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我们不一样。他们都有使命,都有后台。现在,有些人还在这问题上争功,干得可起劲啦! 广州、武汉一失守,他们这种活动怕要更加剧烈了。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别人的长短?”童霜威感到管仲辉了解内情,待人诚恳,怕自己不坦 率反而有损友谊,就把在山光道季尚铭公馆见到日本人和知以及在“香港仔”同叶秋萍谈话的情况讲了,最后叮嘱:“此话我只告诉了你,不 足为外人道也!”
管仲辉听了,轻轻拍着桌子说:“是呀,你既是日本留学生,又是无派无系有声望和学术地位的人,为人又谨慎,他们当然要找你!但是 ,你拒绝得对!这些混蛋,你什么都不要替他们干!”
推西点车的女侍,将奶油色镀镍的三层四轮小车推到桌前停下。童霜威点了两块奶油泡夫,管仲辉点了两块巧克力夹心饼和一块奶油蛋糕 。漂亮的广东女侍,唇膏鲜红,衬得皮肤雪白,微笑着将西点用夹子放进一只蓝花白瓷盘,连同叉子放在桌中央,又轻轻扭动身肢推车走了。
童霜威用银叉挑着“泡夫”,吃着,说:“我怕得罪了他们会出事!你看,我的安全有没有问题?”
管仲辉大口吃着巧克力夹心饼,军人气地说:“管他妈拉巴子的!”
童霜威不得要领,又不愿显得自己过于胆怯怕事,转换话题说:“广州、武汉沦陷了,你看这战局如何发展?”
管仲辉思索着说:“可想而知,日本会更加得意。政府里有人也会更加悲观。和平的酝酿会甚嚣尘上。另一方面,真是从军事上看,中国 这么大,再多失几个城市,也并不意味着蛇能吞象。在这方面,共产党的一些理论,例如认为抗战将要步人相持阶段,例如主张持久打下去, 我倒认为颇有见地。这种理论,日本人一定害怕。日本希望速战速决,办不到就着急。那么,跟他拖吧!哈哈,这办法并小错!”
童霜威点头,问:“共产党现在打游击、建根据地,扩大队伍,常常公布不少他们在华北、江南等地的战绩,可信吗?”
管仲辉笑笑说:“我是反共的,正因为反共,在军事上很了解共产党。江西剿共时,领教过他们。现在,他们同鬼子斗,我看够鬼子受的 。他们的势力和地盘必然要扩展,这一点,老蒋不安,汪精卫也不安。他们最善于煽动百姓,队伍滚雪球,可怕得很!我们怕,鬼子也怕!我 有时,也找点共产党的报纸看看,那些战讯什么的,当然也吹了牛,但总的来说,可信!比《中央日报》上那些战讯可信!”
童霜威慢悠悠地用麦管吸着酸溜溜的柠檬汁,沉浸在思索中。玻璃窗外,俯瞰三层楼下面车如流水人如潮涌的马路,他下意识地看到:一 个头上缠黄布的印度警察──上海人叫“红头阿三”,香港人叫作“莫啰差”的,正手持警棍拦着一辆电单车,向那骑在电单车上的一个鼻架 黑眼镜身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指手画脚,好像是要罚款。一个浑身红色──红上袄、红尖顶帽、红手袋的女人,牵着一条雪白的叭儿狗在过马路 。好几个擦皮鞋的“小郎”,争吵着要给一个过路的西装客擦皮鞋。一些小贩,卖钥匙扣的,卖樟脑饼的,卖口香糖的,卖拍纸簿的……都正 在叫卖。忽然,又都被“莫啰差”驱赶着四下逃散。人世谋生不易,香港谋生似乎更不易啊!
只听得管仲辉独自似惋惜又似愤懑地轻轻自言自语:“国民党要像现在这样下去,非完蛋不可。人家共党有一种致力于国民革命的精神, 发奋图强,埋头苦干,就像我们黄埔校歌上说的:‘主义需贯彻,纪律莫放松!’国民党呢?四分五裂,乱七八糟,还以老大自居。”
童霜威不禁点头,说:“是啊,国民党里,‘八?一三’刚开始那三个月,不少人还好像冒出那么股抗战的热劲来。现在,仅仅一年多,热 情确是冷了!”管仲辉说:“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好多活人在中央都是行尸走肉,皮是活的心是死的,干不了好事!令人齿冷!老蒋搞了个 三青团,想代替国民党,其实有屁用!从西安事变后开始,我就替国民党算好命了,今后的流年不利啊!”
