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夫人便道:“府中岂是寻常人能进去的?我总是要亲自来看看那人,若真使的,才敢让主子们知道。否则,你我都担不了这个责任。”
青衣丫环连忙低声称是。
众人心道:这么大的排场,却原来这夫人也不过只是个下人罢了,真不知主子是什么人,这长安城中虽然是天子脚下,连下人都这般气派的,还真不多见。
那妇人一路走到啖鬼面前,在金漆的椅子上坐下,青衣丫环立刻拿了一只暖手壶放在夫人膝上。
夫人先将一双青葱般的玉手放在暖手壶上抚摸了一会儿,才道:“你就是京中传说,道术高超的阴阳师啖鬼?”
啖鬼总算有了点反应,他抬起头,还未开口,先打了个酒嗝,酒气直冲着夫人迎面扑了过来,夫人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我就是啖鬼,道术却未必高超。”
夫人回头问青衣丫环:“这人真能捉鬼吗?我看他只不过是一个酒鬼罢了。”
青衣丫环陪笑道:“是杨国丈极力保荐的,说道此人虽然落拓不羁,却是捉鬼的高手。”
夫人勉强点了点头:“不知阁下师承何人?有什么高超的手段?”
啖鬼笑道:“我没有师傅,也没有什么高超的手段。若你想叫我捉鬼除妖,我倒是可以试一试。”
夫人皱眉道:“即非名门之后又无高超的手段,你如何捉鬼除妖?”
啖鬼笑道:“那是我的事情,你若想请我,我自然会替你把事办妥,至于怎么办的,你就不必知道了。”
他的语气甚是无礼,小喜儿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那夫人强忍下怒气,道:“先生若真能除妖,我主上必然会有先生一生都花用不完的富贵相赠。但我主人可不是一般的人,若是先生没这个本事,不仅先生人头不保,连老奴以下这些人都会被连累在内。”
啖鬼冷笑道:“我不管你主人是什么人,我捉鬼每次五十个青钱,若是你没钱,就不必付了,多了我也不会要的。你若是相信我,就叫你主人自己来请我,若是你不相信我,就请便吧!”
夫人大怒:“你只是一个市井术士,我此次前来已经是纡尊降贵,你却还如此无礼。我主人是何等样人,说出来只怕会吓死你,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若真有手段,就快快随我进府,若是没有手段,我自然也会赏你一些钱财,够你花用一时了。”
啖鬼笑道:“有许多事情能吓死我,看见你,我已经快吓死了。若是你主人自己不来,我是不会去了。”他一句话说完,站起身来,从柜台上拿了一壶酒,又抛下几个青钱,笑道:“小喜儿,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他拿着这壶酒,抛开帘子,飘然而去。视那夫人如无物。
那夫人被他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青衣丫环低声道:“夫人我们还是先回府,再做计较吧!”
夫人无奈,只得也走出酒馆。
这行人去得极快,马车向着朝门的方向奔去。只遗下红地毯和金漆的紫檀木桌子,想必用过一次的东西,那夫人也不会再要了。
酒馆内人面面相觑,谁也猜不出那夫人究竟是何人。
小喜儿却有些忧心忡忡,看样子那夫人来头不小,啖鬼这一次会不会闯了大祸了?
正文 第三章 双城记 第一节
无双已经数日没见到流火了。
她想,流火去了哪里?难道他已经不再想要摩合罗吗?还是他遇到了什么意外?她不免有些担心,但转念一想,以他的本事,普通的人又能奈他何?除非是遇到了妖怪。
她已经决定动身回长安,楚衣失踪的消息不日便传遍奢延城,没弈干再次贴出告示,若是谁有公主的下落,就可得到赏金百两。
她自然是希望他们再也找不到楚衣的好。但偶然,她心里也会疑惑,九月是长生不老的,而楚衣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她一力促成的这件姻缘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
不需几十年,只要十几年的光阴,楚衣就会人老色衰,而九月却仍然是现在的样子,那么楚衣的余生岂非就很不幸?
