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娣吓得连忙用手扶着皮箱,不敢再管闲事。她低着头闷闷数着马蹄声敲打地面的下数:一、二、三、四、五、六、七……盼望快点到达 潇湘路。离开灯红酒绿的上海租界,看到这夜晚寂静无声的南京城,她心里有点恐惧。
他们三人九点多钟到达潇湘路一号。“老寿星”刘三保开了门,大声叫囔:“太太回来啰!”
停电,潇湘路一号黑黝黝的一片凄凉。庄嫂端了蜡烛来,方丽清和江怀南带了金娣走进客厅。江怀南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疲劳了,摸出烟 来吸。方丽清叫金娣上楼先去收拾房间。庄嫂忙着送洗脸水并打手巾把给江怀南擦脸。尹二一会儿送茶来了,说:“太太运道好,今夜没有空 袭。不然,一戒严,就回不来了。”
方丽清本想臭骂尹二一顿,碍着有江怀南在,又想到别给佣人说闲话,解释着说:“幸亏在苏州遇着吴江县长江老爷,一路上多亏着有他 照应。”说着,催促庄嫂说:“快准备晚饭!多办几样菜!再给江老爷在少爷房里把床铺安排好,换上干净被单被褥。”
尹二说:“家霆房里有冯秘书的客人住着。”
方丽清睁圆了眼睛,几乎要叫嚷起来:“什么?他的客人?什么客人?”庄嫂替冯村解释:“冯秘书说是他的一个同学,住几天就走。”
方丽清站起身来,朝家霆房门口走去,用手推开门,里边漆黑,也没点蜡烛。客厅的烛光将光亮撒了一片进去。只见里边桌上摊满了报纸 书刊,又闻到一股劣等香烟的气味,方丽清皱起了眉。
尹二说:“客人姓柳,今夜跟冯秘书一起出去了。”
方丽清哼了一声,嘴里叽咕说:“乱七八糟弄些人来住,事先也不说一声!”庄嫂又解释:“听冯秘书说,先生知道这事。先生有信来, 说可以让他住的。”她说完,因为忙着要去办晚饭,匆匆走了。
方丽清皱皱眉,不做声,说:“那叫江老爷住到哪里去?”她瞟着江怀南,忽然感到江怀南的脸型,很像电影《火烧红莲寺》里的英俊小 生郑小秋。
江怀南一直坐在沙发上抽闷烟没讲话,这时开口了,说:“不要紧,我……我马上出去找客栈住。”
方丽清生气地说:“那怎么行?这样吧……”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叫金娣给你在楼上啸天的书房里用他睡午觉的竹榻给你准备被褥。你 马马虎虎将就一夜吧!”她这话在江怀南听来,似是有意高声说给尹二听的。目的似是说明:楼下实在没地方住了,只好上楼睡。
江怀南故作客气地摇手:“啊,不不不,不麻烦了吧!”
方丽清却大声说:“你是啸天的好朋友。深更半夜的,南京又常有轰炸,你不住在这里,啸天知道了要责怪我的。这里房间并不少,你就 赏光住下来吧!”
