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树下打坐,原是想要静心,却被一双探索的视线侵扰,让璩若影的情绪也因此浮动烦躁,不得安宁。
在之前刻意动手的警告后,赤云教派来监视他们的人马虽有增无减,却也因为前车之鉴而有所顾虑,不敢贸然动手寻衅,只敢在远处观望。
而宁香,正在桩上磨练稳度与定性,除了偶尔投射不满与怨怒的瞪视予她外,倒也表现得可圈可点。
那么,这双不曾稍离的探索视线,除了正在煎煮草药的晏郡平外,别无他人!
她知道自己因为透露太多讯息而引发他的猜疑,但除了她的身份来历之外,他还想知道什么?
为何他近日来的眼神,总是多了无名的专注与热切?
无风不起浪,虽然自同行以来,晏郡平就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好奇,但对于答案却也是显得漫不经心;在她要求他解谢宁香身上的炎天雪时,他眼中的起疑与释然,她亦看得分明,可是为何之后,却仿佛所有事情都走样了一般?他看她的眼神,专注到近乎无礼。
真是令人烦躁!
“宁香,药已煎好,需趁热喝下。”晏郡平温柔的嗓音于她前方不远处响起。
“师父规定的下桩时间还没到。”
“但喝药的时间却不能等,不如我喂你。”晏郡平取出汤匙置入碗内。
“这样好吗?”谢宁香很是犹豫地看著璩若影,而后轻唤:“师父?”璩若影维持原来的姿势,恍若入定一般,并无搭理二人。
“既然若影不作声,便表示默许,就由我来效劳吧。”晏郡平说完,便舀起一匙汤药递到谢宁香面前。
谢宁香迟疑地望了璩若影一眼,见她仍旧没有反应,于是配合地饮下药。
晏郡平喂药的动作极度轻缓,亦极度温柔,将舀起的汤药吹凉到适口的温度后,才让谢宁香饮下。
一匙,又一匙……谢宁香愈喝愈心惊,脸色也愈来愈为难,凝睇的眼神在看见璩若影起身后转为不安。
“晏大哥……”
“先别开口,等药喝完了再说。”平缓的语调徐徐如风,尽是轻柔。璩若影不发一语,向通往溪水的林中走去。
“师父好像在生气。”等到璩若影身形隐入密林之中时,谢宁香才敢小声开口,语气里有些微不确定。
“她是不太高兴没错。”他的口吻则充满轻松与愉悦。
“你故意这么做,是想害死我吗?”她瞪著他。
“小女孩,问题是你挑起的,想置身事外吗?”
“但我只是将问题症结告知你,并没有要你挑起冲突呀!”亏她还好心地指引他,结果他竟想拉她下水,真是好心没好报!
“你是存心煽风点火,好隔山观虎斗,坐享其成。”晏郡平冷笑,而后压低声音在谢宁香耳边阴恻恻说道:“但你难道不知道,玩火,非常容易自焚吗?尤其江湖险恶,自保之道,是一定得修习的课程。”
谢宁香脸色愀然一变,碍于时辰限制,无法自主行动,只能维持半蹲在桩上的姿势,平视晏郡平闪烁恶意的眼,随后,缓缓绽放出甜蜜蜜的笑容,咬牙开口:“宁香受教了!”可恶,真的被拖下水了……她绝对、绝对会记取他的告诫与教训!
谢宁香啊谢宁香,下次可要记得,在想兴风作浪之前,先为自己留一条万无一失的后路……
※ ※ ※
咻——倏——一根草茎由晏郡平身前飙射而过,笔直没入他身侧的枝干中,距离计算得恰恰好,也就是说,如果他方才多往前一步,那根草茎将会穿透他挺直的鼻梁。
“你的内力,真是令人激赏。”晏郡平停下欲往溪边的步伐,转头对倚树而立的璩若影微笑道,样态从容,没有一丝遭遇袭击的不悦。
“你的胆大妄为,则是令人不悦。”璩若影双手环胸,冷冷回应。
“此话何解?”他故做茫然。
“为何这么做?”
“我做了什么吗?”他双手无奈一摊,决定装傻到底。
璩若影走近他,语调含怒。
“你明明知道赤云教追缉宁香的原因,为何还要让她的处境更加陷入危机?”四周全是季燕的爪牙,他们的一举一动,季燕岂会不知道?他所有看似温存的举动,全都会成为宁香的死罪,而他竟狠得下心!
“你对她的保护,众人亦看得分明,又有何人敢在你眼下妄动?”他的态度,尽是事不关己的轻忽与不在意。
季燕痛恨谢宁香,除了她是这两年多以来“唯一”能接近他的女孩子,并得到他的关注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而这个原因,才是导致谢宁香生命危险的最大因素,只是,他怀疑璩若影是否知晓。
璩若影冷睇他半晌,而后开口质疑:“我以为你视她为妹,理当会保护她!”他回视黑纱下明显射出怒气的眼,静寂半晌,再度开口时,却满是失落怅然。
“许久以来,我所追寻的、想保护的,只有一人,别无他选……”语落,沉默乍临,风停,人不动,树林内的时间,仿佛凝结。
良久,清冷的语调划破寂静。“你以为我是谁?”
