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裂开嘴,想笑了笑,但猜想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比哭还难看,可是她真地不再想哭,自从确知自己的心意以后,就忽然变得勇敢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微弱。
“你真地想祭天吗?”
“祭天也很好,只有最纯洁的女子才能够祭天。”
可是,九月想,可是你会离开我。
他想,若是你离开我,我一定会觉得很伤心!
他便坐在她的身侧,雨声如同哭泣,直落到心里。“我不想你离开我。”他沉吟半晌,终于还是说出这句话。
楚衣怔了怔,是幻觉吗?
她侧过头,看见九月诚挚的脸。她想,难道他真地说了那句话。
她忽然就有了力气,一下子坐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九月被她吓了一跳,不由地后退了一步,“我说,我不想你离开我。”
楚衣便笑了,她站起身,现在她觉得自己一切如常了,死亡的阴影也离她而去。她拉住他的手:“其实我也不想离开你。”
本来以为困难重重的事情,真地事到临头,原来是如此容易。
两人携手离开高台,向北行去。
不远处,无双站在一棵树下,看着两人的背影,树梢上坐着懒洋洋的流火,手里拿着一把大伞替无双遮着风雨。
“我就说你弟弟一定会忍不住带楚衣走的。”无双笑咪咪地说。
流火双眉微扬,不置可否。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自己在你弟弟心里的地位还不如一个人类女子,很伤心啊?”
流火哑然失笑:“你胡说什么?好象我和楚衣在争风吃醋一样。”
“难道不是吗?你不是一直在设法阻拦九月和楚衣在一起吗?”
流火轻叹:“不同种族的人在一起,必然会是一个悲剧。”
无双眼睛转了转:“你是想起你和璎珞吗?因为你们是不同种族的,所以结局是一个悲剧。”
流火轻笑:“我与璎珞是仇敌,我们之间的结局必然是个悲剧。”
无双微微一笑:“原来只是仇敌啊!”
流火皱起眉头:“你话真多。”他将手中的伞向着远处抛去,“话那么多的人应该让她淋淋雨。”
无双尖叫一声,大雨立刻将她的衣裳打湿了,她连忙向着伞奔去,骂道:“你这人怎么那么小气。”
拿起伞再回头时,已经不见了流火的身影。她撅起嘴:“还说神通已失呢!人哪里会跑得那么快。”她想起九月显出本形的样子,难道流火也是一只狼的妖怪吗?可是他的感觉又和九月不同?
流火到底是什么呢?
正文 第二十二节
流火向着比吉遮山还北的方向行去。草原黄沙皆被抛于身后,空气越来越冷,日色也逐渐苍白。不知何时,天地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除了冰雪外,再也没有什么活物。
冰原在深处,大地裂开了一道很大的缺口。
流火向着缺口跃下去,前面是一条幽深的冰径,几头雪狼忽然从冰径之中窜了出来,对着流火低吼。
流火笑了:“你们不认识我吗?也难怪,我已经一百年没来了。”
雪狼围着流火转了几圈,鼻子在他的身上嗅来嗅去,他们便仿佛认出流火一样,一齐后退了几步,围成一个圆圈,向着天空长嚎。
流火道:“我来看看母亲。”
雪狼们点头,让开道路。
流火向着小径走去,小径尽头,便是一个冰洞,冰洞之中,放置着一个巨大的冰块,在冰块里,赫赫然地冻结着一个美貌的女子。
那女子生得眉若春山,目若秋水,却长着一头银白的长发,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狼皮大袄。她虽然已经死了,却仍然大睁着双眼望着外面,脸上的神情若喜若悲。
流火在冰块前坐下,他并不喜欢来这里,每次见到母亲,他都感觉到软弱的悲伤。
“我又见到了破邪,他还是一样地恨我。一百年来,他的容貌都没有改变,只有妖怪才有青春永驻的能力,他本非妖怪。我以为我会沉睡五百年,五百年后,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有我相关的人与事都已经化成飞灰。可是我只睡了一百年就醒了,因为璎珞也重新来到人间。”
“我有时会想,你为何会生我下来,是因为对父亲的爱还是恨呢?”