江怀南心里乐得痒痒的,也不推辞了,笑眯眯地坐着吸烟、喝茶,也不说话,是默允了。
方丽清对江怀南说:“江县长,你请坐一会,我上楼洗洗脸,一会儿就下来。”又向尹二吩咐:“快去,催庄嫂办饭,一会儿我陪江县长 一起吃饭。”说完,她娉娉婷婷地上楼去了。
淡黄色的烛光摇摇晃晃,微微颤抖,不断有飞蛾和小虫来扑灯,“噗嗤”、“噗嗤”烧死在烛火前。
江怀南见方丽清走了,起身在客厅里踱步。烛光摇晃着将他的黑影子映照在墙壁上,歪悠悠地忽而来忽而去。客厅花架上,一只彩釉花盆 里,栽着一株“月月红”,嫣红的花朵,翠绿的枝叶,在烛光下分外精神。江怀南用脸凑上去闻闻花香。他觉得:天下事,真是难以预测。谁 能想到,第一次我来时,以待罪之身战战兢兢在这里见童霜威。心里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可是曾几何时,我却成了这儿的上宾,童霜威的 夫人也邀请安排我到楼上过夜了!从她对他的眼神、态度,从她对他的那种破格的亲热,从她无条件地接受了他的调侃,从她对他的吃与住的 安排上,他都感到他在她的心目中已经有了一种特殊地位。这种特殊地位,使他觉得是用小钱换了一笔大钱。这个女人不但漂亮,还富得像一 座金库!掌握了她的心就是掌握了金库的钥匙,掌握了钱财。掌握了她,也就可以通过她掌握了童霜威。他有了一种买航空奖券中了头奖的快 感,踱着方步,竞轻轻哼起京戏来:“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牛来好貌容。”
只是可惜,该死的战争!可怕的空袭和可厌的灯火管制,有点煞风景!……但在这种情况下的邂逅,却又使人感到别有滋味。他踱了几圈 ,又坐在沙发上,将身子深深倚陷在柔软的沙发上,全身舒适。
墙下,屋前,秋虫放声奏鸣。听得出有蟋蟀,有金铃子,有油葫芦,也有纺织娘。……在这静静的秋夜,和谐地唱着使人发生感触、引起 思索、感到凄凉萧瑟的歌。
方丽清是不怠慢贵客的,很快就洗脸更衣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下楼来了。可惜烛光太暗,只闻到她身上的“夜巴黎”香水味和脂粉香。她的 衣饰都是朦朦胧胧的。江怀南刚想说上两句赞美话,庄嫂不识相地进来请去吃饭了,说:“太太,江老爷!请用晚饭吧!”
江怀南和方丽清只好站起身来,向吃饭间走去。
方丽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声叫道:“金娣,快把楼上先生的‘三星斧头’白兰地拿来!”
饭菜丰盛。虽然没有时鲜菜,但庄嫂下了挂面,炒了开阳鸡蛋,开了咖喱鸡罐头和宁波油闷笋罐头,又蒸了南京咸板鸭和咸肉,切了两盘 ,更炒了一盘碧绿的青菜,倒是有荤有素,色鲜味美。
方丽清冷眼看看桌上的菜,突然问:“怎么没有杀几只鸽子?”她还没有忘怀被她吃剩的那十几只鸽子呢!
庄嫂歉意地笑笑,没有回答。好心善良的她,自从家霆去南陵后,叮嘱过刘三保:“‘老寿星’,鸽子你一定要好好喂着,千万别让猫偷 吃了。家霆走时是十五只,回来要还他十五只。”刘三保点头应承:“那还用说!我虽爱喝酒也不会拿鸽子当下酒菜呀!”可现在,太太回来 了,第一顿饭就要吃鸽子,后娘的心好毒呀!
江怀南客气地说:“我不爱吃鸽子什么的,这些菜都合我胃口,好得很!”算是解了庄嫂的围。
金娣拿了一瓶“三星斧头”白兰地来了。方丽清给江怀南开瓶;塞斟酒,拼命往江怀南碟子里搛菜,嘴里不断说:“吃呀吃呀!”她不要 庄嫂在旁边侍候吃饭,说:“庄嫂,你去厨房里忙吧,这里留金娣侍候。”
庄嫂走了,留下了金娣。正在这时,听到前边有脚步声和人声。方丽清吩咐道:“金娣,快去看看是谁,这么吵闹?”
金娣刚走不久,又回来了说:“太太,冯秘书回来了,还带了个客人。”
方丽清刚要说什么,没想到冯村已经出现在吃饭间门口了,说:“啊呀,师母回来了!没有收到你的信,也没去接!”忽的,他看见笑着 在烛光下站起身来拱手的是江怀南,不禁“哟”了一声说:“啊呀,真是巧会!江县长也来了!”
江怀南得体地带着热情说:“冯秘书,别来无恙?在苏州火车站巧遇童太太。这不,我就陪着来了,顺便也想见见仁兄。敌机常常轰炸, 这里是城北,人烟稀少些,也安全些,今晚决定借住一宿了。”
方丽清问冯村:“啸天有信吗?”
冯村在饭桌旁坐下,说:“有,前天还有信来。他在南陵县住得也腻烦了,有想去武汉的意思。现在政治中心移往武汉。他去,我倒是赞 成。”
方丽清夹菜吃面,说:“武汉远得很,越跑越远,充军吗?去干’什么!”
