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此一问,张三不由叹了口气,“那位郡主娘娘……”
“怎么?”
“刚来就在屋子里砸东西,把派去的那几个小丫头吓个半死。跟着郡主的那个领头妈妈说,里头只她们几个服侍就好,不让再派丫头去,只让派些小厮在外头听候着就成。奶奶您看……”
可儿点点头,“既然她那么说了。老太太这边呢?”
张三又叹了口气,用下巴指指门内的那黑衣妇人。
“那位妈妈说了,老太太讲究着呢,凡事都不许经外人的手,只让身边的那些丫头、婆子们侍候。夫人可晓得,老太太此行带了八个丫头、六个嬷嬷、十个小厮,还有十六个护卫。排场竟比郡主那边还大。而且,还让把屋子里的摆设什么的也全都撤走,说老太太看不惯,自己从家里头带了好的来。”
正说着,一个婆子从打开的行李箱内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玉屏风,另一个婆子则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尺把来高的红色珊瑚来。
“小心,别磕坏了。”那黑衣妇人吆喝着,回头瞥了可儿一眼。那一眼中,即有炫耀,也有不屑。
高老太君伸着手,让侍女将手镯、戒指等物一一套回原位,双眼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凌雄健。
凌雄健双手抱胸,警惕地回瞪着老太太。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全天下有多少的名门望族想要跟你攀亲,你却自轻自贱,娶了那么一个女人?”老太太指指身边的座椅,示意凌雄健过来。
凌雄健皱起眉,瞪着老太太。直到她再次示意,这才慢吞吞地走过去。他故意没在老太太指定的位置上坐下,而是选择了下手的一张椅子。
“我高兴。”他冷冷地答道。
老太太双眼一瞪,刚想发火,转眼又忍住。早在多年前她就已经认识到,对付这个外孙只能用软招,不能硬碰硬。她长叹一声。
“你们凌家就你这一根独苗苗,我总想着,怎么样也要给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媳妇,也算是对得起你爹娘的托付。只是,如今事情成了这样,你要叫我怎么向你早逝的爹娘交待?”说着,接过侍女递上的帕子,拭起泪来。
“老太太……”凌雄健无奈地叫着。他不怕外婆对他又吼又叫的,就怕她的“眼泪攻势”——虽然他也知道,老太太十有八九是在做戏。
老太太拭着泪又道:“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小小年纪非要跑去当兵,如今还又落下这一身的伤痛。我是老了,随时都会去找你姥爷和你爹娘,可你现在这样子,又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去呢?就是去了,又有什么脸面见他们?”
虽然明知外婆在做戏,凌雄健的心头仍然一沉。他站起来,走到外婆身边坐下。
“姥姥,可儿并不象你想的那样,她……很好。”
老太太全身一僵,眼中流露出几分固执。
“她好还是不好我不管,”她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我看我也没那本事管。我只恨你竟然不把我这个老太太放在眼里,这么大的事,说娶就娶了,竟然也不派个人来通知一声,你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长辈?”
凌雄健一挑眉。
“那孙家新娘逃跑之后,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京里。信里已经把我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了。这婚事订下后,我又写了一封。怎么,姥姥都没有收到?”
老太太假装惊讶地望着他。
“没有。我在京城根本就没有收到什么信。”
事实上,这也不能算是老太太在说谎。她在京城时是没有收到任何一封信。这两封信都是老太太在来扬州的半路上收到的。
其实,在凌雄健得知孙家新娘逃跑的消息之前,老太太就已经接到了报告。与此同时,被凌雄健打发回明溪山庄的老林总管却并没有按照凌雄健的意思回到老家,而是转而进了京城。他给老太太带去一个令她兴奋不已的消息——那个玲兰郡主与太上皇竟然都属意于凌雄健——凌雄健却一直对她隐瞒着这个情况。这两个消息立刻让老太太的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也巧,在听到消息的第二日,老太太就在长公主的府里碰到了玲兰郡主。在老太太一番巧妙的询问和暗示下,玲兰郡主当即同意随她一起来扬州。临行前,老太太甚至与太安宫的侍卫长刘吉昌说定,一旦郡主离了京,他就去向太上皇报告,说玲兰是私奔去了扬州。她本想借着皇家的压力一起逼着凌雄健就范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半路上竟然接连收到凌雄健的两封信,说他已经娶妻,而且,还是娶了一个身份低贱的寡妇!
