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掌柜想起凌雄健那张令人不寒而栗的脸,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
“姑娘也想得太天真了,那可是……”正说着,身后传来东西碰撞的声音,黄掌柜立刻转过身去问道:“谁在那里?”
凌雄健眼疾手快地扶住脚边的一个酒坛,站直腰回道:“我。”
“谁?”
黄掌柜一听是陌生的声音,便与可儿对望一眼,向那个黑影走了过去。
可儿看着黑漆漆的门帘处那个巨大的身影,在黄掌柜惊呼出来人的身份之前,她便已经直觉地猜到那是谁。她的心脏不由“砰砰”地乱跳起来。
“国公爷?”
黄掌柜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凌雄健点点头,他看看那个矮胖的老掌柜,又抬头看看仍然留在暗处的那个青色人影,然后向门口一摆头,轻声道:“出去。”
黄掌柜下意识地服从了命令。等走到门口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行动,便又站住,回头望着仍然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的可儿。
凌雄健向前跨了一步,占据住刚才那个掌柜让出的空间,笔直地站在蓝可儿的面前。
若说刚才那惊鸿一瞥还未让可儿全然的了解众人为什么会畏惧于他,那么,此刻,当这位传闻中不通人情的国公爷象座巨塔一样立在她的面前时,她总算是了解了——他那样的身高,不论站在谁的身边,都会给人以“泰山压顶”般的威胁感。
可儿暗暗忖度,她的个头很有可能还未及到他的肩头——即使是在女人当中,她的身高也不算很高。
“呃……”
黄掌柜在门口发出声音。
“出去。”
凌雄健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
黄掌柜吓得立刻退出门去。
可儿也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倒退一步,却被他一掌给拿住手臂。
事实上,可儿只是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出声而已,凌雄健却以为她是被他的威严气势所吓到,心底不由有些得意。
与南方男子那绵软的口音不同,这位国公爷操着一口北方官话。那铿锵有力的腔调与他的形象十分的吻合。
虽然近距离看来,这位国公爷的脸比那匆匆一瞥更显严厉,但是,若不是若干的小细节显示他的本性并非如此,可儿想,她“也许”会怕他的。
她注意到,这位国公爷的眉梢虽然飞扬入鬓,眼神中却并没有什么煞气。甚至,当她被他的声音吓到时,他的眼中还流露出一种恶作剧得逞之后,小男孩般的得意——与她那调皮的小叔子恶作剧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而且,她还注意到,他有着一张线条柔和的唇。
他的嘴唇宽阔而丰厚,这与那张脸上过于严厉的五官线条显得十分的不协调——可儿记得当初那位老相士说过,有着如此唇形的人,一般来说都是心地慈悲的人。
比如,佛祖。
可儿为自己的联想暗自感到好笑。
“怎么,害怕了?”
凌雄健意带威胁地微微收紧手掌,感觉到掌下的手臂异常细瘦,衣袖下似乎没有什么肉。他不由地皱起眉头。
可儿抬起头,只见那双曾经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眼眸此刻更是放着异样的光芒,而且,是威胁的光芒——显然,这个男人想要威吓她。
从小就饱受公公以表情威吓的可儿发现,她并不害怕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看上去他一只手就能将她撕成两半。
她垂下视线,看着他仍然停留在她手臂上的大手。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甲并不象时下里所流行的那样留得很长,而是平着指端,修剪得整整齐齐。这是一双整洁且有自制力的手——它们有力到禁锢了她的行动,却又很有分寸地没有弄疼她。
利用低头的时间,可儿快速地整理了一下因他的出现而混乱的思绪。
这个被她形容为“莽汉”的强壮男人似乎是一个直爽的人。而直爽的人一般都比较欣赏直爽的方式。于是,她决定以直爽对直爽。
她又抬起头来,以毫不掩饰的坦白直直的望进那个男人的眼眸。
“为什么要害怕?”她答道。
凌雄健惊讶地对上一双形状十分象猫眼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这个女人竟然有胆子与他对视!
