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员回答:“在下名叫华廙,任中书监一职。”
幽姬道:“你既然是中书监,就必然知道皇上的诏书在哪里。”
华廙脸上现出一丝异色:“这房内收藏的都是皇上的诏书。”
幽姬摇了摇头:“我一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是故意隐瞒我,我所说的诏书是指皇上驾崩之后,对于朝政做了怎样的安排?”
华廙迟疑不定,“神仙姑娘,这是我们凡人之事,您为何那么关心?”
幽姬微微一笑:“现在是我问你,你只要据实回答,如果稍有隐瞒,我不仅会把你扔进野狼窝,连你的家人也不会放过。”
华廙忙道:“那份诏书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幽姬皱眉道:“你好大的胆子,连皇上的诏书也敢私自携带出去,你可知道这是杀头的罪过。”
华廙叹息道:“在下如何不知,只是并非是在下将诏书带走,而是,而是,”他迟疑着说不下去。
幽姬心里微动,“难道是杨骏将诏书拿走的?”
华廙脸色剧变:“姑娘如何得知?”
幽姬冷笑道:“我刚才便说了,你需得如实回答,若是让我知道你存心欺瞒于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华廙忙道:“小人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神仙姑娘。只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小人还想活命,实在是不敢泄漏半点风声。”
幽姬点了点头:“这也不能怪你,诏书上写了些什么?”
华廙此时心烦意乱,自诏书被杨骏拿走后,他曾经数次到杨府想要讨回诏书,但无论他怎么劝说,杨骏就是不肯将诏书归还。此时他也不知幽姬是什么来历,又不知她到底知道些什么,而且他也害怕幽姬真地会杀他,索性如实相告:“诏书上说太子继位后,请汝南王司马亮与国丈杨骏共为辅政大臣,一起辅佐太子。”
幽姬点了点头,“还算你老实,我暂切放过你,但你要记住,我到过这里的事情,不许让任何人知道,若是有人知道,我绝不会轻饶你。”
华廙忙道:“小人明白,就算神仙姑娘不说,小人也一样不敢让别人知道。”
幽姬知道他所言非虚,看管不严,他自己也难逃罪责。她避开众人耳目,回到宫中将听到的消息转述了一遍。南风便了然于胸:“司马亮与杨骏素有嫌隙,虽然杨骏被任命为辅政大臣,只怕他是想独揽朝政,不愿意与司马亮平起平坐。”
幽姬道:“那该如何是好?”
南风想了想:“我想请你去见一下圣上,将现在的情况向他说明,另外讨一份诏书来。不过这件事情一定要小心,不可以打草惊蛇,如果圣上身边有其他的人在,就要静待时机,千万不可暴露行藏。”
幽姬道:“你放心,我理会得。”
她知皇上住在含章殿中,她轻轻一跃上了屋顶,沿着屋顶走了没多久,便到了含章殿外。她翻身下来,从窗户向里张望,只见皇上躺在床上,身边站着阳平和一个老者。那老者大概五六十岁的年纪,精神很是矍烁。
阳平低声在皇上耳边叫道:“父皇,父皇,您醒一醒,外公来探望您了。”
床上的皇帝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迟钝地看着眼前的两人,过了好半晌才总算认出面前的人来,“是杨卿家和阳平啊!”
杨骏道:“正是微臣。”
武帝叹了口气:“你又来做什么?”他似对杨骏甚为不满,问出的话也不太客气。
阳平道:“父皇,外公是关心您,所以才天天来看您。”
武帝摇了摇头:“阳平,为何太子和皇后不来看我?为何只有你和杨卿家前来?”
阳平微笑道:“父皇,外公是怕您劳累,所以才不让太多的人来打扰您。大夫说过,您的病只宜静养,等您病好了,想见谁便见谁,现在您只要安心养病。”
武帝叹道:“阳平,你真是我的好女儿!”他口中说好女儿,脸上却无半点欢愉之色,这句话分明是一句讽刺的话。
阳平道:“外公才是真地关心您,您还是听听外公说的话吧!”