听到如此冷淡而直接的质问,晏郡平先是一愣,而后,鼻间传入阵阵新芽气味。
如此熟悉,却又令人心碎的香气……璩若影的心绪不稳,是他的话让她起了烦躁吗?
强压下心头的七分笃定与三分欣喜,他的回应却反而显得讥嘲与玩世不恭。
“镇日黑纱覆面,重重隔阻,我能以为你是谁?”
“既然如影,就不需要面目。”
“如影还需随形,随谁的形?”
不理会晏郡平的试探,璩若影冷声道:“保护宁香,否则这笔账,我迟早会找你清算。”
“若我说,求之不得呢?”他的语气很无赖。
“你……”
晏郡平见她哑然的反应,微挑双眉,单手支颐故做沉思样貌,而后开口笑问:“这一路来,我一直在怀疑,以你冷漠与疏离人群的脾性,为何会对相识不久的宁香如此重视与保护?除非她有何特质是你所喜爱,或者……曾遗失的?”
“无论答案为何,都不关你的事。”璩若影转身就走。
晏郡平的咄咄逼人确实惹恼了她,也引得她疑惑渐浓。他究竟知道了什么?为何这几日来频频试探?初时的有礼与些许豪气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专注的凝望与故意的接近。
他的冷漠,只有对她与宁香之外的人。而渐渐地,她也发现,他的喜怒开始以她的行为和反应为准则。
明明她从未流露女儿态,为何总感觉他已经知悉?
蓦地,一道灵光闪过脑际。
宁香?她的好徒儿!满脑子只有如何惹是生非,算计他人,该再罚她多站两个时辰!
深吸愈益转浓的香气,他情不自禁伸手攫住璩若影的上臂。
“我以为,我们不该只是同行的陌生人。”
“那就收起你的好奇。”他语气中隐约的恳求?牵动她的情绪,也让她原本坚定强悍的语气掺入一丝柔和。
“来不及了。”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怎可能轻易放弃?
“你的过去如何?你把我当成谁?我没兴趣知道,劝你将心思转移到赤云教那班人身上。”她转头看他,口吻相当挑衅。“如果季燕敢再对宁香不利,我发誓,我会杀了她!”
相对于她认真的警告威胁,晏郡平只是满不在乎地笑道:“随你。”
与他相约婚盟的女子,他曾经最深爱的人,怎会是如此无所谓的反应?
凝睇他的眉眼,她不无惊讶。
“她是你的未婚妻子,你不在乎?”
“我说过了,随你。”他耸肩,仍旧是带著轻忽的笑容。
她凝望他,想确认他的反应是真是假,却在他看似毫不在意的笑眼中,发现深沉的、几不可见的伤痛。
那抹伤痛,令她心口一绞。不再言语,她甩开他的手,飞纵而去。
在她离开后,晏郡平方展露出真心的愉悦笑意。
至少她没有赶他离开,这是个好现象,不是吗?
※ ※ ※
“晏大哥,你到底做了什么?”谢宁香凝望晏郡平,语气埋怨。
这几日她站桩的时间明显增加,已无力再多做埋怨,再加上师父最近开始教授功夫,让她累得像条在路边喘气的狗。说得好听,有体内真气之助,她精进飞快……她怀疑其实根本是挟怨报复!让她累到连想馊主意都懒。
“没做什么,不过引蛇出洞而已。”
“你耍你的心机,为何拖我下水?话先说在前头喔,如果我累死了,做鬼都不会让你安宁。”
晏郡平仍只是笑,而后靠向谢宁香,以额抵著她的额问:“你难道从不好奇若影的真面目?”
谢宁香学著他故做神秘的样子,亦压低声量道:“好奇死了,难道你有办法?”
他摇头,一脸无奈。“我进不入她的心,由你去吧!”
“我没有你的狡猾,你去才对。”她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不,你能近她身,你去。”他奸笑。
“才不,你能影响师父,你去!”她冷嘲。
“三番两次以你的安危来威胁我,可见她多重视你!”他的语调露出恭维。
“可是最近只要你靠近,师父的气息就开始乱了,可见她多在意你!”她的语调显出崇敬。
“宁香,你是若影的徒弟,所以你去。”他用头衔压她。
“晏大哥,你可有师父的过去,还是你去吧。”想扣帽子,门都没有!
“我认为……”谢宁香与晏郡平就这么蹲在树下,大声地争论不休,无视于在不远处打坐的璩若影。
“倏——”
约莫一寸粗、二寸长的细枝笔直射入两人之间,中断了他们的争论。
静默降临,而后……“师——父——”谢宁香咬牙。“每次都用这招,不认为过于缺乏新意吗?”
“达到吓阻效果即可,何需考虑新意。”
“说得也是。”她眯起灵活滴溜的半月眸,不怀好意地问。“吓阻我们的嘈杂,还是吓阻我们再度扰动师父您的心绪?”
“谢宁香,身为一个徒儿,你胆量愈来愈大了。”璩若影冷笑。
“快别这么说,我只是尽一个好徒弟的本份,助师父您走出藩篱。”
“藩篱?”璩若影失笑。
“难道不是吗?”
