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到头来,她还是把话继续藏回心底。
「别净是窝在房里了,这样你早晚会闷出病的。」在屋里闷得慌的料俏,想起今日 的大事之后兴匆匆地向她提议,「不如你就跟我出去恭迎宫舆热闹热闹怎么样?」
「恭迎宫舆?」是有节庆吗?还是哪家的王公出游?
早就期待已久的料俏简直有点迫不及待,「听说太子今早率?朝臣和王公举行秋季 诰封大典,等会太子回宫时,将会乘皇辇座舆经过咱们家门前,照例我们这些女眷都得 站在门内迎送。」
她不感兴趣,「这事与我无关。」太子?那个站在世界顶端的人?那种人怎么可能 会与她有什么交集?
「什么与你无关?」料俏一把将又想在房里窝上一天的那嫣拖出房外。「祖上有律 ,官拜三品以上的官眷都得迎兴的,你好歹也是裴家的远亲,当然也有你的份。」
「你好象很兴奋?」被拖着走至外头的那嫣淡淡地盯着她的笑脸。
「等会经过这里的人可是太子,我当然得把握机会好好瞧一瞧。」她快乐地点着头 ,拉着那嫣在府门外拥挤的人群里穿梭。「难得可以看见深居太极宫的太子出官来,现 在要是不看,等他登基之后咱们就再没机会一睹龙?了。」
那嫣无异议地任料俏拉着,直把她拉至一家主母姨娘的身后,一块站在因秋祭而显 得沸沸扬扬的街道两侧内,耐心等待着太子的座辇经过。
不过多久,宫中队伍果然出现在这条京兆大道上,沿路行来,东内卫军和侍仆缓缓 ?太子及朝臣开道,策马骑在太子座辇旁的离萧,策勒着?绳,居高临下地睨看着人群 中的料俏,两眼直在她裙裾边的那块玉佩上打转。
「表姊。」被瞪得不甚舒畅的料俏,忍不住以肘撞撞那嫣,「那个侍中好象在瞪我 。」
「瞪你?」那嫣并没发觉离萧的眼神有多尖锐,「有吗?」
「有。」这里人这么多,那个侍中什众人不看就偏偏看她一个,但看人也不须这么 凶神恶煞吧?彷佛她欠了他什么似的。
一枚自座辇帘内疾射而出的暗器,在一片热闹的喧意中无声地射向座前的马匹,令 坐骑猛地受惊拉蹄而起,反应机警的坐骑师立即停下座舆,而两旁夹道相护的卫士和禁 军,见状后立即纷纷簇拥至座辇旁戒卫,顿时,空气中混杂着欢庆和戒慎的味道。
混乱中,一只修长的大掌悄声地揭开座帘,卧桑那张不曾在白日里出现在宫外及百 姓前的脸庞,也在座窗内静静出现。
那嫣观看的眼眸停伫在座窗内的那张脸庞上。
他在……看她?
对于卧桑那一瞬也不瞬朝她直看来的眼眸,那嫣直接的反应,是慌忙垂下螓首以回 避他看人看得那么坦荡的目光,当她再抬起头来时,没料到他的目光并不曾转移,反而 还用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眸,一再勾撩着她的双眼。
她有些疑惑,这双如泓潭般的眼,她记得的,只是,她忆不起是曾在哪儿过,同时 ,她也深觉得这双眼眸里充满了危险,纵使与他隔着一段距离,不安感还是泛上了她的 身躯,可是他看得那么专注,目光不曾须臾远离,不知哪来的一股倔傲和求解的意念, 令她挺直了背脊,抬起头来追根究柢。
她望定他,不躲不逃,坦坦地直看进他的眼底追寻蛛丝马?。
窗内的卧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一会,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愉快地在他的唇角掀 起,那笑意,宛若掀起阵阵朝她拍击而去的细浪。
轰轰的心跳声,不知何时已在那嫣的耳际回荡,她下意识地想躲开他的那份笑意, 但又不服输的不肯别过头去,只是当她正正的迎对他时,血液又急速地在她耳畔潸流而 过,感觉他的笑意正如一朵密云企图掩没她朝她盖下,驱不走的执拗尽写在他的眼底, 她不服输的对视。
在他们两人如弈棋般盘基不动之际,看出了他们之间一点异样端倪的料俏,百思不 解地左右转首看着他们的表情。
「倘若我没看错的话……」料俏挨在她的身旁小声地道:「太子正在看的人,似乎 不是我们府中的女主人我娘。」他们俩之前曾见过面吗?
