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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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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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可儿一边听着老婆子回禀前日太太的轿车修理所花费的明细,一边思量着。
这钱老爷虽然出身商贾之家,却最喜附庸风雅。每年举办的赏春会更已成了扬州城中的名人雅士所期盼的一次盛会。而每年的盛会筹办都会让可儿累得脱了一层皮。
只一转眼,可儿便又想起早晨她的婆婆对她所说的“那件事”。如果“那件事”竟然成了真的,那么今年举办赏春会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钱家的人,也就不用再去操心赏春会需要准备一些什么了。
蓝可儿收回视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件事”对她来说是好是坏,一时还难以下定论。
站在一边的贴身丫环春喜奉上一盏新茶。可儿接过茶盅,没有喝,只是就着茶盅边捂着手,边闻着杯中明前茶的清香。
三月初,料峭的春风中仍然带着冬日未褪尽的寒意。
她望着那个垂着手站在门边的老婆子,叹道:“不是我为难妈妈,只不过是我听这个帐有些个不对。这修轿子需用的木板前儿个已经从店里拿了来,不需要再另外买的,怎么今儿个又报了帐来?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老爷的帐查得紧,被老爷查出来,又怪我当家不理事了。还请妈妈体谅些个,把这帐对对再来吧。”
那老婆子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转身退了出去。
春喜见厅上已经没了人,不由嘟起嘴,说道:“姑娘应该再仔细问下去的,怎么就放那个婆子走了?”——虽然可儿已经做了钱家近七年的寡妇,钱家上下仍然习惯性的称她作“姑娘”。——“我看她是不敢在中间拿什么的,十有八九又是太太搞的鬼。这太太也是,想钱想疯了。老爷抠门管得紧,她不跟老爷闹,尽跟姑娘过不去。”
可儿没有回应,只是捧着茶盅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新婆婆嫌弃她已不是一日两日。自从新婆婆嫁进钱家之后,精明而小气的钱老爷便发现,她竟是一个大手大脚的主儿。一个月下来,所花费的银钱竟是以前三个月的用度。于是,钱老爷便决定还是让守寡的儿媳蓝可儿继续掌管家事。
作为童养媳,可儿从小就被调教成为一位出色的管家。她不仅懂得如何指挥仆役们工作、管理帐务,还懂得如何经营家里店铺的生意。最合钱老爷心意的是,她更懂得如何在不影响生活品质的前提下节俭持家。
然而,这在金寡妇看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自那之后,她便时时算计着要将蓝可儿赶出钱家。
春喜走出门外,见一时不会有人上来回话,便又走近可儿身边,低声问道:“对于早上太太说的事,姑娘心里头可有什么计较?”
可儿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不禁苦笑。自从十二岁那年正式接管了钱府家事以后,她便深深的体会到,一个府上无论大事小情,最瞒不过的就是佣人的眼睛。
她叹了一口气,应道:“我能有什么计较?这些事哪一样能由我作主的?若真能如我的意,我倒是想趁早离了钱家自立门户呢,只是老爷不答应也没法子。”
其实,早在可儿初做寡妇之际,便有了离开钱家的念头。她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象前街的白寡妇那样租下一个小店面,开设一个小商铺,独立门户,自己做自己家的主人。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公公竟会那么“看中”她的才能,这些年来,不管是婆婆的旁敲侧击还是她的直接请求,钱老爷就是不肯松口让她离开钱家。