但转念又一想,何必想那么久以后的事情,只要楚衣现在快乐就好了。
她便向高平公辞行,请高平公派一队人马护送她回长安。
没弈干此时心神大乱,而且也觉得无双在这里只会添乱,巴不得她能立刻离开。
这一日清晨,无双便要动身,忽然听见侍卫们骚动的声音,她拦住一名侍卫问:“出了什么事?”
一个侍卫连忙说:“听说是发现了楚衣公主的下落,在城外的山中,城主已经带人去了。”
无双心里微惊,他们为何还不远走高飞,居然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她便道:“我们先不走了,到城外去看看。”
侍卫不敢阻拦,只得随着无双向着城外山中而去。
才到吹白坡,便见没弈干与刘勃勃严阵以待,将此地围个水泄不通。
这个小山坡名为吹白,山上长满了长长的白色芦苇,山风轻拂,芦花便悠然而起,整个山峰都被芦花所笼罩,但如青山白头一般。
却见刘勃勃大喝:“妖怪,你快快将公主放出来。”
几名侍卫牵着巨大的猎狗,那狗对着一个山洞狂叫不止。
忽听得犬叫声一下子便停了下来,那几只狗都垂下头蹲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只见楚衣与九月相携自山洞中走了出来。
虽然只是几日不见,楚衣的神情却又变了许多,眉间颊边颇添了几分红润,神色也多了一丝少妇的成熟。
无双想,看来他们已经成了夫妻了。
她想到的事情,众人当然也都想到了。刘勃勃的脸上现出极怨毒的神色,大声喝道:“大胆妖孽,居然敢劫持公主?还不快将公主放回。”
楚衣道:“九月没有劫持我,是我自愿和他走的。”她转头看了一眼九月,两人相视一笑。
楚衣道:“我和九月已经是夫妻了,你们不要再逼我回去,我只想和九月在一起。”
没弈干又惊又怒,“楚衣,你说什么?你居然要和一个妖怪在一起?”
楚衣点了点头:“我从九岁那一年见到九月开始,就已经喜欢他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我自己的心意,但却一直不敢禀明父亲。”
没弈干怒道:“这十几年我实在是太宠爱你了,致使你都不知道廉耻为何物。你自小就许配给了刘勃勃,现在居然和别的男人私订终身。”
楚衣跪下道:“父亲,我知道您一直视我如掌上明珠,也事事都顺我的心意,只有这一件事例外。但这件事,却又是女儿终身幸福所在,我不能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我不想一生后悔。”
没弈干怒道:“你,你你,”楚衣一向柔顺,从未如此当众顶撞过他,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勃勃眉头微皱道:“大人不必动怒,公主是被妖祟所迷,只要消灭了妖怪,公主自然会回心转意。”
没弈干叹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他即恨楚衣与妖怪私通,又觉得对不起刘勃勃泉下父母,只觉得就算是刘勃勃将楚衣杀了,也是理所当然。
刘勃勃向着九月一指,大喝道:“谁能杀死这个妖怪,就赏金千两。”他今日所带的侍从大多是他的心腹,平日就只知有刘勃勃不知有清河公,此时自然是人人争先。
那几十名侍从一起大喝了一声,持刀向着九月扑去。
九月皱了皱眉,他虽然不怕,却怕他们误伤了楚衣,也怕自己会不小心伤了人。他轻轻一拉楚衣道:“躲在我身后。”
衣袖轻扬,拂开了迎面砍过来的几把刀,又闪身避过侧面袭来的几只长枪,一掌震开数人。
然而那几十名侍卫却前赴后继,虽然被他打倒,但爬起来立刻又上。九月心道,看来今天若是不伤人,只怕就难以摆脱困境。
他心里踌躇,若是真地伤了人,只怕会与楚衣的父亲闹僵,他虽知没弈干绝不会接受他,但能够不伤人,还是尽量避免伤人的好。
忽听楚衣一声惊呼,他一惊,回头去看,见刘勃勃已经不知何时绕到他的身后,一手抓着楚衣,似想将她带离。
他心里大怒,沉声喝道:“放开她。”一掌向着刘勃勃击去。
