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纵横捭阖。 今日我们相聚,就算叙叙旧谊,能在香港见面,也自难得。你就不要逼我太甚吧!”
叶秋萍心里不满,又不好生气发火,只得说:“对对对,该吃饭了!香港仔的海鲜是很出名的。我们今天可以浮一大白,叙叙旧。不过, 刚才说的事,你考虑考虑以后,还是答应的好。我是寄予厚望的。”说着,对房外叫了一声:“来人!”
童霜威哈哈笑着点头,说:“心脏和血压都不好,喝不得酒,我就菜陪了!”他这是为自己决心装病作好铺垫。说到这里,见张洪池一掀 白布门帘露脸了,叶秋萍做了个手势说:“上菜!”
穿白衣黑裤的女侍,马上来摆酒上菜。
叶秋萍对张洪池说:“你也来!”
张洪池受宠若惊,点头坐下,开始斟酒。
叶秋萍不再说话。童霜威也不再说话。朝海的窗户外,蓝色的海水晃动,海上的一只挂着破布帆的大木船在缓缓起伏驶行。
童霜威默默忽有感触:海是雄壮美丽的,晴朗的天气,海上有五色渲染的云彩,白云像镶嵌在蓝天上;暴风雨天气,电闪雷鸣向海面逼来 ,海上常是埋葬船舶的坟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此时会有这些想法。叶秋萍在劝酒敬菜。他闷闷夹着一盘炒香螺片吃,香螺片很鲜嫩 ,滋味极妙。他心里忐忑不安,想:人生真是常有奇遇!想不到来到香港,先有日本人和知来找,现在又有叶秋萍来找,异曲而同工,这算是 什么勾当?……
他夹杂着气愤、烦恼,也夹杂着懊丧与灰心,想:人生,真是像在激流中游泳,被卷进漩涡的机会太多了!人生也真是时时会面临选择的 考验。其实,我已是老于世故的人了,不能走的路我是坚决不走的,不能干的事我也是坚决不干的!
张洪池也在往他的碟子里敬菜,是番茄酱烹虾段。“香港仔”海鲜馆的菜肴从气派上说比季尚铭公馆差得太多,从滋味上说,确实有独到 之处。
叶秋萍举杯邀酒:“啸天兄,喝一点!希望你俯允所请,能勾通勾通!”
童霜威勉强举了举杯,笑着敷衍:“我就象征性地奉陪吧。心脏血压实在耐不得酒了!”对叶秋萍的后一句话未予置理。
他下了决心:回去后就假装患病住院,拿这个挡箭牌来推卸掉这件飞来的挠头“差使”!
三
从“香港仔”回来,童霜威本想装病,以此来推脱掉叶秋萍的要求,谁知回来以后,竟真的病倒了:血压升高,手脚冰凉,头晕目眩,心 里发慌。低压一下子升到了一百二十,高压升到了一百八十。先是把在“香港仔”吃的海鲜全呕吐了出来,接着,就躺倒不想起床了。下午家 霆回家,吓得心里“怦怦”跳,忙去找附近一家私人诊所的钱医生来出急诊。钱医生是个英国留学生,提个出诊箱带了听诊器、血压表等来后 ,一量血压,说:“血压太高,要好好注意卧床休息!……”接着,少不了又要到他诊所里验血,透视心脏……开了一批药品服用,敲了一笔 竹杠。
本来,童霜威想假装生病,找个私人医院住住,好回绝叶秋萍。既是真的病了,去住私人医院又贵又不方便,就决定在家休息治疗。
过去,童霜威血压曾经有时偏高,也服过降压药物,每每只要服了药血压很快会降下来。这次,可能同心情紧张、焦灼或胆固醇过高有关 ,再或是不适应香港潮热的气候,血压升高了竟降不下来。童霜威老是觉得身上不适,头晕,有时头颅好像劈开似的疼痛,嘴里又苦又涩。
身体上受到折磨,心理上却有点欣慰:此时真的生了病,倒是帮了大忙,可以解脱叶秋萍的纠缠了。果然,张洪池第二天就来了,显然是 来替叶秋萍讨回音的。
童霜威打发他说:“不行啊,我病了!昨天我就说过我人不舒服。我这一病,短期是好不了的!只能静养,不能烦心。请如实为我转告叶 先生吧!”
