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到小径的十字路口,可儿仍然能感觉到凌雄健盯在她背上的目光。
第二十五章 旧伤发作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凌雄健惊讶地挑起眉。他看了可儿一眼,便跳下马车。只见大殿的廊柱下,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正懒洋洋地斜卧在一张步辇之上,冲他咧着大嘴乐着。
“哎呀,你这只臭狐狸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凌雄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台阶来到那个男子面前,猛地将他从步辇之上拉起来,大力地拍着他的肩头。
那男子也很不客气地当胸给了凌雄健一拳,“来看看你死了没。”
说着,两人抱成一团,哈哈大笑起来。
可儿钻出车厢时,正看到这二人以不必要的大力气猛拍着对方的背。她笑着摇摇头,实在不理解男人们之间这种暴力式的友谊。她想,若换了是她,估计当场就要被拍得口吐鲜血。
老鬼、小林和张三也都带着笑,站在廊下看着。张三最先反应过来,他忙跑下台阶,伸出手来,帮助可儿跳下马车。
可儿下了马车,这才抬起头来细细打量来人。来人几乎与凌雄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今天凌雄健穿着一套黑色的战袍。那柔软的战袍裹着他精壮的身躯,使得他更加显得威武雄壮。
而来访的男子则是一袭华丽的白袍。那袍袖上从桃红到粉白的花瓣刺绣十分的惹人注目,也更衬出他眉宇间的一丝不易为人所察觉的邪气。
比起凌雄健的虎背熊腰来,那男子显得清瘦而飘逸。
在众人的身后,并排站立着八位身穿各色彩衣的漂亮侍女。她们也全都笑盈盈地望着抱作一团的两人。
可儿低声问:“这是谁?”
张三也低声答道:“小的也不知道。奶奶和爷进门之前他们才刚到。不过,林总管和姚大人似乎认得他们……”
不知怎么的,凌雄健突然喜欢上了“奶奶”和“爷”这样乡土味十足的称呼。他让府里所有的仆人们都改口称呼他“爷”,称可儿为“奶奶”。
那边,凌雄健拍了拍楚子良的背,推开他,仔细打量着他的气色。
“不错。看来最近没怎么‘生病’。”
“谁说的?现在就在‘病’着呢。要不我也没有机会来看你。”
楚子良经常借口“养病”去各地查案,这便成了他们朋友间的一种暗号。他回头冲那群侍女笑道:“在京城整天念叨着要来扬州看凌大人,现在凌大人就在你们面前了,怎么谁都没个表示?”
一句话惹得那群侍女们个个娇笑不已。在那男子的鼓动之下,她们一哄而上,凌雄健立刻被包围在丽人堆中。一时间,莺声燕语齐飞,把殿前大树上晚归的麻雀们都吓得一哄而散。
看着那些在凌雄健身上放肆游走的手,可儿的心头不由掠过一阵不快。她忙快步向大殿之上走去。
“够了!”