想到这,老太太不禁怒火中烧。为什么她的儿孙个个都这么难缠?她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偏偏个个都不领情。
她抬眼看看凌雄健那张如石雕般肃穆的脸,又想起他看着可儿时脸上惊人的变化。这让她心头隐隐一惊。多年前,她也曾经在女儿的脸上看到过类似的表情。她知道,这个外孙虽然外貌比较象他那个出身不明的父亲,性格却更象他的母亲——她唯一的女儿,一样的刚烈和执着。
她垂下眼帘,想了想,决定以退为进。
“唉,你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知道怎么样对自己最好。我也老了,管不了你那么多,只要你自己喜欢就成。”
凌雄健意外地望着外婆,没料到她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让步了。他想,他与可儿的婚事已经是既成事实,就算老太太再怎么反对,也是徒劳无益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无奈地承认了吧。凌雄健不由松了一口气,握住外婆的手。
“谢谢姥姥。”他灿然地笑着。那罕见的笑容竟象一根带刺的荆棘,让老太太微微瑟缩了一下。
老太太梳洗毕,可儿这才进去侍候。见老太太对她爱理不理的,便不再夹在她与凌雄健之间,只借口说要去看看郡主安置得如何,便退出集雅轩。
当她来到凤鸣阁时,只见一群丫环婆子们都立在凤鸣阁的小楼外,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小楼里,不时传来玲兰发脾气的怒吼和摔砸东西的声音。
可儿知道,她此时进去只会使那位郡主的脾气越发越大,说不定到最后自己还要吃大亏,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她刚走上台阶,正巧楚子良从后面走了过来。
他听着屋里发出的一声巨响,微一耸肩,冲可儿做了一个鬼脸,笑道:“夫人不要进去了,我这表妹小孩子脾气,还是让我去劝劝她吧。”说着,撩起竹帘走进屋去。
可儿正是求之不得,便忙退下台阶。她看着跟随郡主的人,也不知道哪个是领班,只好对众人笑道:“蓬门敝户的,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告诉我。“
领头的嬷嬷忙站出来陪笑道:“夫人太多礼了,我们没打招呼就上门来,是我们失礼了。”
双方又客套了几句,可儿听着屋里不再传出摔砸东西的声音,便微微松了一口气,转身退出凤鸣阁。
* * *
“走开!”玲兰暴躁地瞪着那几个正在打开行囊的侍女,气呼呼地走进里间。侍女们一看她的脸色,连忙默默地退到外间去。
玲兰气呼呼地坐到梳妆台前,那面擦得锃亮的铜镜里立刻反映出一个穿着大人衣饰的孩子面孔。雄健曾经说过,他不愿意跟一个孩子玩过家家。可是,她已经很努力地在长大了,他为什么就看不见?她气闷地将梳妆台上侍女们才放置好的用具全都扫到地上。
听着屋里“哗啦啦”的一阵响,外间的侍女们谁都没有动弹。她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声响。
玲兰瞪着镜中的人。她知道,比起那个可恶的寡妇来,她太年轻了。就算再怎么刻意把自己打扮得成熟也还是太年轻了。可是,为什么凌雄健就没有耐心等她长大呢?他怎么可以看上那个小寡妇?那个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的臭寡妇!想到这,玲兰恨不得扑到可儿身上,咬下她两块肉来。
她急促地呼吸着,转身走到外间去寻找着可以发泄怒气的东西。侍女和嬷嬷们见状连忙都避到了门外。
玲兰拎起外间条桌上的一只大花瓶,走回里间,狠狠地向梳妆台砸去。和往常一样,这“唏哩哗啦”的巨响终于让她那郁闷的心结松动了一些。
她掸掸手,冲着屋外大叫道:“都死啦!这么乱让我往哪里坐?”侍女嬷嬷们这才跑进屋,去收拾那一地的狼籍。