此时没弈干被九月挡着,无法看清刘勃勃的动作,但九月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刘勃勃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不闪不避,反而手腕一翻,手中便多了一把匕首。他一剑向着楚衣喉咙刺去,他与楚衣本来就站得很近,这一剑又快又狠,眼看就要刺到楚衣喉头。
九月大惊,若是一掌将刘勃勃推开,他又怕伤了楚衣,他连忙用手向着匕首抓去,一把抓住匕首。匕首立刻深陷入他的手中,鲜血疾流而下。他却管不得许多,另一只拉过楚衣,将刘勃勃推开。
虽然他心里已经怒极,却仍然不愿杀人。
刘勃勃被他推得直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半晌才爬起来。
九月道:“你们快走吧!再不走,我可真要杀人了。”
他一句话说完,头脑忽然一阵眩晕。此时刘勃勃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漫不在乎地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笑道:“杀人?你现在唯一能杀的就是你自己。”
九月脸色惨变,他低头一看,见自己掌心流出的是黑血。刘勃勃居然在匕首上抹了毒药,若是九月来不及救楚衣,岂非连楚衣都无法幸免。这毒似是极厉害,见血封喉,九月不由地跌坐在地上,一张口吐出一口黑血。
楚衣大惊,道:“刘勃勃,你用了什么毒?快把解药给我。”
刘勃勃笑道:“这毒是无药可解的,再过一柱香的时间,他就会死了。”
楚衣道:“不可能,他不是凡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
刘勃勃笑道:“我也知道他不是凡人,这毒也不是普通的毒,是半神的香气与巨蟒的毒液溶炼而成,除非是神仙才能救他。”
楚衣身体颤抖道:“你骗人,你,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毒。”
刘勃勃冷笑道:“等这个人死了,你嫁我为妻,我自然会慢慢告诉你。”
楚衣怒道:“我死也不会嫁给你,就算九月死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刘勃勃冷笑:“只怕到时也由不得你。”
变故肘生,连无双也没料到刘勃勃居然会用楚衣的生命做赌注,她心里暗道刘勃勃如此可怕,若是让他活在世上,岂非是姚秦的心腹大患?
她忙走到九月与楚衣身边,见九月脸色已经泛黑,楚衣紧紧地抱着他的身体哀哀地哭泣。她一见无双走过来,便如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连忙一把抓住无双道:“流火呢?流火在哪里?”
无双苦笑:“我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楚衣哭道:“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九月真地没救了吗?”
九月却勉强一笑:“哭什么?人和妖都会死的,就算现在就死了,也没什么,只是留下你一个人。”他心里一酸,几乎也落下泪来。
楚衣哭道:“你放心,若是你死了,我必然也不会独活。”
九月摇了摇头:“不要这样,你还要活下去,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活下去。”
楚衣道:“不,若是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九月怜惜地抚着她的长发,“哥哥说过不同种族之间相恋,其事不祥,都不会有好下场,我却没有听他的劝告。到了今天,也不过是我的命数如此罢了。”
楚衣哭道:“不,若真是有报应,应该报应到我身上,为什么死的人是你呢?”
九月道:“我倒宁可死的是我,你本是公主,跟着我这个妖怪,流落草莽,真是让你受苦了。”
楚衣拼命摇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九月苦笑,他看了一眼无双,叹道:“你真是璎珞吗?”