事实上,可儿已故的婆婆在去世前曾经因为心存愧疚逼着她的公公答应,将来若是可儿想要离开钱家时,他是不得加以干涉的。但是,就象公公答应过的其他事情一样,只有当他心情高兴,并且觉得这么做对他有利时,他才会遵守自己的诺言。
以他那爱占小便宜的个性,可儿想,他肯放手的那一天也许正是她进棺材的那一天。
“听太太身边的小红说,今儿个那府里头就要派人来看姑娘呢。”春喜又道。
可儿道:“我只是觉着奇怪,这一次老爷怎么肯点头的。”
“姑娘竟然还不晓得对方是什么人吗?”春喜问道。
可儿摇了摇头,一大早,婆婆给她的“惊喜”实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一直没有来得及问。
“对方可是大名鼎鼎的安国公呀!老爷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安国公的。”
可儿不由吃了一惊。虽然她平日最讨厌那些走街串巷,拿别人家的私事当乐子的“大嘴婆”们,这风声仍然多多少少刮到她的耳朵里。她曾经听说过这位国公爷娶妻只愿娶会当家理事的寡妇的消息。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在对方的“榜单”上。
“再说,老爷本来就一副好攀高比富的禀性,能攀上国公爷,他乐还来不及叻。只不过,我听梳头的花大娘说,那个国公爷可怕得很,竟是一个会眼冒绿光的妖怪似的人物。”
可儿发出一声轻哼,“花大娘的话你只可打个对折来听。”
“就是打个对折也够吓人的了。而且,姑娘听说没?他都已经吓跑了三个未婚妻了!最近的一个跟人私奔,他竟然理也不理,这还算是个男人吗?但凡有血性的,早跑去把新娘子抓回来,把那个奸夫打死了。”
可儿笑道:“我倒是觉得能放手让不想嫁给自己的人离开,这人必是个心胸开阔的。那硬把新娘子找回来,打死奸夫的才可恨。”
春喜不由地撅起嘴,低声嘀咕。
“就晓得姑娘的看法又跟大伙儿不一样。也不晓得姑娘那头脑是怎么长的,尽得出跟人不一样的结论。”
春喜今年十七,自九岁起就是可儿的贴身女侍了。她是一个活泼好动,天性直爽的女孩,因可儿待她情同姐妹,故而常常会脱口说出一些逾越自己身份的话。
可儿忍住好笑,斜着眼故作严肃地瞄着春喜,责备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一声咳嗽打断。
那声咳嗽听在春喜耳朵里,比姑娘的责备更令她心惊胆颤。
“柳、柳婆婆。”
春喜立刻乖乖地侍立到可儿身后。
被称作“柳婆婆”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白发老妪。虽然已经近五旬,那腰杆却仍象少女一样的挺直,光洁的脸上也很少见到什么皱纹。只见她挺直细瘦的身体站在花厅门边,那冷若冰霜的态度象公主一样的凛然不可近犯——可儿一直认为,光凭她那锐利的目光就能吓退一群饿狼。
柳婆婆默默地瞪着春喜,直到她心虚地低下眼帘,这才以当年给刚入府的春喜做示范一样,端庄而缓慢的姿态走到可儿面前敛衽为礼。那恭敬的态度简直可以媲美晋见皇家。她抬起下巴,高傲地看着春喜。那意思好象在说:瞧瞧,一个标准的女仆该如何与主人相处。
“柳婆婆。”可儿无奈地叫道。
柳婆婆是可儿前任婆婆的陪嫁女侍,也是她的教导嬷嬷。府里一直有传闻说她是前朝隋宫中逃出来的宫中命妇。每当柳婆婆卖弄她那完美的仪态时,可儿总会想起这个传闻——只可惜她是个哑巴,且天性冷峻,让人不易亲近。可儿一直没有那个胆量向她求证这个传闻的真伪。
春喜嗫嚅着为自己解释道:“柳、柳婆婆,太太那边想把姑娘嫁给那个可、可怕的国公爷……”
柳婆婆的双眼立刻闪过精光。她瞪着春喜,以眼神要求进一步的解释——这又是一个可儿弄不明白的地方,柳婆婆的眼睛总是能传达哪怕是最微妙的意思。事实上,在可儿刚到钱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发觉柳婆婆是不会说话的。只要看着她的眼睛,任何人都能明白无误地“听到”柳婆婆说的话。
“是、是真的,不信您、您问姑娘。”
可儿冲柳婆婆无奈地笑笑,证实了春喜的话。
这时,春喜那大胆的天性又恢复了过来。她转过头来对可儿、也对柳婆婆说道:“那国公爷可怕极了,听说前两个未婚妻抛弃他时,他竟然报复人家,差点儿杀死她们呢!”
