的。我听说人类是最凶残和聪明的动物,发明创造了许多可怕的刑罚,我便进入了各国的宫廷,向他们学习。果然被我学到了集八部众及所有的神的智慧都无法想象的酷刑,我一直设想着应该用哪一种来对付你,实在是难以取舍。”
他此时的笑容是如此动人,不象是在说如何对付一个人,倒象是和颜悦心地关心一个人。“有一种刑罚叫做剥皮,从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然后再慢慢地用刀把肉和皮肤分开,象蝴蝶展翅一样地剥开。多美丽的刑罚,最适合用在美丽的女子身上,最不适合用于丑陋的胖子身上,据说他们身上的胖肉会使剥皮的过程变得很恶心。”
无双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她自幼生活在宫廷之中,虽然不曾亲见,却也知道一些秘密传承的酷刑,施刑之人,代代相传,因为刑罚的本身是个手艺活,如果没有经过师傅教导,是很难将刑罚完好地施展出来。
“据说这种剥皮还有另一个作法,就是将人埋在土中,只留头在外面,然后在头顶上开一个小孔,将水银从小孔中灌进去。土中的人便会不停地扭动,直到身体活生生地跳出来,只剩下一张皮还留在土里。”
“除此之外,还有腰斩,这种刑罚将人从腰中间斩开,上半段的人却不会立刻死去,还会在地上爬行。车裂,用五匹马拉住犯人的四肢和头部,五马向五个方向跑去,将犯人拉得四分五裂。俱五刑,将人割手挖眼割耳,将头割下来,身体再分成三段。烹煮,将人活生生地放入大瓮之中,慢慢地煮熟,象是人经常对许多动物做的事情一样。刖刑,将人的膝盖斩下来,却让他活着,一生都不能走路。活埋,顾名思义,将人活生生地埋在土中,据说有些人被埋了三天还不曾死去。棍刑,不要以为是用乱棍将人打死,而是用棍子插入人的嘴和肛门,整个插进去,直到肠穿肚烂而死。梳洗,并非是早上梳头洗脸,而是用铁刷子刷人的皮肉,皮肤先被刷下来,肉再被刷下来,直刷到骨头露出来,被刷的人也未必会死。”
他一口气说了若干种刑罚,而且不厌其烦地一一进行解释,无双只觉得汗毛直竖,这些刑罚,光听听就已经恐怖之极,却有人在施行,有人在承受。
“人类多可怕,比魔鬼和野兽更加凶残,这样的人类,八部众居然还要保护他们。野兽只为了生存而杀人,人类却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自相残杀。”破邪忽然大发感慨。
无双的心里一动,人类果然如此不堪,建立一个新的世界是否是正确的呢?
她一时有些失神,若真是如此,岑昏的理想,岑昏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些刑罚都不合适,我还是比较喜欢凌迟这种刑罚。慢慢地用刀去割,一直割下去,经验老到的人至少可以割上三天三夜。”
寻香笑笑,“你想用这种方法杀死我?”
破邪也笑笑:“若是你愿意跪下来求我,或者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两人默然相视,寻香展颜一笑:“我也想试试,看我会否无法忍受痛苦开口求你。”
无双的心莫名地一沉,两个人都是疯子吗?一个愿打一个便愿挨。
破邪仰天长笑,“好!果然不愧是寻香。”他伸出手,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条绳索。
寻香微笑道:“你还需要绑起我吗?难道你怕我逃走?”
破邪摇了摇头,“我当然不是怕你逃走,我只是怕割你的时候,万一你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让我不小心割得重了,你死得太快,那就不妙了。”
无双皱眉道:“若是你要杀他,何不一剑便杀死他,又何必如此折磨他?”
破邪脸上现出一抹凄然的笑意,“你又怎么会明白我对他的痛恨,你怎么能够明白当我亲眼看着我的孩子被人从母亲的腹中拿出来的心情。若是我不能让他死三天三夜,我又如何对得起紫羽?”
无双呆了呆,默然不语。报复是永无止境的,苦心积虑报仇的人又怎么能轻易地饶过落在自己手中的仇人。但这个人真地是破邪吗?若是紫羽还活着,她是否愿意看见因仇恨而甘心与岑昏合为一体的破邪?
她觉得接下来的事情不该是发生在半神之间,她宛如在看一出最恐怖的戏剧,台上的伶人尽责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心一意地投入,使血腥与残忍成为可怕的艺术。
破邪在绑起寻香时并没有使用任何神通,他如同一个普通人类一样,用绳索将寻香紧紧地束缚住。她不明白寻香为何全不反抗,他确实受了重伤,但真地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她心里有可怕的感觉,寻香反复地让她经受悲伤,反复让她感觉到世间的可怕,是为了唤醒她沉埋已久的记忆。直到现在,寻香不惜让她亲眼目睹一场凌迟的全过程,被凌迟的人就是他本人,也无非是为了唤起她的记忆。
破邪使用的小刀想必是来自人类的凌迟行刑者。刀小而锋利,用这样的刀可以轻易地切开人的皮肉,但却不会刺得太深。
他在切第一刀时,无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因为这一刀很浅,浅浅地在皮肉上划出一个小小的血槽。鲜血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似乎是嫌主人体内太拥挤,想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无双也受过伤,知道这样小小的伤口没有什么,特别是对于有灵力之人,他们比人类更难以死去。
然而破邪的切割却是持续不断的,他一点也不着急,下手也极是准确,每一刀都是同样的深度。他似很享受切割的过程,切得即不太快,也不太慢,一刀接着一刀,每一刀下去,都会让寻香流更多的血。
无双看着破邪的手势,她不知破邪是何时对人体有了这样详细的了解,她忽然想起庄子养生主中提到的疱丁解牛的故事,只要对牛的身体了如指掌便可以游刃有余。当此之时,无双才终于明白游刃有余的真正含义。
破邪每切一刀,都会数一下,当第二百九十九刀切下去的时候,寻香的身上已经没有一片完整的皮肤了。
空气之中充满了可怕的血腥气,更可怕的是,血腥气之中混夹着越来越馥郁的花香。寻香的血流得越多,花香之气便越浓。
无双下意识地后退,她看见寻香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破邪完全没有切割寻香的脸,因而当他全身浴血的时候,他的脸仍然是完整的干净的。
她看见寻香惨白如死的脸上仍然带着一抹骄傲的微笑,她忍不住发抖,为什么要这样?两个人都是疯子吗?