一只老狼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蹲坐在流火的身旁。
流火拍了拍它的头:“雪奴,谢谢你们代代相传地看护着母亲。”
老狼点了点头,低鸣了几声。
流火道:“一百年前,我和璎珞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被她所伤,才许久都不能来看望母亲。”
老狼低鸣了几声,流火道:“璎珞已经死了,我杀死了她。”
他心里有些酸楚起来,“可能是她故意被我杀死的吧!我应该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机会。”
老狼忽得耸起耳朵,警觉地向着洞外张望。流火已经飞掠出洞,他也感觉到洞外有人来了,而群狼并未嘶鸣,莫非是群狼熟识的人?
空气肃杀地吹在面上,是谁带来如此沉重的杀气?
一个白色的人影在前面飞奔,流火立刻向着那人追去。那人身着银白色的锦袭,头发灰白,应该年纪已经不小了。
流火高声道:“是谁?请停下来。”
那人却并不停顿,奔跑的速度更快。
前面那人的速度之快,似乎都已经超越了风。他出尽全力,也只能勉强保持相同速度而已,他不想使用自己时灵时不灵的神通力,只能用自身的速度追赶。
若是那人并没有使用神通,却能有如此快的速度,这样的人或者说是妖怪,在这个世间并不多见。
流火心念电转,高声道:“如风,我知道是你,你不要再逃了。”
那人滞了一下,不仅未停,反而更加全力飞奔。
流火皱起眉头:“如风,你还是经常来探望母亲吗?你为何不敢见我?”
前面奔跑的人影忽然不见了,那人消失得极忽然,就仿佛一下子从空气中蒸发了一般。流火一怔,连忙跑过去,地上是厚厚的坚冰,即便是用最利的兵器也未必能将这千年的寒冰凿开。冰层极平整,没有任何可以容人的洞穴。
流火心里疑惑不定,刚才明明见到那个人,为什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的嗅觉也是极灵敏的,空气之中的杀气似乎更浓,然而却没有任何活物的味道。
他不由抬头向天,天空灰蒙蒙的,布满奇异的流光,这只有在极北之地才可以见到。明明追着那人直到这里,而那人消失得如此忽然,完全没有任何预兆。
难道是什么法术?
冰层忽然起了异动。
流火只觉得大地开始震动,本来坚如磐石的冰层象流水般开始扭曲。
一些冰柱从冰层中破茧而出,将流火团团围在中间。
是法术?还是地震?
他用手摸了摸面前的冰柱,是真的冰,并非是幻觉。
更多的冰柱从地下冒了出来,流火想要跃到冰柱上看一看四周的环境,他忽然惊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正在慢慢地被冻结,他竟无法跃起。
流火大惊,连忙吸了一口真气,只觉得丹田之中尚是一片温暖,他略略心安一些。抬头看时,只见自己面前出现一块极大的冰镜,从冰镜中,能看见自己的身影。
然而那又似乎并非是他的身影。
那个人长着与他相同的容貌,头发却是白色的,而且眼睛的颜色也是淡黄的。四面相对,镜中人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流火,你终于来了。”
流火皱眉道:“你是谁?”
镜中人道:“我就是你啊!”
“我?”
镜中人笑道:“我就是你身为苍狼的本性。”
流火怔了怔,笑道:“是什么人使用如此高明的法术,竟然连我都被骗了。”
镜中人笑道:“根本没有人使用法术,你真地认不出自己了吗?”
流火道:“若你是我,你可知我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镜中人道:“你因为九月的事情,想到了你母亲和你自己。你对于自己身为妖怪这件事情觉得很无奈吧!但妖怪又有何妨?人们总是凶残地对待狼,用尽其所能消灭狼,无论狼是否曾经伤害过他们。你一直感觉到人类的残忍和不公吧!你很想杀死他们吧?”