凌雄健忍耐了几秒钟后,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这才吓退了那群女侍。他怒视着躲在后方贼笑的始作俑者。
“你小子怎么还是这副德性?才见面就捉弄我。我看你小子是皮痒了。”
此时楚子良早已歪回步辇之上。他笑道:“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张石板脸,多笑一笑又不会裂开。”
凌雄健不禁摇头笑了起来。
“你啊,真是江山易性,本性难移,一点都没有变。”
楚子良也嘻笑道:“我看你老兄不也没见怎么变化嘛……不对,白了些,也胖了些。可见你老兄的小日子过得比我强多了。对了,这一路来时,到处听到关于你结婚了的传闻。嫂夫人呢?快让我见见,谁这么倒霉,竟嫁了你这个冷面石头人,也不怕被冻着。”
说着,他的视线从可儿的头顶掠过,伸长脖子看着殿前台阶下的马车。
凌雄健微微一笑,伸手拉过可儿。
“你小子瞧仔细了,这就是你嫂子。”
楚子良一回眸,不由意外地瞪大了双眼。还未进扬州城,他的部属就已经将城中的种种传闻报到了他的面前。他知道凌雄健娶了一个小寡妇,他一直在偷偷猜测,这个小寡妇肯定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不然怎么会勾得这个“石头人”动了心肠?结果眼前竟然是个身材娇小的妇人,论模样最多也只能算是清秀而已——别说什么倾国倾城,只怕连他带来的这几个侍女的姿色都比她强些。
可儿也吓了一跳。她算是见识过不少人,也总是以自己能一眼就看穿对方的特质而自豪。而这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给可儿留下一种空虚的印象。就好象他是站在一层迷雾的背后,除非那层雾气散去,否则没有人能一睹他的真容。
凌雄健将手放在可儿的肩头,加重力道握了握,笑着向她介绍那个男人。
“这是靖国侯楚子良,当年我们在玄甲卫队时曾一起出生入死。”
可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间明白,他是在向她展示他的过去,便了然地一笑。
凌雄健继续说道:“你可别小瞧了这小子,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斥侯’。”
可儿疑惑地看着凌雄健。斥侯?是官衔?还是封号?她不懂。
“说白了,就是奸细。”楚子良主动解释道。看着可儿那副吃惊的模样,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可儿惊奇地发现,这笑容竟然在瞬间吹散了那层迷雾。迷雾散后,楚子良的笑容显得真诚而爽朗。只是,随着笑声的消失,那层雾气很快又笼罩住他。而在他隐去笑容的刹那,可儿隐约瞥见从这个男人心底里流露出的一丝阴郁和忧伤。
凌雄健看着可儿沉思的神情,笑道:“你可别被他这病蔫蔫的模样给骗了,这家伙可以说是咱们大唐的奸细头领。”说着,他转向楚子良。“怎么?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难道是吐谷浑打到扬州来了?”
楚子良笑道:“如果是我,可不敢说这是小地方。新近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你没有听过吗?”他一边随凌雄健来到大殿落坐,一边道:“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都说全天下好吃好玩的东西在这扬州城里都能找到,这地方还叫小?不过,这回你可要做好大放血的心理准备,我打定了主意要你这个地主好好地尽一尽地主之仪,不把这扬州城里好吃好玩的都吃遍、玩遍,我可是不走的。怎么样?这扬州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说说?”
凌雄健摇头笑道:“别说是玩,我连城里都没有去过几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烦人多的地方。”
他看着旧日同僚,不由又想起失去的军旅生涯,叹道:“如果不是这伤,我又岂会沦落到这个地方来?”
小楚看看他。
“怎么?这么久了怨气还没有消?!你呀,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啦,这块风水宝地看中的人多着呢,偏偏皇上心疼你,落到你手里,你还嫌弃!瞧,皇上也没有忘记你,离京时,他让我带了几坛你最喜欢的葡萄酒。这是皇上亲自监制酿造的,味道一点儿也不比当年我们在戈壁喝过西域葡萄酒差。这酒共有八种,可不是谁想喝就能喝得到的。我也只不过有幸尝过其中有一两种而已。皇上也从来没有舍得说是一下子把这八种酒全赐给谁,你可是全天下独一份儿。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凌雄健早就听说宫中已经试酿出了葡萄酒,却从来没有尝过。他的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酒呢?”
“让小林收起来了。而且,皇上有谕,每天只许你喝一小杯。这可是圣旨,你要当心。”楚子良又笑道:“我如果知道你前些日子成亲,打死三匹马也要连夜赶过来的。我看小林和老鬼肯定是不敢闹你洞房的,白白便宜了你。今儿我来了,虽然这洞房闹不成,这喜酒你可得补请我。”
“那是自然。”凌雄健笑着回应。
楚子良转头看看门口,只见可儿正在大门外与管事的说话,便转过头来看着凌雄健。
“听说,嫂夫人是管家娘子出身?你不怕你家老太太找你麻烦?”
凌雄健惊讶地望着他,笑道:“我算是服了你。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难怪皇上说天下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到的扬州?”
楚子良微微一笑,按照老习惯瘫坐进座椅当中。
“我是才到。不过,我的人比我先到了几日。”他又问道:“你准备怎么应付你家老太太?”