可儿摇摇头,笑着反驳道:“国公爷真如你说的那样,以他对前几个未婚妻的模样,肯定不会放他现在的这个未婚妻逃跑的,必定要抓回来折磨个半死。我可听说那位国公爷的卫队里多的是高手,要抓两个逃跑的平民真是太简单了。”
“姑娘既然不相信这个传闻,又对那个马夫的传闻怎么说?那天我们可是亲眼看到那个被他跺了手脚的马夫的。还有那个惨死的士兵,这些传闻难不曾都是假的?”
可儿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不觉得那是这个国公爷造成的伤害。你也瞧见那个马夫一直都是笑嘻嘻的。如果是国公爷下的手,只怕这个马夫就不会那么开心了。至于那个惨死的士兵……我不知道,不过,你也见到那天因有人当众说这些传闻被那个国公爷的卫兵打了的。如果他当真对手下的兵不好,那个当兵的会为了维护他而跟人打架?而且是一个对五个。”
春喜着急起来。
“姑娘可以不信那些传闻,却不可不信那府里下人所说的吧。姑娘自己也说,一家主人好不好,问下人就知道了。那府里的人都说这国公爷恐怖极了,是最难侍候的主子。”
可儿仍然固执的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听到有关这位国公爷的若干相互矛盾的传闻之后,她便认为这个家伙很可怜,为国家流尽鲜血,却备受众人的非议。
“我听说那府里的仆役领班是被老爷赶走的那个张三?如果是他说的,我可一个字也不会相信的。那人能干是能干,就是嘴上喜欢胡说八道。他不也说我厉害,对仆人三天一打两天一骂的?如果他说那府里对人好,我倒是要担心一些个呢。”
“可是……”
春喜无助地看看柳婆婆,希望得到一些支持。柳婆婆却敛手站在一侧,低垂着眼帘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总之,我劝姑娘还是小心些个的好。你想,这是太太的提议,太太几时对姑娘有过好心?”
可儿叹了一口气,这金寡妇虽如此对她,她却是一点儿也不恨她的。因为她知道一个女人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能由自己当家作主的家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视而不见地瞪着窗外的春色叹道:“其实我也知道,我在钱家是呆不长的,总要想个法子离了这里才好,只是再嫁终非我所愿……”
可儿并不想要再嫁人。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既没有倾城的容貌,也没有丰厚的妆奁。她身上唯一能让他人相中的,就只有那已经蜚声整个扬州城的理家能力。在她看来,再嫁人也不过是换一户人家做一个不拿工钱的管家而已。而如果将下半生再耗在侍候另一个象她的公公那样只知索取不知感激,甚至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给她的人身上,她宁愿留在钱家继续受婆婆的欺负。可是……她想起前几天遇险的经历。上一次是她好运逃开了,下一次呢?
春喜看了一眼柳婆婆,也叹了一口气道:“姑娘的心事我们怎么会不明白?只是,姑娘的主意不现实。姑娘且想想,这个店铺哪里是那么好维持的?且不说没有本钱,只凭着一个妇道人家开店,就要受尽街头地痞的欺负。姑娘背后又没有象白寡妇那样的娘家人撑腰,只怕没多久就会变成街头的饿殍。”
可儿低头暗叹。其实,实际如她也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故而她才会认真考虑早晨太太对她所说的“那件事”。
春喜长叹一声,又道:“这世道就是这样,男人家再坏他也是当家的。女人家再好也只能依附于男人。女人想要在这世上独自谋生是不现实的,看看我妈就晓得了。我妈虽然能干,只因是个寡妇人家,就常常受一些宵小的欺负,直到我妈再嫁才好些。我这后爹虽然又喝又赌的,却可以保证不让我妈受人欺负。姑娘想要独自生活,这路必是走不通的。想要离开钱家,也只有嫁人这一途。只是,那个国公爷却不是可以考虑的人选。既然这一次老爷松了一次口,那必有第二次的。或许以后老爷也会同意其他人家的求婚……”
“或是同意借我本钱,让我独立门户。”可儿讽刺地打断她。“我倒是想着,那国公爷本是军人出身,且他既如此大张旗鼓地宣扬要找一个会理家的寡妇,那必是一个没什么花花肠子的直爽人。与其留在钱家等那看不清的未来,倒不如索性闯一闯,嫁给这样一个莽汉也未必是不好的事。”
“莽汉是最不讲道理的,你不怕惹恼了他,他会对你动粗?”