看到童霜威确实病了,床边放着印度的“寿比南”、德国拜耳的“利血平”等等,张洪池当然不好多说什么,坐了一会就走了。
但,三天后,又来了。这第二次来,张洪池带了许多水果、食物来,又提出了叶秋萍的要求。
童霜威仍是摇着头,悲观失望般地说:“不行不行!不要指望我!指望我要误事的!我这病,怕三五个月也好不了!”
再隔了十多天,张洪池又第三次来了。童霜威决定用“紧口闭眼法”对付。只说头晕,不能讲话,张洪池也看得出童霜威病情是真,不肯 出来为叶秋萍的要求出力也是真,除了提出借五百元的要求外,别的没多说。童霜威没拿钱给他,张洪池心有不释地走了。童霜威心里嘀咕: 这混蛋!认识你真是倒霉!他明白:这下子不但是得罪了叶秋萍,也得罪了张洪池了。可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为五百元得罪张洪池值 得吗?……他决定,如果下次张洪池再来,就借五百元给他,求得个暂时的平安。
一个月来,害了病,幸亏有家霆在身边,既靠儿子照顾,也靠儿子排除寂寞。起初二十天,家霆停止了去补习学校上课,整天厮守着父亲 ,变得似乎更懂事了,处处细心、周到,倒茶、送药、喂饭、读报……他写信告诉在上海的方丽清:爸爸病了!……他静静地坐着,陪着爸爸 ,让爸爸服了药尽量多睡觉。走起路来,踮着脚尖轻轻地移步。有时,自己拿一张报或一本杂志坐着,看呀看呀。半夜里,总要醒来,看看爸 爸,问一声:“喝水吗?”有时,见爸爸精神好一些时,就陪着爸爸谈谈心。
近十天,童霜威要家霆去补习学校继续上课。家霆起先不肯,后来,见爸爸确实病情已经减轻了,才答应了。但是,得便总是提前回来。 有时回来了,说:“爸爸,我在学校里上着课,忽然感到你在叫我,我就向黄先生说:‘我想请假提前回去一下。’黄先生说:‘好,你快回 去吧!’我就跑回来了。”说这种话时,他那种感情使童霜威内心震动。
黄祁有一天抽空来看望过童霜威。童霜威怕他来被张洪池碰到,引起张洪池的注意,很快就催他走了,只是问起他:“你见到过柳忠华吗 ?”
黄祁点头,说:“报社派他到上海去了。听说要去一二个月。让他采写一个关于上海近况的连载通讯在《港声报》上发表。在港九的上海 人很多,都关心孤岛的情况。报纸从生意着眼考虑,发表这样一个连载是很吸引人的。他走得非常匆忙,去后也没来过信。”
现在,童霜威望着窗外想:怪不得忠华自从到报馆去工作后,从未来过。现在我病了,也没来过。他就是在香港,目前我也不希望他来, 免得引起张洪池他们注意。童霜威老是有一种预感,觉得很可能张洪池他们,甚至季尚铭和日本人和知他们,都会派人在监视着他。也许有点 疑神疑鬼,但谁能说特务机关干不出这样的事呢?在武汉时,因为日机轰炸引起的不安全感,到了香港,现在又开始像鬼影似的笼罩在童霜威 心头上了。
二房东太太出现在房门口,问:“童先生,饮呣饮茶?”
童霜威对她笑笑,摇摇头。
这是位好脾气的常带微笑的女人,可惜长得不好看。她虔诚地信着耶稣教,吃饭、睡觉前都能听到她的祷告声,平时很少说话,安静得很 ,就是脚上拖着木屐有些吵人。饭食,仍由她在操办,听说童霜威血压高,她总是爱做西洋菜鸭肫汤给童霜威喝,说:“清凉的啦!降血压咯 !”
