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童霜威听他说得有趣,哈哈笑了,说:“哪里,你们做记者的,人都敬畏三分。明代散曲家王磐有首散曲里说过:‘喇叭,唢呐,曲儿小 ,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那里去辨什么真共假?……’我看送给新闻记者真合适!你们的威风 大得很!想怎么写可以怎么写,想捧谁可以捧谁,想贬谁可以贬谁!不是‘无冕之王’是什么?”
张洪池摇头说:“哈哈,我的秘书长!你把我们做记者的骂得好苦!其实做记者的是小人物,可怜得很!不说别的吧!薪水少,开支大。 比如来到香港吧,金钱社会,单单‘穷’这一条就叫人英雄气短!”
重霜威听他那口气,是要开口敲竹杠的样子,马上不想往下讲了。哪知张洪池很乖巧,说:“童秘书长,上次从安庆到武汉,我给你在武 汉发过一条消息,不知可还记得?”
重霜威忙点头答:“啊,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张洪池用右手理理一头蓬松的头发,说:“童秘书长,我对你推心置腹说几句吧!我看你,现在并不得意。其实,你要得意我倒是未始不 可助你一臂之力的。我可以自己出马,也可以找我的一些拜把子兄弟们帮忙,给你抬抬轿子,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曲儿小,腔儿大!’给你 抬抬身价!我想,只要重庆、武汉、香港报上一吹一捧,马上能引超中枢注意。我张洪池最讲义气,也最爱打抱不平。我看你是位很了不起的 政治家。我希望你春风得意,我们也好攀攀高枝沾沾光!说来难为情,香港开支太大……”
快到“六国饭店”门口了。童霜威心里明白:今天倒霉,碰到一个扫帚星,甩是甩不脱了,又怕得罪他,只得勉勉强强地说:“我这人哪 ,历来不求闻达!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目前时局蜩螗,我只想平平安安,不想轰轰烈烈。以后若有借重再去麻烦你吧。”讲到这里,见张洪 池脸色难看,两只眼睛更像生气了。童霜威只好转圜说:“不过,刚才听你说起在香港开支大,不知是否有困难?……”说这话时,心里希冀 张洪池客气一下,说没有困难,就可以顺坡下驴了。
谁知,张洪池脸色松弛下来,呵呵一笑说:“童秘书长别见笑,我现在是囊中羞涩。秘书长如果方便,请借五百元给我。我是不会忘记人 对我的好处的。区区此数,想必不会见笑推托。”
童霜威心里有点懊丧,想:真倒霉!碰到个瘟神!居然狮子大开口,一借就要五百,真是把我当大财主当冤大头了!要是给方丽清知道了 ,不知要心疼到什么程度呢!知道钱借给他等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又不能不借,只好说:“你借的数字不算多,也不算少。我赋闲客居 在此,也自困难。五百元的数字大了!这样吧,我等一会去内人处取一些作为奉送,幸勿客气。”
张洪池的脸色难看起来了,笑笑说:“童秘书长,不必了!我说的是借,就不是要人奉送,就一定会还。少于此数,借了也无用。秘书长 既不方便,就免了。香港这地方,凭鄙人的交游,想借点钱并不困难的!”说完,冷起了脸。
童霜威心里生气,明白碰到的是个老于此道的政治流氓,也明知这种人嘴上说有借有还,实际钱借给了他是丢在水里无踪影了。但不借又 明放着得罪了他,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受他报复,心里叹口气想:只有罢罢罢,如其所请,马上言不由衷地说:“当然!当然!既然你有燃眉之 急,我自当为你分忧。这样吧,等一会去看完萧隆吉,到我房里去,我找内人拿了给你!”说话时,心里懊丧,想:这家伙,冯村怀疑他是“ 特”字号的,很有可能,所以派到香港来了。看来,他是摸清我底细的,知道我在国民党内无派无系,是个孤家寡人,上无根,下无腿,捏了 软柿子也无人为我打抱不平,所以敢放肆。心中对这种“特殊人物”更气恼了。
张洪池听了童霜威的话,“呣”了一声,连连点头,脸色和缓起来,看得出他心里高兴。
两人一起进了“六国饭店”。张洪池指指楼上,说:“萧隆吉住在三楼307号房间。”他和童霜威一起上了楼,到了307号房间门前,张洪 池勾起右手食指“笃笃”敲门。
门一开,穿西装的萧隆吉挺着大肚子叼着烟斗出现在门口他喝得酒意阑珊,红着脸,秃了顶的大脑门上油光光地溢出脂肪,虚胖的一张老 太婆脸上红通通的,似笑非笑,喷着酒气说:“哈哈,稀客!稀客!”说着,同童霜戚、张洪池握手,请他们到屋里坐。他握手也怪,同人握 时轻得一丝力量也不用,仿佛怕同人握手时感情上有交流,轻轻一碰手就缩回来了。童霜威同他握手,立刻感到这种人是诡谲、无情的。正像 萧隆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样,叫人无法捉摸。
童霜威说:“隆吉兄什么时候到的香港?”