可儿微微一笑,“凭我这么多年的管家经验,会摆不平一个头脑简单的人?”
正说着,只听廊下有人声传来。春喜出去一看,是厨房里的人拿着今日的菜单来回话。
随着一阵家事忙碌下来,“那件事”很快便被搁置在了一边。
过了中午,侍候完老爷太太以及小叔子小姑子们的午饭,可儿看着仆人清扫完毕,打听得老爷太太都去午睡了,便遣走仆人们,让他们也得空休息一下。自己则在偏厅的长榻上歪着闭目养神。
直到这时,她才又有机会再次思索“那件事”。
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来,她想。作为管家娘子,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应对突发事件,此事对她并没有形成多大的困扰。只是……那心底隐隐的忐忑就象她的旧疾一样,一直在胃部抽搐着。
“姑娘在吗?”廊下,突然有一个声音问道。
春喜从瞌睡中惊醒,站起身迎出去,却见是吉祥客栈的黄掌柜。
这黄掌柜在吉祥客栈还是蓝家的产业时,就已经是客栈的掌柜了。自可儿进了钱家之后,他便一直象可儿已经没有了的娘家人一样,在远处默默地守护着她。
可儿忙起身迎了上去。
“黄世伯。”她叫道。她猜,很可能是消息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黄掌柜年纪已近六旬,半秃的脑门衬着他满额的皱纹更显得苍老。
“姑娘,”黄掌柜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见没有人在近前,便凑近可儿低声道,“听说老爷已经同意让国公府的人来相看姑娘,可有此事?”
春喜正奉上茶,听闻立刻接上话应道:“就是叻。只是到现在还没有见着。”
黄掌柜看着可儿,问道:“姑娘可有什么打算?”
可儿和春喜都沉默了。此时,柳婆婆也从里间走出来,静静地立在门边。
可儿叹了一口气:“目前还没有。”
多年的管家经验给了她一条教训,对于还不甚了解的情况,过早的作出计划不仅于事无补,甚至还会因思虑太多而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此时,还不如以静制动,临场看情况再作决定的好些。
“姑娘可千万别答应!”黄掌柜低声道,“此刻那个国公爷就在我们客栈里呢。我见了一面,竟象是一个铁面判官一样的人,没有一丝的温和气。姑娘花儿一样的人,到得他的手中,天晓得要受什么样的罪呢。千万别答应!”黄掌柜又转头看了看门外,担心地问道:“老爷呢?”
“在午睡。”春喜答道。
“那我得赶快走。不然,被老爷看到又有话说了。”黄掌柜边说着边拱拱手,走了出去。春喜也跟在他的身后,将他送出去。
可儿站在门廊下,看着明媚的春光下那开得晃眼的迎春花默默地思索着。
柳婆婆走下台阶,一只手碰了碰可儿的衣袖。
可儿转过头来,立刻明白柳婆婆已经知道她打算怎么做,并且表示了自己的支持。她冲柳婆婆微微一笑,柳婆婆点点头,转身走回内厅。
此时,春喜走回来。
可儿对春喜道:“春喜,你看着些个家,我去去就来。”
“姑娘要去哪里?”
“巷头上。”可儿指了指吉祥客栈所在的方位。
春喜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便横身拦住可儿的去路。
“姑娘使不得。要说话,等人来了家里,自然可以说得的。此刻姑娘去了客栈见他们,人家会说闲话的。”
可儿笑道:“我又没说要跟他们讲话,我只是想先看看再说。你还记得那个死在客栈里的老相士吗?他总说相由心生,看一个人的相貌大概就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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