二房东太太有时也来同童霜威谈几句,总不外是说生活用品涨价,埋怨二房东先生常常借故不回家,总是在外边胡调、玩女人,还喝酒、 赌钱、赌赛马。说香港这地方不好,坏女人太多了,坏朋友和坏去处也太多。童霜威听她谈谈,倒也同情她。但感到:她的苦恼是不好解脱的 。她家务劳动繁重,背也微微驼了,两只手粗糙佝偻。她脾气温顺,就是在埋怨郭先生时也是细声细语的。她先生只要回来了,她就加意侍候 ,从不听她吵架责问。童霜威不禁想:唉,方丽清要是像这位二房东太太的脾气,也就好啰!可惜,她自私、吝啬、庸俗,刁钻古怪,目光短 浅,无事找事……
半个月前,收到过方丽清一封信,是在收到家霆寄去的信后复来的。信上说:“……知你病,很不放心!本想来港看你,但姆妈最近身体 也不好。医生说:血压高只要降下来问题不大。你以前血压也高过,服药后就降了。望快请医生降压!姆妈和雨荪、立荪都说,你还是回上海 的好,免得大家心挂两头,也可节省开支。”
童霜威生气地想:她头脑里老是只有她自己!只有钱!只有上海!从不知道为我的政治前途考虑!真是道道地地的妇人之见!
他需要安静,又感到孤独与寂寞,病了以后,寂寞感更重。一寂寞,就会想起死去了的军威,也会想起死去了的柳苇,想起冯村。他将柳 苇的照片、军威的遗书都放在那只黑色皮夹内。最初,常翻出来看看。现在,却不愿使自己的情绪波动影响血压的升高,故意避免去拿来看了 。他寂寞孤独,想念南京,甚至想到南京潇湘路那七八只书橱和书架上的无数部线装书和洋装书,想到花园里那棵四季桂,想到庄嫂烧的糖醋 鱼。
他觉得自己追求过的东西失去得很多,使他懊丧。人生为什么这样捉摸不定?道路为什么总是崎岖不平?
今天,他两眼呆呆望着铁栏杆的窗外。窗外,飘拂着银色的细雨丝。雨,霏霏地下,使人会想起韦庄“江雨霏霏江草齐”的诗句。他尽量 使自己什么都不想,可是办不到,最关心的总是摆在眼面前的一个问题:怎么办?住在香港,不安全,麻烦太多。武汉不能去,上海租界上他 又不愿去。……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无路可走,无计可施了!他只有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他想:血压降不下来,同这能没有关系吗?要是谁能为我指点迷津,比给我服用降压药物可有效多了!
他又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排除一切纷扰,使自己能不再思想,进入一种朦胧的状态中去。
外边,雨突然下大了。雨声伴和着远处传来的电车“当当”的铃声、轨道震动声和海上的轮船汽笛声,一起涌进耳中。刹那间,他听到钥 匙开门声,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刚响,门就开了,他听到家霆那脆亮好听的声音在同二房东太太轻轻招呼,用的是广东话。广东话说得可真有点 像广东人说的了。
家霆是他惟一的安慰。儿子回来了,他总是兴奋的。他张望着,家霆已经进房来走近床前了,说:“爸爸,上海有信!”他不说“妈妈有 信”,说“上海有信”,指的就是方丽清的来信。
“好好好!”童霜威接过航空信封来。其实,香港、上海之间,不通飞机,信都是船上邮来的。方丽清老喜欢用红白蓝花边框的航空信封 。信封拿在手里,轻飘飘的,童霜威明白:信一定很短!她自从回上海后,从未写过一封长信来。这封信,必然仍是短短的例行公事。
童霜威撕开了信封,抽出信来,一张薄薄的航空信纸,上面写的是:
啸天:
病想已痊愈?我一切均好,但极望你下定决心回沪居住。租界上一切都同战前无异,你切勿听信谣言。立荪和雨荪都说这仗要长期打。关 于南京潇湘路房子,现由日本兵占住。江怀南在南京办公,很得意,最近要同海上闻人丁筱林之女结婚。本来常来,最近竟不来了。他说有信 劝你回来,但未得复,看来是你得罪了他,你应回信才好。你如回来,我想他还是要奉承你,还是会常来的。你还是回来的好!上海物价最近 涨了一些,现写一点让你知道。顺问
丽清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九日
下面是一张物价单:西贡米每包二十元,暹罗米每包十八元八角,鸡蛋每元四十个,鸭蛋每元二十个,鲫鱼五角一斤,猪肉三角六分,羊 肉四角八分,牛肉三角八分,鸡每只八角──一元二角,鸭一元二角──二元二角。
童霜威看了皱眉,一是方丽清开了这笔物价清单使他看了皱眉,这个女人哪,关心的总是钞票!二是信上竟不提一句家霆,也许是她头脑 里根本没有家霆,也许是她有意不提家霆。这样的后母!怎么能使家霆对她有感情呢?