玲兰余怒未消地坐进一把椅子,正要开口骂人,只听门外一个声音笑道:“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一抬眼,楚子良走了进来。
看看四周的狼籍,他摇摇头。“看看你。如果我是凌雄健,也不会选你。”
“你!”玲兰跳起来,眼圈不由又红了。“连你也这么欺负我!”说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楚子良也早就习惯了她这风来即雨至的脾气,便笑着上前搂住她,轻声哄着。
“乖玲儿,快别哭了,瞧瞧你的小脸蛋,都成小花猫了。”
玲兰又气又恼地在他怀中扭着,“凌哥哥欺负我,大哥哥也欺负我。”
楚子良长叹一声。玲兰刚出生不久母亲便去世了,她的父亲又在军中,照顾不了她,便将她送到姨妈家,即楚子良的家中。那时楚子良刚刚八岁,父亲也是长年征战在外,母亲……似乎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很少照顾到他……总之,在那孤单的童年岁月里,他们俩可以说是相互作伴长大的。对于玲兰来说,楚子良是她最敬爱的大哥哥,是她所知的唯一家人;对于楚子良来说,玲兰是他最疼爱的小妹妹,也是他“仅剩”的家人。
“你这是何苦呢?”楚子良又长叹一声。
玲兰扭出楚子良地怀抱,跺着脚倔强地叫着:“凌哥哥是我的!那小寡妇凭什么抢走他?!凌哥哥还给了我信物……”
“是你抢来的,怎么能算是他给你的?”楚子良又叹了第三口气。
“我不管。如果他不想给我,我怎么可能抢得到?”
一句话竟说得楚子良愣了愣。是啊,想在武功高强的凌雄健身上抢东西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他猛地一转眼珠。
“这是谁教你的?”
玲兰张张嘴,脸上一红。“这还要叫人教?我自己难道不知道?”
楚子良皱皱眉,难得地对玲兰严肃地板起脸来。
“傻丫头,你肯定是被人利用了。”
玲兰立刻抬头,瞪起眼来。“谁敢利用我?”
“那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老凌送你这个玉片的事?如果这真是凌雄健给你的订情信物,只怕你早拿出来让全天下都知道了。”
“我……”玲兰一时语塞。
楚子良扶住玲兰的肩头,看着她的双眼。
“玲兰,这很重要,老实告诉大哥哥,是谁告诉你,有了这玛瑙片就算是你跟老凌有了婚约的?”
玲兰扁扁嘴,半晌才道:“是皇叔公宫里的侍卫长。那个侍卫长问我,凌哥哥有没有送过我什么东西。我说只有我从凌哥哥这里拿到的这片玉石。那侍卫长说,凌哥哥武功很好,如果不愿意给,我肯定是拿不到的,可见,凌哥哥心里还是有我的。”她抬起头来,“难道不对吗?如果凌哥哥心里没我,他怎么肯让我拿走他的东西?”
楚子良紧皱着眉头,忙又追问:“你把这玛瑙片的事情告诉过太上皇没?”
玲兰本想否认,但看看楚子良那严肃的神情,便不安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说的?”
“我说,如果他不想给我,我怎么样也不可能拿得到。”
“那太上皇有什么表示?”
玲兰撅起嘴。“那时候凌哥哥正要娶那个孙家的女儿,皇叔公说他也没办法帮我。”
楚子良微微一惊,心头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若太上皇真有心追究起来,这件事可就有点麻烦了。他想了想,又追问道:“那你怎么会跟老太太一起跑到扬州来?”
玲兰拧起眉,双手叉腰嚷道:“你又要怪我!明明是老太太请我来的,又不是我要来的!”
“老太太请你来的?”楚子良扬起眉。
玲兰大力地点着头。“有一天,在三皇姑那里遇到老太太。老太太问我凌哥哥是否真的送了我一件信物,我就把玉片拿给老太太看。然后老太太就生气了,问我愿意不愿意跟她一起来扬州找凌哥哥算帐,然后我们就来了。”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好不容易那个姓孙的女人跟别人跑了,凌哥哥却不肯等我。他怎么可以这么言而无信,另娶别人呢?”