童霜威在听管仲辉谈到共产党时,头脑里就不禁闪过柳忠华那张营养不良和带着劳瘁神态的面孔,不能不从心底里赞同管仲辉的分析。这 时,问:“慎之兄,你说,形势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办?”
管仲辉哈哈一笑,用麦管吸着柠檬汁咂咂嘴,说:“怎么办?我也不知怎么办。老蒋不会再给我兵权,给了,我也不想去捐躯。你呢?不 是C.C.不是改组派,不是政学系,不是西山会议派,自己也没有组织一个青年党或者民社党,甚至在同乡这一点上,你也攀不上关系。于是 ,人家可以利用你,但谁也不会真正借重你。总之,僧多粥少,好事轮不着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打小麻将,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着吧,像 看戏一样,看看这出戏怎么演下去?”
这番话,童霜威感到受用不了。不但因为触动了他那政治上不得意的心事受用不了,对管仲辉那种虚无的儿戏态度也受用不了。只是多年 养成的那种在政见上不与人激烈争辩的习惯,那种轻易不愿透露自己真实看法的作风,使他脸上很平静,表现得好像毫无感受。他只叹着气说 了一句似乎带点感情的话:“唉,慎之兄,要是哪天我们又能在南京潇湘路相聚叙谈,就好了!”
管仲辉开朗地咧嘴笑了:“我这人凡事总是乐观的。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童霜威觉得,话谈得好像差不多了。未来谈之前,抱的企望很大,很想同久别的管仲辉好好谈谈。谈到现在,又觉得失望,心头的抑郁反 而更浓。看看怀表,已经十点三刻了,去吃午饭,时间还嫌早。正想再找点话题谈谈,不料抬头偶尔向右边望去,透过低垂的银灰色帷幕和一 只放着金钟花盆架的扇形高几,看到在前边边那间厅室中央,坐着两个正在谈心喝饮料的中年人,其中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人,侧影那么熟悉。 再仔细一看,啊!这不是那个何之蓝──和知少将吗?
管仲辉突然发现童霜威的眼睛在朝右边张望,又突然发现童霜威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起来,也循着童霜威的眼光转脸朝那边一看,嘴里 问:“啸天兄,怎么了?”
童霜威紧张得手心出汗,低声说:“慎之兄,我想赶快先走一步了!……先一会儿,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个日本人和知的事吗?他……他就 坐在那边!”
管仲辉军人脾气地说:“怕他什么!”
童霜威苦笑笑,说:“我还是走的好,还是避一避好!”
管仲辉将领带放正收紧,说:“一块走,吃饭去!”
童霜威毫无这种兴致了,摇头说:“改日相邀吧!慎之兄,你的电话号码我有,我再给你打电话。今天,我就先走了!”