童霜威又想到了江怀南,眼前出现了江怀南那张既气派又秀气的白净脸。这个无耻的混蛋,看来,他是有心把结婚当作一笔资本用的,要 在择偶上获得金钱与地位!现在他是如愿以偿了!海上闻人丁筱林,在上海是有名的青帮头子,在黑社会是有潜势力的大亨。他开设游艺场、 舞厅、剧院和赌场,家里仆从如云,雇有保镖。前不久,有的报上说他有同日本军方勾结的征兆,看来,也是做了汉奸了!……江怀南很得意 ,最近不到方家去了。不去的好!同卖国的汉奸来往干什么?被人知道了对我也不好。丽清要我给他写复信,她真是太糊涂!劝我回上海,我 怎么能去呢?
想到这里,他深深叹一口气,将信递给家霆,说:“劝我回上海,哼!”
家霆接过信去,逐句逐段看了。看完,将信装入信封朝桌上一放,说:“爸爸,江怀南做了汉奸在南京办公了?是跟日本鬼子在一起吧? ”童霜威突然想起:上次江怀南来信的事并没有告诉过家霆,也没有把那封信给家霆看过,好在这事并没有瞒儿子的必要,说:“是呀!这个 混蛋是做汉奸了!上次他来过信,劝我回南京去!我将信撕了,根本不想复他!”
“可是这封信还劝你给他写回信呢!又劝你回上海!爸爸,你千万不要回上海,说什么那儿也是孤岛!”
“是啊,我是不会回去的!”童霜威点头,叹口气,用手帕擦擦汗,说,“你这个母亲,太没有政治头脑了,她就知道精打细算节省钞票 。”
家霆热得额上全是汗,鄙夷地说:“爸爸,说实话,我讨厌她!她愚蠢、自私又狠毒!在南京时杀我心爱的鸽子吃,逃难时,她虐待金娣 ,直到粤汉路上金娣被炸死,使我看穿了她!我对她已经毫无感情。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也许会不高兴。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不愿意骗你 !”童霜威身上也热得淌汗,听了家霆的话汗出得更多。他心里百感交集,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儿子,和稀泥地说:“唉,人总是没有 十全十美的,我也知道她对你不好。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弄得家不像个家呀!”
家霆坐在父亲床边,也叹口气说:“爸爸,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时,你为什么要同妈妈离婚呢?我没有见过妈妈,冯村舅舅和忠华舅 舅都说她好,我也觉得她好!”童霜威听了儿子的话,心里难受,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唉,过去的事过去了,一时同你也说不清,说了 你也不会懂的。等你将来大了,也许会懂得的。人生,每每是这样,等到我现在这种年岁了,懂的事多了,如果让我再从头开始做人,我可能 就会知道怎么做人了。但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说这话时,他心里滋味特殊,不但想起了柳苇生前的一些事和她的死,又想起了柳忠华 。他问:“你同你舅舅见过几次面?”
“只见过一次。”家霆坦率地说,“他到黄先生那里,看见了我,对我说:‘家霆,我是你舅舅,我叫柳忠华!’……那天,他同我谈得 很多。他很有学问。后来,他给报馆派到上海去了。到今天,没见他回来。”
“你们谈了些什么?”
“什么都谈。”家霆抓把扇子扇着风,说,“他问了你和我的情况,要我长大后要像妈妈一样做个爱国的正直的人。我要他多讲点妈妈的 事给我听。他说,当时他被捕坐了牢同妈妈不在一起,许多情况不了解,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