那嫣当然知道太子方才看的人不是她姨娘也不是任何人,他的那双眼,是直勾勾的 在看她!
她并不言语,也不愿在此时把交视的视线挪开方寸,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在 这场较劲的局势中,她一反初衷地变得有些软弱,只因为他的眼神是那么地强韧固执, 虽然在初时看来是有些温和,但在看久了后,她才发现他的双眼意外地像一个人。
他有双那名夜贼的眼睛。
即使不愿承认,但那嫣终究是败下阵来,一回想起那名偷了她的吻的夜贼,止不住 的红潮便在她的芳容一涌而上,令她撇过芳颊躲避他那双会令她心房隐隐悸动的双眸。
「你在脸红?」料俏玩味地盯着她表情急速变换的芳容,并伸出一指刮着她嫣红的 面颊。
在卧桑的视线下,那嫣慌忙拉下料俏那会泄漏她表情的指尖,待她再抬起头来时, 那停止在裴府前的座辇已然离去,在人潮中即将消失踪影,隐约的,她只能看见座舆帘 上属于东内太子的纹龙窗绣。
即使明知道坐在座舆中的男子,有朝一日将会登上九五至尊成众人中之龙,但她还 是很想知道,有着那双相似眼眸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她随即离开门庭若市的大门前,匆匆返回自己的房内,从书柜上取来平日用来卜算 易理的乾坤爻龟。
「你在做什么?」被她一连串举止弄胡涂的料俏,跟上跟下地在她的身边问着。
「只是心血来潮想占一卦。」她在桌前坐定,深吸了口气,定下心来开始占起她心 中想知道的答案。
颇意外地,这次的占卦出奇的顺意,不须反复地掷爻,即是连续六爻皆不变,很快 地便给了她一个卦意。
「藏龙现形?」她占的是那名盯着她瞧的太子,好端端的,怎会冒出来了这不相干 的一卦?
料俏完全不懂易理,「怎么了?」
忧虑如浮云般地浮上她的心头,「这卦有点古怪……」这一卦,是在指那名太子还 是在指这个国家?
「小姐,夫人有请。」府内的老仆在门板上轻叩了两下,苍老的声音突地介入她们 之中。
「我娘找我有什么事?」对那嫣的占卦比较有兴趣的料俏,一点也不想拉离脚步。
「宫中的人来到府中宣旨,夫人请小姐一道前去接旨。」
料俏意外地挑高眉心,「宫中的人?」今天这么热闹?门里门外的人事都与宫中的 人有关?
「还有,这是东内太极宫差人送来的,说是要给表小姐。」来报的老仆不忘将一只 刚收到的木匣交给一旁的那嫣。
那嫣有些讶然,「给我的?」东内的人怎会与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百姓扯上关系 ?
满怀着疑思和不解,她轻轻开?那只木匣,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支安妥地放在丝绢 上的白玉簪子,令她几乎掩不住满心的怔愕。
她心爱的发簪?那夜趁她不备偷走簪子的人,在太极宫内?
料俏的问号缓缓拉回她的神智,「表姊,这不是你说你弄丢的宝贝簪子吗?」不是 说丢了吗?
怎会被太极宫的人送来?