流火怔了怔,他本是一个意识力极强的人,但此时面对这镜子,心神竟有些恍惚起来。
被那镜中人一说,他竟觉得似乎说到自己的心里去,他的双眸之中不由地现出一丝凶残的光芒。
那镜子继续道:“许多幼狼被人无故杀死,你是狼族的少主,虽然有着无上的神通力,却也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死去。因为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他们遍布世界的每个角落,狼就算再逃也无法逃过人类的屠杀。你不想为了他们报仇吗?”
“报仇!”流火下意识地说,他只觉得自己似乎就要沉沉睡去,但身体之中,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苏醒,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妥,却又不知道何处不妥。
镜子笑道:“不若杀光人类,使天下成为狼族的天下。”
流火眼中的凶残之色更加沉重,他竟觉得镜中人说得极为有理,不若杀光人类,使天下成为狼族的天下。他几乎就忍不住立刻大开杀戒,杀光那些可恶的人们。
忽听得另一个声音道:“流火,你想大开杀戒吗?”
流火一惊,连忙回首,只见身后居然还有另一面巨大的镜子,那镜子之中,居然也有一个自己。只不过那镜中的自己,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甚至连指甲也是黑色的。
“你又是谁?”
镜中人道:“你忘记我了吗?你一直不想承认我在你的身体里,因为你一直恨着你的父亲,你恨他抛弃了你的母亲,所以你也一直在恨我。可是我一样是你,我就是你夜叉的本性。”
夜叉,夜叉!
那好象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一个称呼,久得就象是上一生,和此生无虞。
他黯然:夜叉,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正文 第二章 北方传说 第一节
雪就要落下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啖鬼在长安市肆中的小酒馆饮酒。他是一个落拓的少年,却生得眉清目秀,让人一见之下便会生出许多好感来。
他身着的粗布衣服已经被磨破了少许,显出里面尚算洁净的白色衬衣。他长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眼睛也显得比一般的人黑得多,不过因为他总是沉醉的原因,他的眼睛一直是半开半闭,很少有人能够真地看清他的双眸。
这是一家很小的酒馆,来往的客人也都是一些贩夫走足。他们一进来便大声呼喝着叫老板上来一坛烈酒,几盘最便宜的小菜,几个粗面的馍馍,大口地喝酒,大口地吃菜,似乎无论什么落到口中,滋味都是绝佳的。这样吃喝一通,头上流出大汗,便心满意足地结帐离开了。
这里绝不会有士子官宦光顾,相形之下,啖鬼就显得文弱秀气,倒象是个读书人。
然而他也经常无钱付帐,有时喝完酒后,全身摸遍,也找不出一二个青钱。
老板是一个年愈花甲的老者,膝下只有一个乖巧的小女儿。每当啖鬼无钱付帐的时候,他总是会叹息着说:“年轻人从不为生机打算,将来会后悔的。”
他便笑着说:“福伯,我替你洗碗付帐吧!”
福伯摇头道:“算了,这次就记在帐上,下次一定不能再拖欠了。”
那乖巧美丽的小喜儿便会躲在父亲身后悄悄地做鬼脸。
有时喝得酩酊大醉,福伯便会将他扶至后面的客房,而小喜儿就会来服侍他。
他不是一个坐怀不乱的青年,甚至可以说是禀性风流的,那时也不是礼教极严厉的宋朝。而小喜儿一直喜欢这个年青人,年青的男女在一起,又四下无人时,便难免会发生一些事情。
然而双方都是在你情我愿的心情下进行的,于啖鬼,只不过是他处处留情的又一次故事,而小喜儿,也从未曾妄想能够与啖鬼白头偕老,她觉得啖鬼并不是他们一类的人,能够相遇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种福分。
因为她知道他的一个秘密,只要当两人鱼水相悦时,他的指甲就会变成奇异的黑色,这个秘密只有她知道,她有时会悄悄地想,啖鬼也许是个妖怪吧!