她终于忍不住道:“求求你,杀了他吧!你无非是恨他,死还不能解决一切吗?为什么还要在死以前经受这样可怕的折磨?”
破邪露出一丝冰冷的微笑:“若是他自己跪下求我,我就会一刀杀死他。”
寻香微笑道:“到了现在,你还是无法让我开口求你,其实我也很替你着急,因为我知道若是我愿意跪在你的面前,你心里会更加快乐。我也很想快点无法忍受,所以你要更加努力,不要让我死得太快,也不要让我痛苦太少。”
疯了,全都疯了。
无双颓然坐在地上,浓重地血腥气正在将她团团包围起来,似乎正在织成一只厚厚的茧将她网罗其中。她只觉得艰于呼吸,每吸一次气,鼻中就充满那香气混合着的血腥之气。那气体进入她的肺中,随着血液流动被带到身体的各个角落,她只觉得自己的全身也正在被这可怕的香气和血腥气充满。
她脑中一片混乱,隐约中,似乎看见天上一轮血红色的圆月。
红月亮,红月亮,红月亮!
“当红月亮出现之时,这个世界上便会有新的轮主。”
她一怔,是谁说的话?新的轮主?是谁?
“你才应该是新的轮主,那个人就是你。”
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我不想记起来!我不想!我不想!
耳边传来破邪单调的记数声:“七百六十六,七百六十七,七百六十八,七百六十九……”
每数一下,她的心便颤抖一下,要多少刀?到底还要多少刀呢?
她猛然抬起头,她清楚地看见暴露在外面的白骨和内脏,破邪小心地剔去骨头上带着的血肉,唯恐哪一刀切得太多,会伤到骨头。
她看见心脏仍然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只是跳动之时,似已经没有多少鲜血可以输送。她看见破邪切开一个一个的肺泡,每切开一个,就有血沫飞溅出来。她亦看见破邪小心地拨弄着肝叶,挑选着应该从哪一片开始下手。
在他的手下,这哪里还是一个人?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居然还活着,居然还饶有兴致地看着破邪的每一下动作,低头看着自己正在被割开的五脏六腑。
屠夫杀猪羊,亦是一刀先结果了性命,再将尸体分开。人杀人,却能想出如此恐怖的方法。
“一千二百四十七,一千二百四十八,一千二百四十九……”
无双再也无法忍受,她一跃而起,抓住手中的莫邪剑,剑出手,如一道青虹,正正地向着寻香的心脏刺去。
结束吧!让这一切尽快地结束吧!
剑尖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寻香的心脏,破邪蓦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和口中的计数,四野一下子就万籁俱寂,只听见流浪的风声。
他慢慢地转过头,双眼直视着无双,无双清楚地感觉到他眼中的仇恨,他迁怒于她,连她出手杀了寻香都使他如此痛恨。
恨真地有这么深吗?
寻香身体震了震,他先是看了看刺中自己心脏的剑,又抬起头望向无双。脸上神情似哭似笑,“我终于还是死在你的手中。”他喃喃低语。
疯了,所有的人都疯了!
我只希望你能够快点死去,就算是死,也应该死得有尊严吧!
破邪忽然伸手,手掌扣住寻香的头顶,“死也要将辉光给我!”
无双第一次清晰地看见辉光在体内五脏上流走的情形,因为这五脏六腑都暴露在外。蓝色的光芒自身体的各个部位游离出来,向着头顶聚集,从寻香的头顶溢出,进入破邪的掌心。
那些虽然被切得不忍卒睹,但至少还是鲜活的内脏便产生了变化。
蓝光流走之后,那些暴露在外的内脏立刻失去了生机,颜色也迅速地改变,原来半神的生命就是这样消失的。
她呆呆地看着寻香的脸,心里忽然悲伤如死,好似正在失去一个前世的好友,曾经生死与共的好友。
“你……到底是谁?”
寻香凄然微笑,“你还未想起我吗?你可知道,无论多少世过去,我都不曾忘记过你。我以前的名字叫做阿阇世,你死之时曾经答应过我,你会再来。当你再回到世间的时候,将会成为新的轮主。”
阿阇世!是那个佛经中提到过的人吗?
无双茫然后退,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第十一节
“不管你是谁,你也一样要死。我要你的辉光,还有你可怕的灵力。”破邪冷冰冰的声音陡然响起来,这声音在弥漫的血腥气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