「别问了,姨娘还在厅里等着你去接旨呢。」那嫣忙镇定下神色,催促地推着她离 开,也顺便推去她的问号。
「噢……」料俏不情愿地应着。
在料消走后,那嫣心神忐忑地抱着那只木匣坐回桌前,怎么也难以相信那夜来盗皓 镧的人,竟然是来自东内太极宫。不期然地,她的目光扫至桌上的卦爻,但就在她仔细 看来时,才发现这一卦之后还有一个接连的下卦。
「藏龙现形……」她照着卦意再执起爻龟掷出下卦,而后念出那个从未曾出现过的 卦名,「用九?」
不解其意的那嫣,在看了半晌也拆解不出这一卦的卦意,别无他法之下,她只好走 至一旁的书柜取来一本易经以解迷津,想知道接连的两番卦意到底与那个太子有什么关 系。
然而,她却在书册里,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群龙……无首?」
自那日宫中的人来府内宣旨后,这段日子来,料俏便失去了往日乐观的笑靥,一反 常态地镇日愁眉不展,并不时杵额长叹。那嫣的情况也没比她好到哪去,失而复得的簪 子回到她的手中后,原本就爱沉思的她,更是常把自已关在房里对着那支簪子发呆。
而今日,她们两人皆走出了自己的房门,穿上了赶制而成的簇新衣裳,一同坐在皇 后的凤藻宫花园里的石椅上,不约而同地再度拧着她们已经纠结了一个晌午的眉心。
秋日百花尽凋的花园里,落了一地的枯叶,被西风飒飒地吹拂着,唏唏簌簌的声响 ,彷佛像是刻意在这制造叹息气氛似的,让那嫣看着看着,不自觉地又逸出了一声深沉 的长叹。
她们作梦也没想到,那日料俏在府中所接下的圣旨,可不是一道普通的圣谕,反而 是一道平地骤起的惊雷,把他们举府上下的人全都给吓得一愣愣的,忍不住再三详看那 上头的圣谕是否是误写了,或者是发错了地方。
只要是见过料俏的人都知道,裴相的女儿裴料俏是匹脱?的野马,爱刺激爱冒险更 爱自由,不但一点也没有身为朝廷命官之女的自觉,静若幽兰这四字,是绝对与她划不 上等号的,因为她成天在外头随着老百姓们东跑跑西逛逛,不到日头下山、月儿上山绝 不轻易回家,就连她的亲爹也都已经对她绝望了,可是……她居然也在太子卧桑的太子 妃选妃名单里面,而且,她还是头号人选!
更令他们不可思议的是,那场在凤藻宫举行的选妃大会上,皇后不但开了金口摒弃 所有的人选,特意将料俏拔擢?太子妃,皇后还在?朝臣皆反对之时,独排?议的为她 辩护解围,还说头一个指定料俏?太子妃的人就是太子,换句话说,她是太子本人亲自 挑上的。
不只?朝臣都无法相信素来英明睿智的太子会做出这种主张,即使裴炎都已经领着 料悄来到宫里谢恩了,被选中的太子妃正主儿料俏,还是不太能够接受这个已成定局的 事实。令她更呕的是,把这件事当成是无上荣耀的裴炎,在一谢完了恩下朝后,就兴高 采烈的急忙回府准备焚香祭告祖上,根本就忘了要把她顺道拎回家。
「表姊……」被人丢在凤藻宫的料俏,满心挫折地一手杵着下颔问着身边也是被丢 下的同伴。
「嗯?」还在想她们该怎么回家的那嫣,闷闷地应了她一声。
「皇后娘娘究竟是看上我哪一点?」纳闷这么多天了,她实在是很想得到个答案。
那嫣的叹息更深了,「我也还在怀疑中。」?了解开这个谜题,她已经连连失眠了 好几天。
「你想,我可不可以拒绝娘娘的好意?」太子妃?光是这个称谓她听来就觉得头痛 了,她根本不敢想象当上太子妃后的处境。
「那是抗旨,会要你掉脑袋的。」那嫣不疾不徐地泼了她一盆冷水。「而且,你不 怕会因为抗旨而牵连姨丈吗?这样往后教姨丈如何继续在朝?官?」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当什么太子妃呀。」她苦恼地咬着素白的指尖,「你自已说说 ,我哪像是块当太子妃的料?」
那嫣不得不垂下头来承认,「你的确不是那块料。」她真的不是故意要说实话的。
「那个太子到底是哪根筋出岔了?」料俏百思不解地直捉着发,「全朝文武百官的 闺秀有那么多,我实在不懂他怎会挑上我……」那天卧桑看得目不转睛的人不是那嫣吗 ?他会不会是弄错人了?