他怕被和知瞥见,急急忙忙同管仲辉握握手,又拱拱手,仓仓皇皇匆匆向下楼的方向走。他不愿坐电梯,怕遇到熟人,顺着楼梯往下走, 踽踽地急忙离开高罗士打行,恐惧而又狼狈。
皇后大道上,高楼大厦和豪华的店面构成了色彩绚丽的画面.街道一侧有着阳光,另一侧的阳光被大厦遮住显得阴森。大道上,双层电车 驶过,“隆隆”震动;“巴士”和“的士”鱼贯而行,喷出的废气散发着汽油臭。街边的广告牌五颜六色,店橱窗里满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 一个百货店的大橱窗里站着几具塑胶模特儿:有的穿着斑马线条的套装,有的穿着灯笼袖的格子衬衣和丝纺的长裙,清雅娴丽,高贵脱俗。街 道两边,来往着各种肤色、各种服装、各种发型的仕女们,汇成一幅生动斑斓的画面。
童霜威走进拥挤的人流中,远远离开了和知,才感到暂时脱离了恐惧,但仍警惕地东张西望,注视着周围,怕有出其不意的伤害。他心里 嘀咕:住在香港,实在是成问题啊!但是,又往哪里去呢?汉口又已经失守,!……
他本想叫一辆出租“的士”回去,正好不远处是去湾仔的电车站,一辆绿色的双层电车开驶过来。他马上走到站上。双层电车停了,他上 了上面一层电车,买了到湾仔的票,选择一个空位坐下。电车沿着轨道向湾仔方向行驶时,他从座位上可以看到一些住在邻街二楼的人家屋里 的景象:一个烫发的广东年轻女人袒胸在给一个小孩喂奶;一个梳飞机头的中年男人在躺椅上看报;一对中年夫妇似乎正在吵架,女的用手背 拭着泪大声在叫:“弊咯!弊咯!”(糟糕!糟糕!)一家人家的屋里开着收音机,播放着也不知是马师曾还是薛觉先唱的广东戏。
天清气爽,是秋初的季候,中午仍有那么一点燥热,走起路来,额上还微微出汗。童霜威回到湾仔住处,刚过十一点半,见家霆已经回来 ,带来了一卷从黄祁处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放在桌上。二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办饭,饭香、菜香很刺激人的食欲。
家霆看到爸爸回来了,很高兴,问:“爸爸,你不说不回来吃中饭的吗?”
童霜威脱去长袍,带着疲乏的神态往床上一躺,盖上一件格子绒睡衣,把在高罗士打行同管仲辉见面后见到和知的情况讲给家霆听了,说 :“唉,回到了家,我这颗心才定下来了呢!我感到在香港住着,安全太无保障了。”
家霆关切地听了,也懂得忧虑,说:“爸爸,今天,黄祁先生要我告诉你:舅舅坐飞机到重庆去了。走得太匆忙,所以叫黄先生转告你, 要你保重身体,说他到重庆以后再给你写信。”
“他到重庆去了?”童霜威问,“去干什么?”说这话时,他心里布满一种异样的感情。他说不真切是一种什么感情,只觉得自己反不如 做一个新闻记者自由,倒是可以一会儿去上海,一会儿去重庆,实实在在干些工作。
家霆回答说:“黄先生说,舅舅去上海回来后在报上写的那些《孤岛散记》,人都爱看,报馆老板说他写得好,派他到重庆去,让他照样 再多写些文章在报上发表。”
童霜威点头,心想:是呀,武汉失守了,重庆成了临时首都。在香港的人,都关心重庆的一切。柳忠华去写通讯报道,当然吸引人看。《 港声报》的老板,倒是懂得生意眼的!……他不由得叹口气说:“唉,重庆,实在太远了。人地生疏,我也没有实实在在的一官半职,你后母 又在上海。前几天来信,又要我回上海。要她划款来,她也拖着不划。唉!……”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管仲辉说的关于上海的那些 话来了。方丽清要他回上海,他觉得这个无知的女人只是单纯从钱出发来考虑问题,不值得听她的。管仲辉的那些话,他却觉得值得好好思索 体会一番了。
二房东太太照例地端着托盘来开午饭了。她刚洗过头,打辫的乌黑的长发全部披散在双肩,微笑着将两小钵蒸饭和几只家常便饭的菜:鲞 鱼蒸蛋、蒸香肠、叉烧炒芥菜、乌贼鱼炒雪里红,一起放在桌上,说了一句:“食饭!”轻轻地又转身走了。
童霜威起床穿上睡衣,父子俩吃起饭来。吃饭时,家霆突然说:“爸爸,我们搬家吧,你看好不好?”
