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霆一直在听在看。这时,他吸着汽水,对童军威说:“小叔,你知道不?爸爸大前天夜里到汪精卫家去了。”
童军威问:“你怎么知道?”
家霆答:“尹二说的,是他开车送爸爸去的。他说,汪精卫家里客人多得很。”
冯村接话点头说:“秘书长大前天夜里是由谢元嵩陪着到汪精卫公馆去过。他对我说:汪精卫似乎起了点变化,也弹了些抗战的高调。可 是刚才听了汪精卫的演说,我看一点也没变,摇来摆去,是《镜花缘》里两面国的人物。”
童军威突然起身说:“走,家霆,上楼看看你爸爸去。”又突然停步回脸对冯村说:“冯村,我大哥这人,最近他对抗日这个问题看法没 什么变化吧?我老觉得这几年的官场生活使他变得越来越黏糊了。他爱国,也恨日本侵略,可是谈起打仗,顾虑多极了!又怕生灵涂炭,又怕 日本的飞机大炮,又怕我们吃败仗。总而言之,有苟且妥协思想,却无决战决胜信心。你同他接触得多,是不是这样?他好好去找汪精卫干什 么?”
冯村一边听一边点头,叹口气说:“近来,他忙着着书立说,我也忙着公务,谈得不多。对北方战局,他是担忧的,也怕南方再燃起战火 。不过,他跟汪精卫的见解是完全不同的。汪精卫刚才那番演说,似乎忧国忧民,实际是秦桧面目的暴露。你大哥,他有一股中国人的正气! ”童军威面容强悍地说:“我怕他有当今官场上要人们的恐战病啊!”
冯村摇摇头:“他未始不从俗,但在根本问题上,倒是不会含糊的。他去汪精卫那里,听说是汪精卫要他做国大代表,让他在家乡当选。 你大哥自从被人坑害后,心情阢陧,有冤气,也有怨气,他愿意做个国大代表倒也可以理解。”“不会被汪精卫笼络去吧?”
“我看不会!”童军威气呼呼地说:“为什么要同汪精卫搅和到一块儿去呢?”
冯村解释说:“是啊,我昨天对他说:为什么汪精卫对您尊敬,要借重您?这是因为:一,您有学问,有您的社会地位和影响;二,因为 您对老蒋不满,汪和蒋过去有矛盾,现在也有矛盾,以后还会有矛盾。谁对蒋不满,他就会对谁拉拢;三,因为您是留日的,可是却不是亲日 派,一直表现得爱国、主张抗日。汪精卫本来对日本留学生就亲三分。现在全国上下骂他卖国贼的人不少,他懂得也该时髦时髦,纵横捭阖了 !所以也就要拉拢您这样的人,便于挂羊头卖狗肉。”
童军威听了,先是沉默思索,接着点头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平时我来得少,今后来得会更少。我们那里严得很。我看中日之间 这场大战决不可免,牺牲已到最后关头,中国已无步可让了。只要战争在南方一起,我做军人的只有奔赴沙场马革裹尸。大哥教养我这么多年 ,我对他有很深的感情。我做军人,他本来反对,现在也并不放心,怕我死在沙场上。但我对他也有不放心的地方。他虽没有多大权势,我总 希望他是一个堂堂正气像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一样的人,不希望他随波逐流,跟着汪精卫这样的国民党人同声一气唱泄气调。”
冯村听了,沉思着连连点头。
童军威这些话,家霆在边上听了,心里也全懂得。他对小叔一向从心里欢喜。倒不尽在于小叔常带他玩耍,更欢喜小叔是个军人。小叔穿 着军装,每当讲起日本侵略中国的事时,总是慷慨激昂,勇敢又威武。对于爸爸,家霆也爱。但家霆对爸爸的了解却不如对小叔。因为小叔有 话就讲,一切都摆在面上。爸爸同家霆虽住在一幢洋房里,楼上楼下,像隔了天地,家霆很少听他谈什么。家霆对爸爸的了解,却是听了小叔 的这些话才加深了的。家霆认为小叔说得对,放下汽水空瓶,在一边突然抓住童军威的胳臂说:“小叔,爸爸在楼上。你上楼去,同他当面把 这些话讲讲!”
童军威本来是说要上楼的。这时,忽然不想上楼了,对冯村说:“他在楼上忙,我就不想上去谈了。我知道,你平时常同大哥谈心。有便 时,你再把我的话对他说说。我知道,你的话他常是听的。”
冯村点头,说:“我有时是陪他谈谈的。但你是他惟一的兄弟,偶尔谈谈对他的作用会更大。用你心里的火去燃烧起他心里的火,是好事 。我赞成你去谈谈。”说着,他做主似的带头走出房门向上楼的扶梯上走,说:“军威,来!我告诉他你来了。他会高兴的。你怎么能来了不 同他谈谈就走呢?”