一提到卧桑,那嫣的神色更黯然了几分,理不清的失落心绪不停地在她的胸臆里翻 搅着,使得她不得不试着命令自己别在此时又想起卧桑的那双眼眸。
她深吸了口气让音调保持平静,「听说是太子曾告诉娘娘,裴家府上三代都是朝中 大老,并以书香传家,而你更是个德仪兼备、姿容艳殊群雌,击败?家闺秀的第一太子 妃人选,所以娘娘这么同意大子的提议策立你?太子妃了。」
「你不觉得很可疑吗?」料俏愈来愈怀疑这是一场阴谋。「说我们裴家府上三代都 是朝中大老、书香传家,这一点我可以理解,可是什么德仪和姿容,这些我哪有啊?不 要说别人不相信,这一点就连我自己也不信。」
「是很令人纳闷没错……」居然把自已贬成这样?那嫣已经很想跟裴炎一样放弃她 了。
「我不管。」料俏紧搂着她的手臂,「我不要留在这里当什么太子妃,不然我迟早 会被闷死的。」
她不解地扬起柳眉,「闷?」
「就是闷。」料俏朝她大大地点了个头,并且愈说愈激动,「那个太子卧桑可是自 一出生就当太子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皇子的表率,还英明神武得是开朝以来最受 朝臣赞赏的太子,若是嫁给了他,那我岂不是也得陪他一块关在宫里,然后再被他闷死 在里头?」
「别这么大声!」被她吓出一身汗的那嫣慌忙掩住她的大嘴,就怕她的这些话会被 有心人听见。
「就这么决定了,你陪我一块进宫。」既然她跑不掉,那她也要拉一个人作伴。
「我?」怎么说着说着就兜到她的身上来?她又不是被太子指定的那个人。
料俏得意地朝她咧笑,「娘娘说我可以带一名女官进宫。从小就你和我最亲,如今 我要进宫,你当然得来陪我。」
她不禁垂下眼睫,「可是我……」论起出身,她这种平民哪能进宫?
「别又跟我提什么身分阶级了。」料俏在她拒绝之前先一步地堵住她,「要封谁? 女官进宫来陪我的事,方才我就问过皇后了,她说全权由我自己决定,而我的决定就是 你。」
犹豫中,那嫣忽地忆起,那支被太极宫的人送回来的白玉簪子。
倘若她放下心底那令她自惭形秽的仕族阶级观,陪着料俏走进这穷她一生,也无可 能再进来一次的华丽宫廷里,或许,她将会有机会可以再见到那双在夜里炯炯晶亮的眼 眸,她可以再遇见那双温柔大掌的主人一回。
温柔是必要的,在这个贫乏的人生里,一点美丽的温柔,更是不可或缺的幻想。
那一夜,那名男子就这样走进了她的生命里,然后又带着一些属于她心坎上的东西 离开,只在她的唇上留下了温度与遗憾,在她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她很想,找个机 会问问那名每当夜阑时分就会令她想起的男子,那坛新酿的秋露白在他口中融化时是什 么滋味?在黑暗中,他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她的?以及在他的唇印上她的时,他又是 带着什么样的心情?
生命是一场华丽的冒险,她若是不义无反顾的走一遭,只怕她的疑惑和遗憾将会这 样跟随她一辈子,在她的心底夜以继日地缠住她不放。
不多加思索地,她颔首应允料俏的请求,「好吧,我陪你。」
「看来你们已经作好决定了。」卧桑温和低沉的嗓音,缓缓加入正在说悄悄话的两 个女人间。
那嫣怔了一会,不解地回过头来,愕然地凝视着带着离萧自太极宫赶来这里的卧桑 。
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全朝上下莫不称赞,人人心悦诚服的太子?同时,他也是那 日在座舆里让她心潮翻涌不知所措的太子?可是,为什么此刻从他的眼里看来,他似乎 是已经忘了她?
那嫣在心头的失落感一涌而上时,悄声地看向身畔的料俏,也大约地明白,他会离 宫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是特地来看看他所选的太子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