冯村解释:“抗战嘛,得有同日本人拼一拼抗战到底的决心。师母你是准备去南陵吧?这太好了!你去,秘书长也可以有个照应。”
方丽清哼了一声,说:“一再叫他到上海,他偏不去,要带着宝贝儿子到安徽南陵乡下去。要是在上海租界上住着,我也不会吃这么大苦 头到南京来。这一路,苦头真是吃足了!”
江怀南向冯村解释着说:“是呀,在苏州时遇到一次空袭,后来又遇到过两次空袭。乱世出门难,一路真是够辛苦的!”
方丽清说:“幸亏碰到你,江县长,一路上真是多亏你照顾,将来让啸天好好谢谢你。”突然又面对冯村说:“你在前边家霆房里招来了 个什么人住着?”
冯村平静地答:“哦,一个过去的同学。他路过这里要去武汉,只住一二天就走的。”这些天,柳忠华从苏州被保释出狱来到南京,他就 留柳忠华住几天将息将息,吃点好的,添置点衣物,又找了不少书籍、报刊让他阅读,准备资助他点盘缠让他去武汉。没想到方丽清突然回来 了。他是个机灵人,明白方丽清见他留人住在潇湘路会不高兴,所以歉意地又说:“明天我就打发他动身。不过,是个读书人,正正派派的。 ”
方丽清好像顾不上听他唠叨,停止吃饭,自言自语,又像在撇清什么,说:“唉,住就住下吧!乱世嘛,有什么办法!不过,今夜只好委 屈江县长住在楼上书房里了。”
江怀南嚼着炒蛋,说:“书房很好,书房很好。我这个小小县长,能住府上秘书长的书房,是抬举我!无尚荣光!”他说得风趣,不但逗 笑了方丽清,连冯村和在一边侍候的金娣也抿嘴笑了。
方丽清挥挥手,对金娣说:“你走!客人在,要有话谈!”
金娣求之不得,轻轻去厨房了。方丽清突然问冯村:“秘书长来信,对几个佣人准备怎么办?还是照样支付给他们工钱?”
冯村点头说:“是呀!”
方丽清给江怀南搛菜下酒,皱皱眉头说:“这不是太阿屈死了吗?一个月白白付出那么多钞票,蚀本生意能长做吗?我早写过信给啸天了 ,要他解雇,顶多留一个刘三保我看也可以了!”她见江怀南喝干了杯里的白兰地,马上亲自动手用小碗给江怀南舀大汤盆里的挂面。江怀南 惶恐不安,连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冯村自顾自地说:“秘书长有信在我那里。他的意思是维持原样。他估计这场战争有拖下去的可能,但也有很快结束的可能。他说:这是 乱世,不能以小失大,能看守好房子物件就值得。”
江怀南接过方丽清盛了递来的面,连连点头,对着方丽清说:“对呀对呀,秘书长有眼光,也有算计!几个佣人工钱也不多。目前主人走 了,正是需要用他们的时候。”
他这里话还没有完,忽然听到毛骨悚然的空袭警报声响了!并未先来预备警报,一下子来的就是紧急警报。恐怖的警报声透过夜空,像一 个悲伤的老妇在捶胸顿足地号哭,声音凄厉。
方丽清“啊呀”一声,说:“怎么办?”她放下了面碗。
江怀南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的面,说:“冯秘书,你们平常遇到这情况怎么办?”
冯村说:“我们已经习惯了,被轰炸将胆子炸大了!平时敌机夜袭,照样睡觉。庄嫂、尹二和刘三保他们从不躲警报。尹二有时倒是出外 参加值勤的。”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他们的命本来就不值钱!”
江怀南放下碗筷,说:“还是躲一躲好!”
冯村站起身来建议:“到前面花园里去吧!”方丽清高叫金娣:“金娣,快上楼给我拿一件外套来!”她怕夜凉感冒。警报声这时突然停 歇了。
金娣“嗷”了一声,从厨房方向走进吃饭问来,又“噔噔噔”地穿出吃饭间上楼去了。方丽清、江怀南和冯村三人一起快步到了花园里。 花园里的秋虫正在台阶、草丛、树根、篱笆桩边呜叫。四面八方传来“曜曜”“吱吱”“嘀铃铃”的声音。一会儿,金娣来送外套给方丽清披 在身上。花园里自从童霜威走后,虽然刘三保依然常常刈草,草仍在疯长。脚踩在草地上带有弹性,窸率作响。花园在夜间有一种荒芜的景象 。那些大树,黑黝黝的,叶片陆续飘落。那片竹林,在风中摇曳着枝干轻轻私语。花坛上一些盆菊,正开放着。刘三保将它们集中放在一起, 偶尔有风拂过,能在草腥味中闻到一股带药味儿的菊花清香。天,似在降落着细微得难以察觉的秋霜,潮湿而凉气袭人。站了一会,听到远处 天际有飞机声,也有炸弹隆隆的爆炸声,但人体和地面并不感到震动。是因为离得远的原因吗?