楚子良望着玲兰,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象她小时候一样将她抱到膝上,哄了半天才哄住她的眼泪。
“乖玲儿,你好好想想,这玉本来就是你一厢情愿抢来的,又不是凌雄健他心甘情愿送给你的。”见玲兰要开口反驳,楚子良冲她摇摇头,又道:“你就是硬要嫁给他又会怎么样呢?他那样一个冷冰冰的脾气,你可受得了?我看你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得不到的东西永远都是好的。”
“我不管,我就是要嫁给他!”玲兰任性地叫着,固执地抱定唯一的理由:“如果他不喜欢我,就不会让我抢走他的东西。”
楚子良苦恼地揉揉下巴,玲兰固执起来时,谁也拿她没办法。
“你以为凌雄健真的会喜欢你这么个小孩子?人家只是不愿意跟你这小丫头片子计较罢了。”
一句“小丫头片子”正戳到玲兰的痛处,她从楚子良的膝上跳下来。
“我就是要嫁给他!我就是要嫁给他!!大哥哥你也变坏了,竟然也不帮我!我不要叫你大哥哥了,你走,你走!”说着,便要把楚子良推出屋门,一边顿足大哭起来。
楚子良无奈地苦笑,只得软语劝解。
“如今你凌哥哥已经是成了家的人,怎么可能再来娶你呢?太上皇再怎么宠你,也不会让你嫁给有妇之夫的。”
“那……”玲兰抬起泪眼,恶狠狠地道:“那我要赶走那个坏女人!”
楚子良不由一愣,整张脸都懊恼地皱了起来。
“我看老凌是‘十分十分’地喜欢他的这个夫人。如果你伤害到她,恐怕他会‘十分十分’的生气。”楚子良一字一顿的警告道。
第三十五章 柳婆婆的秘密
忙着每天正常的家庭琐事,以及新客人们所增加的种种“要求”,直到天黑之后,可儿才有机会坐下来喘一口气。
凌雄健果真说到做到,晚饭时,他随便替可儿找了一个借口,就免去了她的“苦差”。不过,可儿有些恶作剧地想,大概她的在场也会让老太太食不下咽,所以老太太才会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而且没有说一句带刺的话。
在抱厦用完晚餐,可儿支走春喜,只带着柳婆婆来到相对隐蔽一些的偏殿。她在书案后坐定,看着柳婆婆点上灯,又笼上一炉茉莉香。闻着茉莉香,可儿微微一笑。她想起上次捉弄凌雄健时浪费掉的珍贵香料——不过,这很值。光是看着凌雄健那张绷得几乎要裂开的石头脸就很值。
柳婆婆盖好熏炉的盖子,转身看了可儿一眼,便如往常一样恭顺地垂着手,站在案前。
可儿收回游思,打量着柳婆婆。从小,她就有些畏惧不苟言笑的柳婆婆,这种习惯从来没有因为她的恭顺而有过一丝的改变。对于可儿来说,柳婆婆永远都是那个用沉默告诉她,哭泣解决不了问题的教养嬷嬷。
“柳婆婆。”她望着幽暗的灯光下柳婆婆那张似乎永远都不会老的脸。
柳婆婆敛袖低了低头,静静地等着可儿的下文。可儿却犹豫了起来。她咬着唇,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一个月前,柳婆婆是不是卖过几个玉佩?”
柳婆婆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过可儿还是发现她的肩头轻微地抖动了一下——这正是她要的答案。
她不由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柳婆婆的身边。
“小时候我就听他们说,您曾经在旧宫里做过宫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柳婆婆那象刀一样凌厉的目光便切断了她的话尾。那目光中饱含的千万种激烈的情绪一时竟让可儿看呆了。
柳婆婆急促地呼吸着,她不顾一向讲究的礼仪,背转身去。即使这样,可儿仍然从她的表情中瞥见愤怒、悲伤、倔强和……不堪回首的痛苦。
可儿呆呆地望着柳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