无双怔了怔:“我不知道。”
“他们都说你和璎珞长得一模一样,若你真是璎珞,请你不要再伤害流火。”
无双虽知此时笑是很不和时宜,却还是忍不住笑道:“我哪里有本事伤害他,他不伤害别人就天下太平了。”
九月笑笑,“这世上若真有人能伤害流火,那就是你,璎珞。”
无双一怔,“即便真是如此,我却未必就是璎珞。”
九月抓着楚衣的手道:“我只是不放心楚衣,请你,务必照顾楚衣。”
无双点头:“你放心,我视楚衣如同姐妹,我不会让别人逼迫她的。”
九月笑道:“你如此说,我便放心了。楚衣,不要伤心,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他说完这句话,又吐出两口鲜血,脸上的黑气直透眉心。
楚衣紧抱着他不语。
九月却固执地抓着她的手:“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他眼睛中已经流出血水,却仍然不甘心地紧盯着楚衣。
楚衣苦笑,她知若是自己不答应九月,九月只怕死也不会瞑目的。她用力点头:“好,我答应你,我会活下去,一定会活下去。”
九月释然地微笑,紧抓着楚衣的手垂了下去。
楚衣大恸,却只是呆呆地盯着九月看,连眼泪都不再流了。
无双担心地看着楚衣,若是楚衣哭还好,偏偏楚衣一下子便不哭了,她道:“楚衣,楚衣,你哭吧!”
楚衣却忽然笑了笑,摇头道:“我不哭,我答应过他会活下去,就一定会活下去,你不用担心我。”
她忽然站起身向着没弈干走过去,直直地站着没弈干面前道:“你要我嫁给刘勃勃,我答应你,我回去就和刘勃勃成亲。”
无双心里更是担心,连忙拉住她的手道:“楚衣,你怎么了?你不用怕,我说过我会保护你,没有人能逼迫你,就算是高平公也不能逼你。我带你回长安,让父皇替你作主。”
楚衣却摇了摇头:“我已经想好了,我应该嫁给刘勃勃,我本来就应该嫁给他。若不是我固执,九月也不会死,以后我都不会再固执,我一定会做好我应该做的事。”
无双只觉得楚衣的眼中隐隐透着寒意,她本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女孩,脸上从不会有这样决绝的神情。她心知不妥,忙道:“楚衣,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跟我回长安吧!”
楚衣却仍然微笑摇头:“我真地很感激公主,以前的事情都是你在替我作主,我的人生以后我要自己作主了。”
“可是你,”
“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我不会让九月难过的,我会活下去,一定会活下去。”
正文 第四章 兰桥之盟 第一节
那迦之城在哪里?
在大海的深处。
碧波万倾,你不会迷路吗?
不会,只要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寻找,就一定会找到。
但璎珞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无欲城也沉入大海很久了,也许再也无人能够找到它。
只要靠近她,我就会感觉到她的气息。就算是沉入大海最深的地方,我一样会潜入海底去寻找。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无论时光过去多久,山无陵,江水为竭,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我亦不会改变。
风起了。
无双看见野菊花浅紫色的花瓣在天空中无依无靠地飞扬。
北方的大山逐渐隐入地平线下,雁群随着他们向东南方行去。
夜间已经不再能见到大火星,已经是秋天了吗?
当紫羽的翅膀收起来时,她的眼睛就会变回黑色。当她的眼睛变回黑色后,她便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女一样,羞涩沉默,略显忧伤。
如非必要,她从不轻易开口,她的眼光也很少会停在流火身上。
她更多地注视路上的行人,路边的树木,天上的白云,有时实在无处可看时,便会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无双想,其实她是刻意地避开流火吧!
毫无疑问,一百年前,她必也是爱着流火的。那么在她的深心中,是否也同样痛恨着璎珞?
该是什么样的爱与恨,一百年的时间都无法磨灭呢?
她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紫羽的情形,当她看着她时,那样复杂的眼神,那是爱还是恨呢?
然而无论是爱或是恨,都与她无关,她不是璎珞,她是无双。
自离开魏国后,她只要闲暇无事,便会试着吹一吹囚牛笳。谁都知道笳上有神奇的力量,然而无论她怎么试,都无法象拓跋绍般,吹出可以控制人的音乐。
只要想到拓跋绍,她便仍然觉得悲伤。岑昏,他必自以为是神,可以操纵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