武帝低哼了一声:“杨卿家要说的话我早便知道了,不必再说。”
杨骏却不甘心,“皇上,还望您另拟一份诏书。司马亮为人奸险狡诈,绝不是合适的辅政人选。”
武帝道:“然则谁才是合适的人选?”
杨骏道:“微臣忠心不二,又是太子的叔公,看着太子长大,微臣一定会一心辅助太子绝不让太子有任何闪失。”
武帝冷冷地道:“你已经是辅政大臣,难道还不满足吗?”
杨骏道:“辅政大臣有一个便够了,无需二个之多。若想江山稳固,将内乱平息于无形,最重要的便是政安民和,二个辅政大臣只会使意见相左,绝非社稷之福啊。”
武帝默然不语,他知道杨骏不过是想独揽大权罢了,想到太子司马衷暗弱无能,只怕他死之后,太子只能成为一个傀儡皇帝。他忽然想到太子妃贾南风,心中便有了一点点安慰。幸而当初仍然决定娶贾家女儿入宫,而贾家也冒着欺君之罪将南风送入宫,而非贾午,现在唯一能够保全太子和司马家江山的大概就只有她了。
阳平见武帝不说话,便在旁边道:“父皇,您便听从外公的意见吧!难道您还不相信外公吗?何况还有我和母后呢,一定会从旁辅佐太子,使太子远离小人,亲近贤臣。父皇,您就快点再拟一份诏书吧!”
武帝看了阳平一眼,心道,你是我的女儿,此时却一心只向着杨骏说话,这也难怪,到底太子并非是你的亲生大哥。他知道这个小女儿自小娇宠,最不安份,极喜生事,而杨皇后又对她言听计从,心中不由叹息,这帝王之家,父母兄弟之间,也全无真情。
阳平见武帝神情绝决,她心里早就不耐,这几日来,她天天与杨骏到此,就是为了让武帝修改诏书,但无论他们如何游说,武帝无论如何也不肯。
她心中暗想,武帝不知何时便会驾崩,再不修改诏书,只怕便改不了了。她为人寡情,父母亲人在她眼中也无非就是被利用的工具。她便拿了纸笔,道:“父皇,我知道您现在写不成诏书,不如由女儿代笔,只要您将玉玺交给我盖上便是了。”
她知道玉玺被武帝藏在枕侧,绝不轻易让人拿到。她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坐在桌边将原诏书抄写了一遍,唯独在辅政大臣这条上去掉了司马亮的名字,只留下杨骏的名字。
她将写好诏书读了一遍,道:“父皇,您看,全按照您原来的诏书,只是去掉了司马亮的名字而已,您把玉玺给我吧!”
武帝摇了摇头,眼中露出痛恨的神情,阳平知道武帝是恨她逼迫自己的父亲,她故做不见,脸上反而露出极甜蜜的笑容:“父皇,您是否没有力气拿玉玺,不如让女儿代劳吧!”
她伸手便要拿武帝枕边的玉玺,武帝又气又怒,用手去护玺,他此时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但此事非同小可,这诏书一旦盖上玉玺,只怕晋朝的天下再无宁日。
他心里焦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握住阳平的手。
阳平大惊,只见父亲双目圆睁,满脸悲愤。她心里便害怕起来,心道也不知他是否会死,若是他不死,又活了回来,那今日之事,他岂会善罢甘休。
她本就是狠毒之人,此时柳眉倒竖,心道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杀了父皇,以免他日后再追究今日之事。
她主意一定,脸上却又露出笑容道:“父皇是不想让我拿玉玺吗?既然如此,我便不拿了。”
她作势收回手来,武帝见她收手,以为她总算还有点良知,便也放开阳平的手。他才一松手,阳平忽然拿起被子,辟头盖脸地向武帝脸上蒙去,她知道自己力弱,又怕武帝挣扎,整个人都骑在武帝身上。
窗外的幽姬大吃一惊,她万万想不到阳平居然会弑父,她心念电转,虽然南风说过不能泄漏行藏,但若她再不现身,武帝便要死在自己亲生女儿的手中。
她刚想推窗跃入,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咦?!这里怎么会有一个妖怪?”