萧隆吉含糊着说:“到了些天了。”反问:“你呢?”
童霜威也含糊着说:“也到了些天了。住在一个饭店里,只是未曾谋面而已!”
华丽的房里,有一股酒精味,这并不是萧隆吉喝酒的气味。原来,桌上有一只雪白的小脸盆,装着酒精,里边泡着许多玉器:刀币、小玉 璧、玉戒指、玉扇坠、玉蜻蜓……还有翡翠首饰、鸡血图章。
张洪池朝盆里瞅着说:“嗬,隆吉先生,这些假古董还泡在酒精里哪?怎么还不退给古董商?”
萧隆吉脸上似笑非笑,说:“酒精一泡,倒也不一定全是假的。天下事都常是这样,真真假假!”他去斟茶拿烟。
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了,听他们谈话,心里明白:萧隆吉有的是钱,到了香港仍在买古董。一些滑头的古董商人,弄了些假古董来给他。 古董上的色彩都是做出来的,用酒精一泡,假的色彩就退了。真是小滑头碰到了大滑头,古董商人卖假古董,只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听 了萧隆吉的话,也哈哈笑起来。
萧隆吉给童霜威递了一杯茶过来,又给张洪池递了杯茶,将一盒“黄金龙”香烟放在茶几上,三人闲谈起来。
张洪池取一支“黄金龙”点火吸了,用两只像生气的眼睛瞅着萧隆吉说:“萧先生这次来香港,外边传说你有任务,看来你回避不了,也 否认不了!”
萧隆吉似笑非笑,“吱吱”地吸着烟斗说:“我现在同政界无关,纯粹是金融界人士。新闻记者先生,不要乱猜测!”
张洪池“咯咯”笑笑,说:“以萧先生看,时局会怎么发展?”
从敞开着的楼上立地玻璃门望出去,不知什么时候,飘洒起丝一般细、雾一般密的潇潇细雨来了。
萧隆吉用嘴指指童霜威,说:“你问啸天兄吧!偌大的问题我可没法说。我怕你们这些新闻记者,要是我说一根鸭毛,到你们笔下说不定 就变成一只天鹅了!”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隆吉兄,此地没外人,随便谈谈,解解苦闷。说实话,我真想听听你的高见。”
张洪池喷烟说:“我可不是小报的新闻记者,我是中央社的记者,我向你保证,你今天说的我决不写。我的目的也同童秘书长一样,不过 是想听听刚从武汉来的要人的高见!”
萧隆吉带着酒意的脸仍旧似笑非笑,喷着烟说:“哪有什么高见!不过,听说目前在中枢要人中流行一种说法:‘和必乱,战必败,败而 后和,和而后安。’这四句话玄妙,也很有道理!”
童霜威体味思索着四句话,明白这意思是说:如果过早地同日本媾和,必然会引起反对造成混乱的局面;如果打下去,必然要失败!怎么 办呢?到了失败时再媾和,就可以取得老百姓的谅解,而相安无事了。他觉得这四句话的哲理,充满了消极悲观情绪,不太受用,便憋住不做 声了。
张洪池又摸出一支“黄金龙”香烟来抽,说:“唉,‘和必乱,战必败’,是一点也不错的,时局的处境就是这样尴尬。和,太难了!战 又失败,拿上个月南京沦陷来说,听说日寇整整屠杀了一个多月,死的有三十万人,真是惨哪!”