自从上次柳忠华提出要童霜威搬家到现在,童霜威有时也考虑过搬家的事。又存在着侥幸心理:觉得张洪池这边不会有什么暗害的事;季 尚铭与何之蓝他们不知道这地址。搬家麻烦,在这里住着,二房东太太为人不错。再说,如果搬得近,意义不大;如果搬远了,家霆补习功课 就不这么方便了。在一动不如一静的思想支配下,就决定暂时不搬。现在,家霆提出了搬家的事,童霜威想:为了安全,再搬一次家倒是应当 考虑的。只是原来的那些想法仍在头脑里盘旋,嚼着饭菜,叹口气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吃饭时,父子俩都沉默着。默默吃完饭,家霆说:“爸爸,我要去练习歌咏,排演剧目。”这是他补习的那个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们,为了 宣传抗战准备借用浙江同乡会的礼堂演出,也到工厂区去表演一些歌咏舞蹈节目和独幕剧,募捐得到的款项,打算作为劳军的献金或购买奎宁 丸等药物送往前方用的。
童霜威看着家霆那兴致很高的表情,点头,说:“好,你去吧。”
自从上午与管仲辉谈话以及见到和知受到惊吓后,他忽然感到血压又有波动,在上升了,很想睡一睡。儿子既然准备外出,他就打算睡个 午觉。
家霆本来要出去了,忽然踌躇着说:“爸爸,我想要二十块钱。”
“干什么?”童霜威看着儿子那张聪明秀气的脸问。
“爸爸,你别问,好不好?反正,我是有正当用途的。”童霜威看得出儿子脸上透露出的是一股正气,相信儿子要这些钱是有正当用途的 。像十六岁这种年纪,有时候总还想孩子气地秘密干些什么,不喜欢让父母知道。所以,童霜威去长袍口袋里掏出皮夹,数了二十元,说:“ 给你。但是用钱要节省!”
家霆点点头,接过二十元港币塞进口袋。他将桌上的碗筷、剩菜一起用托盘装了送到厨房里去给二房东太太,又回来用抹布拭净了桌子。 童霜威坐在床上看着他拭净了桌子,想想不放心,又问:“家霆,你要这二十元干什么?”这次,家霆倒是不想隐瞒了,说:“楼下街角摆报 摊的父女俩,那个女孩长得跟金娣太像了,年岁也相仿。平日,父女俩穿得很破旧,但还乐呵呵的。昨天,不见她父亲了,只见她眼睛哭得红 肿,一问,才知那老人病了。金娣死了也快一年了!想到她,我想做一件好事,把这二十块钱给那女孩子,让她给父亲治病,我心上也好受些 。”童霜威听了,叹口气说:“是呀,金娣死了是快一年了,我们到香港也快一年了。”他懂得儿子正在情窦初开的年龄,也意会到儿子对金 娣的感情可能是复杂的。但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家霆自己去洗净了手,又说:“爸爸,我走了,你睡一睡吧。”童霜威点头,听着家霆出房去,又通过甬道走出门。听到门“乒”地锁上 了,家霆下楼的脚步声远去。他站起身来,寂寞无聊地走近那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凝望着窗外淡蓝色的天空和灰蒙蒙的屋群,刚才家霆提起 了金娣,使他心里沉重,又忽然有一种被囚禁在牢笼里似的悲哀。
他想看一下家霆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感到疲乏透了,就不看了,蹒跚着走近床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出那只皮夹,拣出柳苇的照片和 军威的血书又看了一遍,心头顿时像灌了铅似的难过。他想:我,其实当初不该投人政治圈子在政治舞台上出现的。做一个律师,做一个大学 教授,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也许今天的处境和心情会比现在好。我,那时为什么要被高官厚禄吸引着跳人那陷人的旋涡中去呢?
带着悔意,他躺在床上,渐渐睡熟。
做起梦来了!梦中,他好像自己坐着一条小舴艋舟在水上摇摇晃晃,停泊在苏州城西十里那古老的枫桥镇。
天上,弥漫着虬虬缦缦的云幕,下着瓢泼的大雨,刮着凛冽的西风,天色暗将下来了。
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洞箫声。箫声来自何方?
他撑着一把油纸雨伞,迈步向寒山寺走去。
寺里亮着灯光。步入悬有“古寒山寺”横额的寺门,看见弥勒和韦驮金身像,微露笑容。通过幽暗的林阴小院,看到了有释迦牟尼木雕像 的大雄宝殿,这里亮着长明灯,光辉照射。大殿右侧是藏经楼,庑殿内,有五百罗汉像,神态各异。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是来干什么的呢?
好像是来寻找谁的,对了!是来寻找柳苇的,是来寻找失去了的旧梦来的。
箫声忽然消失,四周一片静谧,不闻人声,却在石阶下听到秋虫唧唧,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