他一直以为,除了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胆敢再直视他的双眼了呢——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女人。一个本该见到他就尖叫着逃跑的女人!
他不觉对眼前的女子起了好奇心。
凌雄健一展手臂,将蓝可儿略转过身去,迎向窗外的天色。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眼前人的相貌。
虽然凌雄健从来没有刻意去注意过女人们衣饰的变化,不过,由于他有七个表姐妹,有些事情不想知道也会知道一二。眼前的女子绝对不可能被他那些喜欢追捧时尚的表姐妹们所欣赏。甚至连他都知道,她的衣饰打扮实在太过落伍了。
目前京城正在流行轻衫薄裙,越能让人隐约看到肌肤的衣衫越受人欢迎。而这个女子的青色短袄不仅已是前朝的旧款,更是肥大得让人无法看清她真实的体态。
在京师的时髦女子间,最近流行着一种假髻——凌雄健一直认为,是因为那些女人们嫌自己头发上的地盘太小,金翠首饰没有更多的地方插戴,才设想出这种东西来的——而这女子的头上,除了一根式样简朴的银簪外,便别无装饰。那紧紧地盘在脑后的古板发髻也更不可能是假发。
而且——凌雄健挑剔地望着她那细瘦的身材——现在京都流行的是高大丰腴的美,这个女人的身高勉强可算是中等,身材却细瘦得象根竹竿。
除了这毫无特色的装扮与不合流行的身材外,她的五官也不见有什么特别出色之处——然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凌雄健不太甘愿地想。
她有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看上去还没有他的手掌大。鼻梁虽不高,却如江南的山一样清秀可人。嘴唇线条清晰,两颊光洁而少见血色。她的五官中唯一吸引人之处,便是那两弯淡淡的柳眉下,一双象猫眼一样又大又圆,乌黑灵动,且流光溢彩的眼眸。
奇怪的是,她的眼下竟然有着两道淡淡的青影。
凌雄健对这样的青影并不陌生,在紧张的战斗中,他的队伍里几乎人人眼下都挂着这两道代表劳累的青痕。只是,一个在深闺养尊处优的女人怎么也会有这样的两道青影呢?凌雄健有些好奇地想着,视线无意识地向下瞥去。
只见女子那松松的衣领间微微露出一点脖颈以及锁骨间诱人的凹陷。
凌雄健的眼眸不禁一亮。
这个女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她的脖颈透露出她有着一身光洁柔嫩的白皙肌肤。若她全身的肌肤都如她的脖颈,便会嫉妒死京都的那些“美女”们……凌雄健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分开她的领口,看看她全身的肌肤是否都是如此……
他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攥紧她,拇指上下轻抚那可以感觉到骨头的手臂。
对照那略显苍白的脸色,显然,她并没有受到很好的照顾。
可儿条件反射地抽回了手臂。
“说话可以,请别动手。”
她端庄地说着,并后退半步,又退回阴影中。
凌雄健哑然失笑。自从他十岁之后,就再没有人敢用这种教训人的口吻跟他说话。不过,他还是放开了她。
他也退后半步,半倚在货架上,兴致昂然地望着那双在幽暗的光线里闪着亮光的眼眸。
“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双手抱胸,打量着她。当地人说官话时总是带着难以听懂的浓重土腔,而这女人却能说一口字正腔圆的道地官话。显然,是受过专门训练的。
“什么?”可儿迷惑地眨眨眼。
“刚才你还和那个掌柜的商量着,要找我单独聊聊,现在竟然又摆出大家闺秀的姿态。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可儿望着黑暗中的眼眸,半晌,低下头叹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以为。”
“以为什么?”
现在换作是凌雄健迷惑不解了。
“以为我是为了故意吸引你的注意。”
“难道不是吗?”