冯村在先,童军威拉着家霆的手,一起上楼。上了楼,看到书房的门开着,窗也全敞开着。在这儿听来,花园里的蝉声叫得更响亮了。童 霜威正穿了件细纱汗衫坐在桌前握着毛笔写稿,桌上和身边的茶几上都堆放着许多书籍和资料,靠壁的书橱玻璃门开着,有些书都七歪八倒地 被抽出来搁在书橱边上。听到脚步声响,童霜威回过身来张望。
冯村说:“秘书长,军威回来了!”
童军威叫了一声:“大哥!”家霆也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看到军威,脸上很高兴,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说着,指指椅子,叫军威和冯村坐下来。
童军威在靠着书橱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教导总队严得很,脱不开身。”
冯村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刚才我们在楼下听了汪精卫的演讲……
“
童霜威放下了手中一直握着的毛笔,搁在铜墨盒上,朝着冯村问:“他讲些什么?”
童军威直通通地说:“一副汉奸论调!”
家霆见他们要开始谈心了,不想多听,轻轻回身走出房间,往楼下跑。这么晴朗的星期天,他不愿意老是憋在屋里听大人们谈政治,谈时 局。他觉得应当让小叔和冯村跟爸爸去谈谈。自己却心里寂寞,就像国文课本里的一篇文章中说过的:“寂寞呀!沙漠上一般的寂寞呀!…… ”他心里明白:大人们这一谈,小叔就不会陪他去玄武湖玩耍了。小叔打鸟枪法真准,用汽枪打起麻雀来,几乎能一枪一只。连抓住柳条随风 飘动的小麻雀,小叔都能随手用枪打下来。可是,今天不行了!放假在家里,也好也不好。不上课,爱睡就睡,想玩就玩,不去做那些枯燥无 味的习题当然好。可是,在学校里,有那么多同学一起玩,在家里有时实在太寂寞。要是在学校里,别说踢球、打球、荡秋千、踩浪木了,哪 怕就是坐在草坪地上同谢乐天“斗草”,也是高兴的啊!一人找一根草,一来一去地扯,谁断谁就算输,输了就挨手心。……暑假到了,同学 们星散了,好些同学都随父母走了,有的去避暑,有的到外地,谢乐天就跟他妈妈去上海玩了。现在,能找点什么事干呢?
家霆从楼下走廊通过吃饭间,到了后边厨房和尹二住的平房前。尹二住的平房紧挨在厨房隔壁。家霆去时,庄嫂正在厨房里“咚咚咚咚” 剁肉泥,准备做红烧狮子头。刀在砧板上响,响得有节奏,打鼓似的。尹二刚洗完了那辆“雪佛兰”轿车,挥了把蒲扇拿了张上海《新闻报》 ,在厨房门口看报乘凉。粗壮的“老寿星”刘三保端了一盅茶走过来了,用搭在肩上的一条毛巾拭着脸上的汗。这里有穿堂风,凉快。家霆见 尹二正在说书似的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油头滑脑地聊天,瘸腿的刘三保坐在另一张竹躺椅上喝茶听着他聊,笑得哈哈的,也走过来凑上去听。
尹二见家霆来听,闭嘴不说了,做了个滑稽的鬼脸说:“小把戏,听不得的!少爷,你快走!”他故意说苏北话,将“小孩子”说成“小 把戏”。
庄嫂从厨房里伸出头来骂尹二,说:“尹二,你个不正经的,不许再胡说八道!”
尹二和“老寿星”“咯咯”又笑,笑得都捧着肚子,笑得家霆莫名其妙。
家霆站在那里说:“什么好笑的事我听不得?”
尹二不回答,岔开话去,说:“少爷,你那后娘‘双十牌牙刷’去上海了,你也高兴了吧?”
家霆老实地点头,说:“爸爸不是说不许叫‘少爷’吗?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
尹二哈哈地说:“你是少爷嘛!先生不许叫,其实叫叫也没关系。先生不许我们叫他‘老爷’,在外边,我常听人叫他‘老爷’,他照样 答应。”
庄嫂剁着肉又停了刀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烂嚼舌头!”她这样骂尹二,却是带着笑的。尹二也不生气,像被骂得很高兴。 庄嫂又说:“你快别乱说!”
尹二伸伸舌头,对家霆做鬼脸,说:“少爷!要是你那后娘在这里,我看谁也笑不出。狐狸精!长得漂亮,心术太坏。我们当下人的要是 一坐,她就在楼上大喊了:‘尹二!快上街买一担西瓜,价钱一斤不得贵于四分!刘三保!快去刈草,今天一定要把整个花园的草地刈一遍! ……’现在,好!狐狸精不在,没有金娣给她送信息挑嘴,我在这里讲点笑话就不要紧!我尹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说是不是?”
庄嫂又在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总是胡说八道。你啊,骡子卖个马价钱,就坏在那张嘴上!”
尹二爽朗地哈哈笑了。
家霆也笑了,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他先缠着刘三保,说:“‘老寿星’,给我看看你膀子上的青龙!”
刘三保捋起袖子笑着说:“五块钱看一看!”