第十三节
幽姬看见一个白色的小女孩站在自己的身后。白色的,这便是她第一次见到璎珞时唯一想到的字眼。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都喜欢穿着白色的衣服,有些是因为没有钱买染有颜色的布料,因而白衣在很长一代时间里都是指代贫穷的人穿着的衣服。也有些人是因为喜欢白色的洁净,维持衣服白色不变,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首先要保证身边的污秽不会沾染到自己身上,其次白色的衣服不可以反复洗涤,若是洗得多了,那便不是白衣而变成了黄衣。
但即便是穿着白色的衣服,那也只不过是白色的衣服而已。但女孩不仅穿着白色的衣服,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便是白色的。
她身上没有饰品,一头漆黑的长发随意地飘散在脑后。双眼明亮得出乎意料,或者正是因为那双点漆般的眼睛和那一头黑发,更显出她的白色来。
她静静地站着,虽然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却自然带着不容人忽视的力量。
幽姬乍一见到女孩,她的心便是一沉,她感觉到女孩所带的灵力,那么可怕的灵力,更胜过珍珠。
接着她便看见女孩胸前挂着那件东西,摩合罗!
她居然也有摩合罗!
女孩注意到幽姬的目光,她冷冰冰地笑了笑,虽然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但她的笑容里却似也带着寒霜:“你也知道摩合罗吗?”
幽姬下意识地点头。
女孩道:“一个妖怪,是不该出现在我的面前。能够死在摩合罗下,也算是你的造化了。”
女孩双手结成不退轮诛妖手印,胸前的摩合罗放出祥光万道。
那迦族的使命便是消灭所有的妖怪,保护人类。八部众的半神们一直遵守着这个使命而存在,那迦族如此,夜叉族亦如此。
幽姬看见万千道祥光射入了她的身体,有一瞬间,她似看见体内的五腑六俯正在祥光之下慢慢地消融。她本已经无法凝聚的内丹蓦然在体内散开,不过是片刻功夫便烟消云烟。
女孩脸上冰冷的笑容绝不该是出现在一个七岁的孩子脸上的,但出现在她的脸上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走吧!在未死之前!“
与此同时,窗内的武帝不再挣扎,阳平却仍然没有拿开被子,她骑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又过了半晌,完全可以确定武帝已经死透了,才终于慢慢地掀开身下的棉被。
死人恐怖的脸吓得她从床上跌了下来,她从不知一个被活活闷死的人,居然会是那么可怕的。
她转过头,看见外公脸色苍白,手脚发抖,她虽然害怕,却仍然从心底感到鄙夷。如果她不是个女子,如果她并非为形势所迫,她绝不会与这样无用的一个人合作。
她颤抖着手拿过玉玺,在自己写的那封诏书上盖了下去。
第十四节
南风看见幽姬回来的时候,她觉得她看见的其实是一个死人。幽姬脸色白得透明,连嘴唇的颜色也是冰雪般的苍白。
她扶住她时,觉得自己被冰块冰了一下。
“皇上死了,是阳平杀了他。”这是幽姬说的第一句话。
“你为什么会这样?是谁打伤了你?”