可儿上下地打量着他,目光中不无轻视。
“不知道国公爷……”
“将军。”
凌雄健打断她。
“什么?”
“叫我‘将军’,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国公爷’。也不喜欢别人叫我‘爵爷’。”
凌雄健看出了她的意图。
“好吧,将军。”可儿无声地叹道,“不知道刚才将军听到多少……”
“全部。”
凌雄健再次打断她。
“几乎。”
他又补充道。
可儿不高兴地抿起双唇。做当家奶奶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习惯了当她发言时其他人都垂手聆听,而不是随便地打断她的话。
“如果您能不再打断我的话,我会十分的感激。”
凌雄健再次为她的大胆而感到有趣。只是,这回他只扬了扬眉,并没有再说什么。
小小的储物间里突然一片静默。
可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摸摸眉,道:“您打乱了我的思路,我不知道刚才想要说什么了。”
“‘不知道刚才将军听到多少’。”
可儿惊讶地抬起头。
“你刚才说‘不知道刚才将军听到多少’。”
凌雄健“好心地”提示她,眼中却含着笑意。
可儿拿出教训她那调皮的小叔子与小姑子的劲儿,板起脸孔道:“这并不好笑。”
真没有想到,在那张吓人的石头脸孔后面,他竟然是个颇具幽默感的家伙。她暗想。
“是不好笑。”
凌雄健也收敛起笑意。
“你也算是大家出身,该知道私会男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你将要嫁的人,只要还不是你的丈夫就不行。”
“是的。当然。”可儿敛袖垂首表示同意,只是,那倔强的声调中却显示着另一番相反的含义。“女人不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她们就该闭着眼睛让他人来决定她们的人生,这才是正道。”
这刺耳的回答让凌雄健不由挑起双眉。
“那你对自己未来的打算,就是准备私下会一会我,看看我够不够格做你的丈夫?”
可儿不由红了脸。她暗自庆幸储物间里光线不良,凌雄健不会发觉她的脸红。
“我……我只是觉得,这未来太长,总要了解清楚一些再做安排比较好些。”
“这么说来,你是一个喜欢计划未来的人喽?”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凌雄健点点头。事实上,他也一向是以计划周全而闻名朝野的。停顿了一下,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不想嫁人?”
“嫁人有什么好?”
可儿本能的回答。直到话说出口,她才觉察到回答得不对,便又改口。“我的意思是……”
凌雄健一摆手。
“往往脱口而出的答案才是真答案。那你为什么觉得嫁人不好?”
可儿咬咬唇,原本是她想要问他一些问题的,却没有想到,到目前为止全是他在问她。她立意要扭转局面,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答道:“其实嫁人也不见得不好,端看你嫁的是谁。”
“怎么讲?”
“若嫁了一个体贴的丈夫,那么,为他操持家务倒也应该。若嫁一个蛮横不讲礼的,再加上三天两头的拳脚相加,倒不如不嫁的好。”
凌雄健闷笑起来。
“我明白了。你这是在问我会是一个怎样的丈夫,是吗?”
可儿不禁又羞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去。这人竟不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她想道。
凌雄健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鼻梁处的旧伤疤,思索着。
“我若说我会是一个好丈夫,不仅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我只能说我不喜欢暴力。而且,也算是有耐心的,一般不会乱发脾气。不知道这能不能让你放心。”
刚说完,凌雄健便愣住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也早就养成了不向任何人解释的习惯,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跟一个他还没有打算要娶的女人罗嗦这些。
可儿低下头去,躲避他那灼人的目光。
“其实,我早已知道你不是一个崇尚暴力的人。”她看着自己的指尖道。
“你是从何得见?”凌雄健再次挑挑眉。
可儿揉了揉刚才被他抓过的地方。
“但凡那些并不在乎是否会伤害到他人的人,都不会注意自己的用力方式。而你……”她的视线落在他那只大手上。“……很会掌握力道。”
他的掌握不容忽视,却又不至于让她感到疼痛。
凌雄健也低头注视着他的手。
“所以,我认为,你不是一个会刻意去伤害谁的人。”
可儿的话让他抬起头来。
“也许,这只是我做给你看的假相呢?”