“我不准备应付她。”凌雄健挑挑眉,淡淡地一笑。
楚子良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猜,你大概是想,反正你在千里之外,老太太再怎么也不可能追到扬州来烦你,是吧?你可别小看了你家老太太的韧性,特别是关乎到你的婚事时。”
“就算她跑来也晚了,我已经结婚了。”凌雄健歪斜着嘴角,冷笑道。
“她是拿你没办法了,不过,嫂夫人可要吃苦了。”
凌雄健哈哈一笑,“这你大可放心,你嫂子也不是好欺负的,她的本领大着呢。如果真跟老太太斗起来,谁会输还不一定呢。”
楚子良不信地挑起眉。“我看你别太托大的好。老太太跟你交手这么多年,在我看来,还都是她胜的多,你输的多。嫂夫人难道会比你强些?”
正说着,可儿领着一个托着茶盘的侍者走来。她从茶盘中端过茶盏,亲自捧与楚子良。
楚子良忙站起来,“这可使不得……”他伸出去接茶盏的手突然僵在空中。
可儿好奇地抬眼一看,只见他正愣愣地瞪着她腕间的镯子,不禁有些疑惑起来。
楚子良很快回过神来,伸手接过茶盏,对凌雄健笑道:“你老兄还不信扬州这地方的繁华。光嫂夫人手上的镯子就是有讲究的,据说这种式样的镯子只有扬州的工匠会做,其他地方的人都做不起来。”
凌雄健看着可儿腕间的镯子,不由皱起眉头。可儿则瞥了他一眼,偷偷一笑。
事实上,早晨他们才因为这镯子而发生过一场小小的争执。凌雄健从来不在意女人的装束,所以也没有想到为可儿添置饰品。今日,为了出门会客,可儿只得翻出从钱家带来的有限的几件首饰应急。而凌雄健却怎么也不愿意她带着前夫家的首饰,却又苦于没有其他的选择,所以对自己生了很长时间的闷气——可儿不由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明天别宝斋的老板肯定会接到一票大订单。
可儿转身将另一杯茶递给凌雄健,轻声道:“我已令人收拾了濑晴阁。楚大人一身风尘,你不要拖久了他,且让人家洗漱休息一番后再细谈,叙旧又不赶在一日。”
“知道了。”凌雄健冲可儿温和地一笑。
她又转身冲楚子良行了一礼,笑道:“我也不打扰你们谈话了,先告退。”
“等等。”凌雄健伸手拉住她,“陪我们坐一会儿。”
楚子良惊奇地望着凌雄健。一般来说,当男人们会客时,是不会要求妻子也陪在一旁的。特别是,这还是那个以讨厌女人而著称的“石头将军”凌雄健。他不由摸着下巴沉思起来。
“这……不好吧。”可儿犹豫地看了一眼楚子良。
楚子良抬起头,没有防备间,眼中尚存地精光正被可儿捕捉个正着。可儿不由一愣,这男人看似慵懒的眼神后面竟然藏着如此的深沉。
楚子良收敛起心思,跳起来笑道: “对,嫂夫人请坐,陪我们聊一会儿。”
可儿为难地看了一眼凌雄健,这位楚侯爷的眼神让她有些不自在,她不想夹在他们当中。
凌雄健却不管她的意见,只拉着她的手不放。
他转头对楚子良笑道:“我听说你跟着代公李大人的大军去打吐谷浑了,还以为你是替我报仇去了呢,怎么好好地又跑来扬州?”
楚子良假装没有看到他们夫妻拉在一起的手,叹了一口气,悻悻地道:“我的运气也不比你老兄好多少。原本我是跟李靖大人的大军出关的。只因户部的银子失了窃,皇上就召我回京处理这件事。处理完之后我刚准备动身去前线,偏偏他们又发现了这玩意儿。”说着,楚子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凌雄健。
凌雄健一看,却是一块掌心大小的扇形玉佩。
可儿也歪过头去,好奇地打量着那只玉佩。只见玉佩的正面雕刻着半枝梅花,背面刻着一些凌乱的线条。
凌雄健想了想,不由惊叫起来,“这是那个八景玉佩吗?”