冯村打着哈欠说:“现在,敌机夜袭,常被我机远远阻住。有时进不了南京城,敌机胡乱扔下炸弹就逃跑了。”江怀南说:“阿弥陀佛! 但愿如此!”他想对方丽清亲热些,碍着冯村在身边,只好暗暗同方丽清眉来眼去。趁冯村不注意时,悄悄用手、用肘轻轻地碰一碰方丽清的 胳臂或者手掌,仿佛是安慰,也仿佛是传达感情。
秋虫似乎疲乏了,有时叫得热闹,有时肃静无声。在这样的时刻,时间像凝固了,过得特别慢。
终于,很快解除警报了。大家离开花园回屋里去。方丽清让冯村走在前面,忽然回身对江怀南说:“江县长,你该早点休息了,让金娣带 你到书房里去住!那里安静,也干净点!”
江怀南从方丽清的话里感受到了一切,他在夜色里看不清方丽清两只漂亮而带着妖媚的眼睛,但他能想象出此刻她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他 回答了她一个含蓄的微笑,说:“好好好!好好好!”
当然,冯村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在后面离开一段距离跟着走的金娣似乎看到了点蹊跷,但她不敢多嘴说什么。
四
童霜威刚迎接方丽清来到南陵的那段日子里,对方丽清充满了爱情。觉得这样一个上海富商家的大小姐,在战火弥漫的时日里,竞肯离歼 繁华热闹的上海,不辞危险辛劳来到没有洋房、没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没有上海和南京那些高等享受的南陵县来共患难,真可谓情深意长了 !
方丽清从芜湖乘夜行船到达南陵的那天,童霜威由江聚贤和王汉亭陪同去船码头迎接。江聚贤带了老殷,王汉亭找了朱大同,由县政府派 了四个警察和一辆平时由县长朱大同自己坐的有镀镍车灯的黄包车,一起到船码头去等候。童霜威接受朱大同的这番好意,目的是想使方丽清 高兴一些。因为他估计到方丽清连堂堂首都南京城都不放在心上,对这小小的南陵县,又怎么能看上眼呢!
早在去接方丽清的头一天,童霜威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冯村从南京发出的信,说:师母带了金娣从上海抵达南京,途中遇到了江怀南县长 ,一起到达南京后,由于敌机轰炸,住了三夜,然后即由江怀南陪送方丽清到芜湖拟即来南陵;另一封是江怀南在芜湖发出的信,说:他陪送 方丽清和金娣到了芜湖,方丽清因旅途辛劳,伤风了。稍作休息,即将坐夜行船于十月十九日晨抵南陵。他因公务在身要立即赶返吴江,无法 亲自陪送前来,希多原宥云云。
收到信后,童霜威心里充满了复杂的、糅合着兴奋和激动的感情。但清晨夜行船到达,方丽清从夜行船上带着金娣下来时,脸上却了无笑 容。
秋天的晨空,亮着一抹早霞。船码头四周树林丛中雾气弥漫。一轮旭日,已跃上东面远处的林梢。
有镀镍车灯的黄包车拉着方丽清,由四个警察跑步前后护卫去到江三立堂。后边跟着的是一长串四辆本地的破旧黄包车,拉着童霜威、江 聚贤、王汉亭和金娣。车上都分载着方丽清带来的行李箱笼物件。再后面,是老殷,大步流星跟在车后跑着。这四辆破旧黄包车,是南陵县的 全部黄包车,浩浩荡荡,使这偏僻的小县城里行人驻足而视,街上颇为热闹了一阵子。
久别胜新婚,方丽清到的第一天,童霜威心里满意,情绪也好。当晚,江三立堂主人大摆宴席为方丽清接风。江聚贤特地备了碗口大的螃 蟹,请童霜威夫妇持螫赏菊。方丽清虽然很少表露笑容,却也不耍脾气。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