“黑纱是垂幕,隔绝外界探视,心,才是真正囚笼。”晏郡平开口。
“揭开垂幕,樊笼便不存在了吗?”璩若影凝视他的眼。
“至少,会找到开启的方法。”
“我看到你的眼神充满冀盼,揭纱,是你想索取的代价吗?”
“不是,所以你可以不掀。”晏郡平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她瞪著他,心底恼怒。
真是够狡猾!
如果她拒绝,他一样会伙同谢宁香,天天在她身边絮叨吵闹,让她不得安宁。而她仍旧得受制于答应他的承诺中,被动地等待他不知何时的兴起。
她真的受够了!
受够了他们的骚扰,也受够了他的过于热切与频频试探,如果揭开头纱能阻断一切不该有的纷扰,那就揭吧!
“宁香,你来揭。”璩若影背倚树干,双臂环胸,对谢宁香命令道。
“我?”
“你不是非常好奇为师的相貌吗?我的好徒儿。”
谢宁香手指仍呆呆地指著自己,连打好几个冷颤。
她不否认自己是个好徒儿啦,但师父做啥说得如此阴恻恻地,好似随时等著教训她一般。
她走至璩若影身前定住,望著黑纱背后依稀可见的冰冷神情。师父坚定决然的反应令她不安,也让她有些害怕。
这一掀开,会不会……反成事端?
心念一动,她转头望向身旁的晏郡平,见他亦是双手环胸地倚树而立,姿态虽看似闲适,眸中的期望却热切得惊人。
蓦地一阵心悸,她反倒犹豫了。如果事情不若他们所以为呢?
“怎么,后悔了?”见她迟疑,璩若影嘲讽。
“不!”一鼓作气,谢宁香将笠帽掀落。
清秀,是她对师父面目的第一印象。
中等之姿,若说平凡,却又有双闪动冷芒的眼。
这双眼,在客栈初见时,是含带些许玩笑恶意的,但现在,这双眼却让师父变得好遥远,不可亲近。
她转头看向身侧,那个散发著骇人热切的男子……晏郡平愣愣地望著那张意料之外的容颜,任由错愕、震惊、失望与不愿置信的情绪在他脸上交杂,终至死灰。
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给一个几乎绝望的人希望之后,再狠狠打碎!
只因一念之差、一时之错,他究竟还得要付出多少代价?晏郡平仰头朝天大笑。他早该知道,早该知道——没有所谓奇迹!
转身,脚踏离踪之步,他飞快消失于她们的视线之内。
“晏……”谢宁香欲追赶,却让一颗石子给击中穴道,将她定在原处,无法再行走。
“师父。”她回头轻语。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璩若影冷望她,眸中有轻浅责备。
“我不知道……”晏大哥的神情,好似隆冬覆雪。
“满意了吗?”
“师父,宁香非是存心!”她一脸悔恨。
璩若影叹息。“正可让你明白:人的过往心伤,禁不起笑闹与试探。”
“晏大哥他……”她咬住下唇,担忧地问:“他会不会再回来?”
“你认为呢?”她反问,解开谢宁香被制住的穴道。
谢宁香无语,叹气,而后垂头慢慢走开。“我……去站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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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玄纁《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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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彤儿,别躲了,师兄带回你最爱的莲香糖!快出来,彤儿……”俊挺颀长的身影在枝荫浓密的林间穿梭寻找。
奇怪,纵使很习惯在林中寻找彤儿的身影,但如此感应不到她的气息,却还是头一遭。
“彤儿,你再躲,师兄可要生气了!”一贯平缓温和的语调已经渐渐渗入急躁,自上山之前就已经萦绕在心头的不安逐渐扩大。
忽地灵光乍现,想起他最爱待的簌竹斋,或许她躲在那里头也说不定。
身随意动,晏郡平马上奔往簌竹斋,由敞开的门窗望入室内,却只见里面空空荡荡,无有人影。
“到底会在哪儿呢?”难掩的失望写在脸上,他垂眸思索。
不对!
无论是他或者彤儿,只要离开簌竹斋,必会将门窗闭妥,而季燕从不被允许进入的!
晏郡平急忙奔至室内,环顾四周后,心陡然下沉。
只见竹墙上,有用剑刻成的两个大字。
“真相。”他缓缓念出,在心底琢磨著这二字的意思。
龙飞凤舞的字迹,是彤儿所刻写无误,但一笔一划,含著强劲,而在挑捺之际显现的潦草,却不似她一向利落明快的风格。
问题是,在他最钟爱的书斋之内,留下这两个明显是处在匆忙慌乱情形下所刻写的大字,绝不可能是恶作剧!
不妙……彤儿危险!
一阵心慌意乱,他飞身奔出簌竹斋。
踉踉跄跄地,顺著脚下随风低舞的只只花鹤指引,他的心惶乱愈盛。
希望这只是彤儿突发奇想的恶作剧……但她在他眼前洒下花鹤的泪颜依然在心头盘桓不去,与他的心意相违背的,是他的理智不断告诉自己——她绝对不可能拿这样的心意来开玩笑!
不祥的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