凌雄健呲着牙,做了一个威胁的表情。只可惜屋子里的光线不好,对于可儿来说,这个表情不仅没有威摄力,甚至还有些好笑。她绽开了一个笑容。
“不会。我一直相信,人的表情动作所能表达的远比他的言语要多。”
凌雄健着迷地看着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弯成两弯可爱的月牙。这个女人不仅直爽,而且还聪明,也大胆,还不拘世俗。这倒是他以前从未遇到过的类型。
“也许,我真该娶你。”他摸着鼻梁喃喃地说道。
可儿一愣,抬起头静静地研究着阴影中的他。这位国公爷一点儿也不象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冷硬、严苛。如此看来,她倒不妨可以考虑嫁给他。
她眨眨眼,低声应道:“如果您能答应我的要求,这也未为不可。”
“要求?”
凌雄健抬起头。很快的,他想起来了。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如果我不需要你了,放你自由。是吗?”
可儿点点头。
“你凭什么认为我娶妻只是暂时的需要?”凌雄健重新倚回货架上,双手抱胸。
可儿上下打量着黑暗中那庞大的身躯,冷笑道:“以将军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妻子会没有?就算将军有意娶一个不是贵族人家的小姐都会是不相称的,更别说是寡妇了。如果我猜的不错,将军十有八九是暂时需要一个妻子作幌子,来挡掉什么事情。也许,将军更希望找到一个能干的管家而不是一个妻子。”
凌雄健不由惊讶地站直身体。这女人的猜测竟与事实如此的接近。而在他所认识的女人中,很少有人有这么好的头脑——至少没有人愿意使用这么好的头脑。
他看着阴影中的脸,摸着鼻梁思索着。这是个聪明的女人,光凭这一点就引起了他的兴趣。只是,她那奇怪的要求……
他缓缓道:“你的要求还真是少见,还没有嫁过来,先想着怎么被休。你可知道你的想法有点奇怪?”
“未雨绸缪总是一件好事。”可儿答道。刚刚她还有些担心,担心她那番尖锐的话会引得凌雄健不快,结果他却毫无反应。她想,这应该表明她是猜对了——也就是说,事情正在向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她不由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被人抛弃可从来就不是一件好事。”凌雄健冷冷地道。
可儿突然想起谣传中那三个将他“抛弃”掉的未婚妻,不由替他感到一阵难过。
她走过去,安慰地将手放在他的衣袖上,细声道:“请将军放心,我也不是那种会故意伤害他人的人。既然已经知道将军娶妻的目的,那么,我希望能够配合将军。如果有一天,逼着将军娶妻的理由不存在了,或者觉得我不好了,或是想另外娶什么人,到时候只要告诉我一声,我会自动的离开将军府的。或者,将军可以休了我,那样也就不会有被人抛弃的苦恼了。但是,在那之前,如果将军需要我留下,我会留下尽自己的本份的。”
凌雄健惊奇地看着这个女人。他在想,她知不知道他所指的是她而不是他。虽然这个社会可以容忍寡妇再嫁,却不会容忍被休掉的女人。
“当然,如果在我离开时,将军愿意提供一笔安家费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向来实际的可儿弯起双眼,又加上一句。“比如一百两银子。”
“以便你象前街的白寡妇那样,开个小店铺,自给自足?”凌雄健眯起双眼。
可儿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张渐渐阴沉的脸,道:“或者,可以算是将军暂时借我的,在五,不,三年内,我一定会还给将军的。”
她想,这样的安排虽然曲折了些,但最终她还是能得到她想要的生活——如果这位国公爷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