幽姬笑笑,就算是她不伤她,她也一样活不久了。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这件东西,是我丈夫死前托我保管的。十分重要,无论妖怪或者是半神都想得到它。但只有人类就算是拿到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南风心里一酸,幽姬是要死了吧!她是在初一见到幽姬的时候,便知道她是个妖怪,但奇怪的是,两个人居然十分相得。无论谈什么,都轻易找到共同的话题。她是从未见过妖怪的,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怕这个妖怪。
南风道:“那么重要的东西,你应该自己保管。”
幽姬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死了以后,这件东西如果被妖怪抢去,我就真地对不起我死去的丈夫,泉下也无脸再见他。我只想求你,找一个稳妥的所在,把这件东西仔细地收藏起来。我知道这很为难,因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但收藏这件东西的地方,却又要妖怪或者半神都无法找到才行。”
南风沉吟不语,心道这真是一件难事,她全不通法术,而幽姬提出的要求偏偏是一个法术高强的妖怪都无法办到的。她看幽姬脸上的神色,知道这件事情是比她的生命还重要的。虽然为难,她却仍然接过那件东西,“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幽姬却握住她的手道:“你必然立刻去办,我一定要在死前知道你已经将这东西收藏好了。”
南风柔声道:“你放心,我立刻就会把这件事情办好。”
她坐在桌前,沉吟再三,仔细写了一封书信,又找了一件衣服,将信和小布包缝在衣服的夹层之中。她叫来心腹宫女,命她换了这件衣服,以替太子妃进香为名溜出皇宫。
那宫女为人颇为机警,很得南风宠爱,她去了很久,方才回来,见到南风道:“已经将东西交给张先生了。”
幽姬略略放下一点心,她虽然是个妖怪,却也听说过张华的名字。摩合罗交给张华,或者是一个好的选择。
无论半神或者是妖怪们都不会想到,她居然大胆到将摩合罗交给一个完全不通任何法术的人。
宫中的形势也急转直下,皇上驾崩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来,杨骏如他所愿独揽朝政,而阳平公主则自居是有功之臣,为人更加专横拔滬。更糟的是,太子就要继位,继位之后,他们便要从东宫迁出来,如果南风一旦离开东宫,而朝政又被杨骏把持,阳平公主必然肆无忌惮,那么地下宝库就保不住了。
南风想到这一点,知道唯今之计,只有奋起反击,将外戚杨氏全部赶尽杀绝。她也知道这样一来,连杨皇后都会牵连在内,但宫闱之争,朝政之争,本就是此消彼涨,斩草若不除根,后患无穷。
十年以来,她虽然不插手朝政,但却广布眼线,她早便知道杨骏最忌惮的一个人便是楚王司马玮。
她故计重施,将联络司马玮的信缝在衣服的夹层之中,命宫人混出宫去。过不多久,从司马玮处传来回报,大军已经从荆州出发,不日便可抵达洛阳。
她脸上绝不现出异样来,反而刻意与阳平公主修好。阳平以为她是惧了她得势,也不疑有它。直到司马玮传来消息,大军已经在洛阳城外,此时太子的登基大典也已经筹措就绪。南风口述,由太子写了一封诏书,内容是指杨骏谋反,阴谋篡国,命司马玮进京勤王的。这封诏书,将是太子登基之后宣读的第一份诏书。
登基大典前的一夜,洛阳城全城戒严,不知道的人们以为是为了明日要举行的典礼,但大军进城的消息却又给戒严蒙上了一层恐惧。
司马玮的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攻了杨骏府第,将杨氏三族全部擒获,据说杨骏 是逃到马厩之中被人从干草堆里揪了出来。他当时便死在乱刀之下,这是太子妃的授意,也是楚王司马玮想看到的结果。
与此同时,南风带着一队侍卫进了杨皇后的寝宫。刚刚卸妆的杨皇后,披散着一头长发坐在梳妆镜前,她仔细地挑选着明日要使用的珠冠和霞帔,明日的典礼将会全国瞩目,她既然成为皇太后,这是她一生中的另一次重要转变,一点也马虎不得。
她最后选中了紫底镶金黄的服饰,在庄重之中更显得华贵。便在此时,她看见寝宫的门打开了。南风带着一队侍卫走了进来。
她呆了呆,虽然不信,心中难免生起不祥的预感。但她仍然强颜欢笑道:“南风,你为何还不就寝?”
南风笑笑,是冰冷的笑,“皇后,杨骏图谋不轨,现在已经正法了。”
杨皇后脸色变得苍白如死,“你说什么?国丈身为辅政大臣,怎么会图谋不轨?”
南风淡淡地道:“杨国丈身为辅政大臣,位高权重,还不厌足,伪造先帝诏书,光这一点便足以诛连三族。”
杨皇后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