啖鬼住在城中的道观中,他不事生产,只是偶然会替人捉鬼除妖挣一些钱来花用。但他总是用得太快,还没接到下一单生意前,就已经又变得一贫如洗。然而他捉鬼的技术却很高超,只要可以请到他,就必然会家宅安宁。
这一日,啖鬼如常地坐在小酒馆中,他面前的酒杯是已经泛黄的了,杯沿上还残留着一些来历不明的污垢。客人们都穿上了过冬的衣服,头上也都戴上了毛毡帽。
啖鬼仍然穿着那一身粗布的衣服,寒暑对他并无影响,无论冬夏,他都永远是同样的装束。
小酒馆门前挂着毛毡帘子,只要有客人进出,就会从帘子的缝隙里带入一股寒意。
啖鬼对于外面的世界全不在意,他已经喝了几壶酒了,有些微薰。
毛毡帘子又被掀开了,但这一次进来的人却有些不同。两个身着雪白锦裘的少年人走了进来。这两人长得极是秀美,身上的衣服也纤尘不沾,一看便知是出自大贵之家。这样的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所有的酒客都直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人,只有啖鬼依然故我,似乎只对眼前的这个脏兮兮的酒杯感兴趣。
两个少年手中还提着一卷红地毯,一进来,便旁若无人地在地上铺起地毯,地毯从门口直铺到啖鬼面前,啖鬼却连看都未曾看上一眼,仿佛无论别人做些什么,都与他无关。
那少年铺好地毯,便恭恭敬敬地站在门旁,门帘掀起,又进来两个全身白衣的少女。少女长得极美,手中提了两个蓝子,蓝中放的都是一些干枯了的香花。少女将花洒在红地毯上,一时之间,整个小酒馆中忽然就象变成了春天一般,花香扑鼻。
福伯与小喜儿躲在柜台后面不敢出声,大家都是明眼的人,一看这排场,就知道来的人必不是普通人。只怕是什么王公贵族,将军宰相之类的。
花洒好了,又进来一个白衣少年,手中拿着一只金漆的椅子,走到啖鬼的对面,将那只肮脏的长条板凳搬开,将金漆椅子放好。
复又进来两个少年,手中搬着一个金漆紫檀木的桌子,他们走到啖鬼面前,前面的少年,便将桌上的酒壶和酒杯拿了起来,另两个少年,将啖鬼面前的破桌子抬起来,放在旁边,将紫檀木桌子放好。少年复将酒壶和酒杯放回到啖鬼面前。
到了此时,啖鬼也未曾抬头看一眼。
一切布置妥当,酒馆的破帘子被高高地挑了起来,冷风一下子便冲了进来,许多客人都不由地打了个冷战。但此时,却没人敢说一句话,又不想离开,都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只见四匹雪白的大宛宝马拉着一辆紫檀木的马车走了过来,车帘上用金线绣着牡丹,让人一见就知道来人的身份不同一般。
马车停在小酒馆门前,车帘轻轻掀了起来,从车内伸出一只脚,那脚上着一只绣着荷花的丝履,无论是丝履或者是绣的荷花,都是上上之选。店中虽然都是老粗,看不出质地好坏,却也都不由地在心里喝了一声彩。便伸直了脖子,想看一看,这脚的主人是谁。
那脚踩在车辕上,脚的主人也终于现身出来,却原来不过是一个青衣的丫环。
虽然只是一个丫环,却已经生得眉目如画,雍容华贵,一般人家的小姐也没有这气派。
那丫环站在地上,放了一个绣凳在车前,才道:“夫人请出来吧!”
原来是个夫人,众人便都失去了些兴趣。
车窗又被掀了起来,这回才总算走出一个身着紫貂皮大袄的中年妇人。那妇人虽然年纪大了,却仍然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一脚踏在地毯上,抬头看了一下小酒馆,脸上现出些许不悦之色。
“怎么是在这种地方?”
青衣丫环忙道:“早就请夫人不要自己来了,这种市井的地方,哪里会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叫人宣了进去得好。”
那夫人便道:“府中岂是寻常人能进去的?我总是要亲自来看看那人,若真使的,才敢让主子们知道。否则,你我都担不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