细雨用羽纱般的翅,飘翔、游荡在海面上,轻柔地在拂洒。从立地玻璃门里望出去,海上一片混沌。
萧隆吉突然气恼地喷着酒气,说:“打仗是开玩笑吗?能拿血肉去筑长城吗?说什么要与南京共存亡,要使敌人付出莫大的代价,都是吹 牛放屁!结果呢?银样蜡枪头!日军未进城,守城的大将都跑了!打不过人家日本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那就早点和吧!居然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肯和!德国三次想调停,老是因为共产党给压力,煽动舆论,谁也横不下心来面对现实,却要硬充好汉。谁都怕给扣上一顶汉奸卖国贼和 投降派亲日派的帽子。于是,打吧!大家就这么受罪受下去吧!说实话,富人受罪是有限的。富人有钱,大不了多花点钞票,一样可以花天酒 地,日本人的刺刀和炸弹也碰不到富人身上来。真正受罪的还不是穷老百姓?像南京城的十多万士兵和几十万百姓多惨?唉,我是不忍看到生 灵涂炭呀!早有人骂我是什么亲日派了!可惜我自己无权做主,要不然,为了避免百姓遭难,我不怕自己下十八层地狱!我就敢站出来力排众 议,力主议和!”说到这里,他突然问:“啸天兄,你是留日的呀!要说亲日派,当年去过日本的老同志都可以算是亲日派!孙总理也就是一 个!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嘛!你对我说的话看法如何?”
童霜威听着他的话并不受用。一会儿,感到他骂得不在理上:一会儿,又想起了在南京作战的胞弟军威和留在南京的尹二、庄嫂、刘三保 以及潇湘路一号的房子,感到心里凄恻。听他这样问,直率地说:“日本首相近卫前几天不是已经发表声明了吗?说是‘不以蒋介石为首的国 民党政府为中日和谈之对象,中日问题绝无第三国调停之可能’,中日之间和平之门我看已经关闭了!”
从房间的立地玻璃门里望出去,潇潇的雨,摩挲着海峡中停泊的美国轮船和正在行驶的过海轮渡,以及带着白帆飞驶的游艇和红白的小型 电船。
张洪池一直在大口大口吸烟,这时又换一支“黄金龙”,说:“有时,这种表面文章也不可全信。”
萧隆吉像握手枪似的握着烟斗,皮笑肉不笑地说:“记者先生,到底是有阅历的!不过,啸天兄,你是政海浮沉老于宦途的人了,你看问 题不会那么简单,你应当谈谈心里话,让我们听听由衷之言。这儿是香港,什么不能谈?我们又都不是外人,谈谈怕什么!”
童霜威既不想得罪他,可也不愿不吐露心里话,说:“和平谁不爱?战争给我吃的苦头也已不少,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们已到非让我们 做亡国奴不可的地步了。忍是无可再忍,自然只有打。我这人,有点书生气,有点爱国心。正因如此,我是认为应当抗战的。既抗战了,打得 不好,只怪我们自己不争气。但还是得打下去!打下去总比跪着求饶好。我在日本时也有过不少日本好朋友,但现在要我亲日,我是亲不起来 的。”
立地玻璃门敞开着,外边雨丝千缕,绵绵滴滴,海风吹来,空气凉悠悠的。海水似乎被雨洗净了,变得更蓝更绿。
张洪池笑了,说:“童秘书长说得好,可敬可敬!”
萧隆吉叼着烟斗也笑了,红着脸说:“哈哈,我起先想:啸天兄你是日本留过学的,说不定是个亲日派。所以抛砖引玉说几句,作为试金 石,想兜出你的心里话来听听,谁知你竟是一个爱国的抗战派,可敬可敬。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在这个问题上,是跟你毫无二致的。现在,要 谈和,哪那么容易?现在,只有把抗战抗下去。依我看,中国的命运也许要寄托在英美等外国身上,希望他们能真正帮助我们制裁日本!”