“正是。那年皇上在济南得了第一块,后来又从窦建德那里缴了一块,之后便再也没人知道其他的六块在哪里了。谁知如今一下子就又蹦出四块来。”
“我能看看吗?”可儿问。
凌雄健看了一眼楚子良,便将玉佩递给她。
可儿接过玉佩,对着阳光打量了一番,笑道:“这玉倒是好玉,只是这雕刻也太粗糙了,应该也不怎么值钱的,怎么竟会引起皇家的注意?”
“嫂子也懂玉?”楚子良讶然地问。
可儿微微一笑。“只略知一些皮毛而已。”
凌雄健笑道:“这其中是有原故的。传说,这八景玉佩本是一块完整的玉石,正面雕刻着四季八景,背面却雕刻着一幅藏宝图。当年隋炀帝曾将一些重要国器收藏在某个秘密地点,并且将藏宝的地点制成图,雕刻在这八景玉佩的背面。临下扬州时,他将这玉佩一分为八,交给后宫分别收藏。后来江都兵变,隋炀帝死于非命,后宫也全都散了,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玉佩的下落了。”
楚子良也叹了一口气。
“皇上说,前线的事情李大人能够搞定,这玩意儿却非我不行,让我先查清楚这件事情,再议回前线的事儿。皇上估计,这玉十有八九是散落到民间了。只是,就象嫂子说的,表面看来这玉也不很值钱,寻常人家得了这玉,肯定也不会很当一回事。这天下如此之大,可叫我到哪里去查找?”
“那这玉佩皇上是怎么得到的?”凌雄健问。
楚子良瞥了可儿一眼,道:“说起来,这玉还是从扬州流出去的。所以我才千里迢迢的到你这里来。我的人已经先去了那个店里询问了,店老板说,是一个妇人卖给他的。你知道那女人开价多少?”
“多少?”凌雄健问道。
“三十两银子!这店老板也是个不识货的,他说这玉不值什么钱,就压价到二十两一块。那女人竟就拿着三块玉佩换了六十两银子走了。”
凌雄健笑道:“大概是那个女人不知道这玉佩的来历。”
“可不是嘛。她如果知道,拿了去献给朝廷,只怕怎么着也要赏给她个几百亩的地产,总比那个六十两银子值钱得多。”说着,楚子良又眼神奇怪地看了可儿一眼。
可儿低头把玩着玉佩,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她想,这两位贵族老爷大概不知道,在平民百姓家里,二十两纹银足够普通的四口之家舒舒服服地生活上小半年了。如果有六十两银子,甚至可以盘下一个不大的店面,自己做老板。
“据说那妇人手中还有两块。”
“那老板认识那个女人吗?”凌雄健问。
“这正是麻烦之处。那个老板说那女人戴着一个遮住整个上半身的大帷帽,就算他有心想看,也看不到什么。不过,他倒是还记得一些细节,相信凭着那些细节,很快就能找到那个妇人。”
说着,楚子良看着可儿诡异地笑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又道:“这玉本身没什么值钱的,只有将八片全收集齐了才有价值。不过,这价值却不是普通百姓能够问津的。只希望那个拿着玉佩的人不知道这玉的价值,或者,就算知道了也赶紧献出来的好。这种东西,说轻了,只是私藏宫禁。说重了,那可就是个杀头的罪。”
可儿疑惑地看看楚子良。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感觉,他的这番话是说给她听的。
他不喜欢她。可儿暗想,心下不由觉得一阵别扭。
凌雄健也站起来笑道:“你也累了,你嫂子已经帮你收拾了一间屋子,有话晚间再说吧。”虽如此说,他到底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前方的战事如何?”
“我离京时听说各有胜负。不过,国公爷很会用兵的,我倒是不愁他胜不了,只愁等不及我赶回去,战事就结束了。”
凌雄健叹道:“你好歹还有机会上战场,我却是一辈子都没有那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