听他这么说,童霜威如堕五里雾中,摸不准到底他先前说的话是真的,还是现在说的话是真的?心里倒是明白:话是谈不下去了。果然, 只见萧隆吉脸上似笑非笑,像个泥菩萨坐在那里不再说话,只是不住地打哈欠。
打哈欠,等于是下逐客令,童霜威也觉得谈得无味,再坐下去也乏味,识相地站起身,说:“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张洪池挽留说:“再坐一会儿吧,我有些事还没说呢。”
童霜威问:“什么事呀?”
萧隆吉也张开了眼,说:“你是消息灵通人士,有什么消息是应该及时告诉我们。”
张洪池喷烟说:“我是个马浪荡兼包打听!专门喜欢了解中央有哪些要人来到了香港,住在何处,有何公干。今天,你们要不要我提供第 一批名单?”
萧隆吉取下叼在嘴上的烟斗,说:“我是新来乍到,当然要知道这个名单!”
童霜威笑了,说:“我倒无需一定知道。我来香港小住,并不想广交游,只想宁静淡泊,给内子和自己治治病。”
张洪池说:“不管你们想不想知道,我要给你们介绍一下:此地有个大富翁,名叫季尚铭,香港、九龙十多家大当铺全是他开的。他还经 营珠宝生意,在缅甸、新加坡都有店号。他住在山光道二十二号。此人礼贤下士,十分好客,尤好结交政界人士。据我所知,从武汉来的要人 ,不少均常到他寓所聚会。他总是酒席款待,像个俱乐部似的。我前天去过一次,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见到了谢元嵩!”
童霜威听张洪池说起谢元嵩,嚷起来说:“啊,谢元嵩他也来了?我在武汉是听说他常来香港,可没想到他现在正在此地!”
萧隆吉打趣说:“他的两广监察使,应当改称为‘两广、港澳监察使’。我听说,他常到澳门去玩七十六门轮盘赌,一赌就是几天几夜, 输光了才离澳门回广东再去刮地皮。”
张洪池笑了一笑,说:“他对朋友倒是不错!谁有困难他很肯帮忙,不像有些人守财吝啬,没出息!”
童霜威生气地想:这个坏蛋!是指着和尚骂贼秃,骂我守财、吝啬、没出息。我能跟谢元嵩比吗?他是两广监察使,能刮地皮!我呢?我 其实是高级难民!……只好闷声不响。
张洪池继续眉飞色舞地说:“我还碰到了谌有谊,这位曾任铁道部次长的改组派大将。可是听说他后来同汪精卫搞得不好,所以近来颇不 得意。卸任以后,最近竟跑香港来了!”
雨天的海上留着一片氤氲的雾气,海水是一种淡淡的朦胧的蓝,海潮发出一种似有似无的“哗哗”声。童霜威想:嗬,谌有谊也来了?问 :“还来了谁?”
张洪池又换了一支“黄金龙”。他吸人家的烟,总是猛吸半支就扔掉的。他点火吸着烟说:“还有高无量,他也新从武汉来。”
高无量早年原在上海做过《民权报》的主笔,后来是南京中央政治大学政治系主任,与汪精卫、周佛海都比较接近,本是个“低凋俱乐部 ”的成员。在离开武汉时,童霜威见他在《中央日报》上竟发表了一篇高唱抗战的文章。他忽而低调忽而高调,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却 也来香港做寓公了。萧隆吉颇有兴趣地说:“洪池!这季尚铭的家里,我有兴趣,我喜欢热闹。我的意思,你无论如何要陪啸天兄和我去那里 玩玩,认识认识。我们都是香港宦游人嘛,应当在一起叙叙。”童霜威心里想:是啊,在此地确实十分苦闷,有点熟人叙叙解解闷也好,就也 点头,附和着说:“是啊,是啊!”
张洪池点着头喷着烟说:“没问题!包在鄙人身上。拣一天,我一定奉陪两位前去。去之前,我先在季尚铭先生面前给你们大大吹嘘一通 。看吧,他一定恭恭敬敬设宴招待。这种巨商富贾,腰缠万贯,钱多得用不完,就想结交官场人物,抬高身价。”童霜威向萧隆吉告辞,同张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