家霆“咯咯”地笑,说:“敲竹杠!”硬缠着让刘三保给他看了一眼青龙,又对尹二说:“尹二,讲个故事吧!好不好?”
尹二喜欢家霆,答应着说:“好吧!现在,看来是要同日本打个你死我活了!北方在打,日本在调兵,报上登着全国将领都纷纷到南京来 请示。我们壮丁天天一早在加紧操练。打日本,我死也不怕!一肚子气早憋足了!这些天,我天天听矿石收音机。中央广播电台,减少了娱乐 节目,增加了新闻报道,时局紧得很。”
古铜色脸上表情有点木讷、憨厚的“老寿星”刘三保笑着说:“尹二,家霆要听故事,你在这里头头是道发表演讲。你也不照照镜子看, 自己是不是个发表演讲的长相!”
尹二哈哈一笑,也不争辩,对家霆说:“刚才是开场白,如今书归正传,我是司机,就讲个‘一?二八’抗战时,上海的爱国司机胡阿毛的 故事。”
家霆说:“胡阿毛是谁?”
尹二脸上忽然充满着正气,说:“听我讲吧!‘一?二八’的时候,日本派兵到上海同我们抗日的十九路军打起来了。有一天,司机胡阿毛 开了一辆大卡车在路上遇上了十多个日本兵。日本兵用枪逼着他去替他们拉军火。到军火库拉了满满一卡车的军火,逼着他将军火拉到前线去 。胡阿毛开着车,心里想:这些东洋兵在中国杀人放火作了多少孽!这么多军火运到前线又要杀我们多少同胞!怎么办呢?”他把脸对着家霆 问:“你说,怎么办?”
家霆咬着嘴唇想:是呀,怎么办呢?说:“同日本兵打!同他们拼命!”
尹二摇摇头:“打?怎么个打法?东洋兵人多又有枪,想打也困难呀!胡阿毛勇敢又聪明,车子快开到黄浦江边了,他下了决心,只有一 个办法:自己同日本帝国主义者同归于尽,用一条命换卡车上十几个东洋兵的命,将敌人一车军火送到江底里去!他开足马力,把卡车对准黄 浦江‘呜’地冲去!日本兵要拦阻也来不及了,卡车飞也似的冲进波涛滚滚的大江,一下冲到江中,‘轰’的一声,卡车、军火、十多个东洋 兵一起葬身江底。爱国的胡阿毛为中华民族献出了生命。”
“老寿星”唏嘘了!家霆唏嘘了!庄嫂也早被故事吸引,静静站在厨房门口听着,也唏嘘了。天气炎热,过道里的穿堂风习习吹来,十分 凉爽,四下里静悄悄,只有远处的蝉声、近处屋上麻雀的“吱啾”声轻轻传来。大家都沉默着,被尹二讲的故事感动着。
家霆第一个打破沉默,问:“尹二,这是真的吗?”
尹二点头:“当然真的,当时报纸上都登过的。我学开汽车时,我的师父讲给我听的,他当年在上海开过汽车,认识胡阿毛。”
“老寿星”刘三保叹口气说:“中国人,要是个个有种,鬼子也不敢像现在这么欺侮我们!”
庄嫂点头,叹口气说:“是啊,‘好人不在世,祸害活千年’!”
尹二大摇其头,说:“‘老寿星’,你的话不对。其实中国人像胡阿毛的并不少。拿我尹二说吧,我就不孬种,要遇到胡阿毛这样的事, 我不请鬼子到江里喂鱼也要带着他们撞得粉身碎骨。但你要知道,我们虽有报国心,却做不了主。能做主的大官们,贪赃枉法、玩女人、抽鸦 片、搓麻将、盖大洋房,他们怕打仗,更不会自己去打仗,禁止老百姓爱国抗日,可恨就在这里!”
也不知为什么,家霆听到佣人们骂当官的,马上联想到了爸爸。爸爸是当官的,又在潇湘路盖了这幢大洋房,爸爸又被人撒传单下了台。 他隐隐感到爸爸也是在尹二骂的人之内。想着想着,脸顿时红了。但马上又想到了胡阿毛的故事。故事并不曲折,一听就好像看到了胡阿毛宁 可一死也要消灭敌人的决心。家霆那小小的心田里想得很多。不能确切说出自己的全部感想,他被胡阿毛的壮烈行动感动了。一种爱国的、抗 日的情绪在身上变浓烈了。他正愣愣地想着,见尹二掏出一包“金鼠牌”香烟,擦火柴点烟。
厨房里,庄嫂在煎鱼。一股葱油香扑鼻而来。忽然,庄嫂从厨房门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又抽烟!年岁轻轻的,也不学好!”
尹二笑笑,拿起手边那张上海《新闻报》来,说:“庄嫂,我让家霆念一段报上的话给你听听!”说着,将报纸递过来给家霆,说:“来 来来,初中生,念念,念给庄嫂听听!”家霆拿起报纸,见报上满满半版广告,一边画的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报吸烟,旁边写的是一段文字 :
时局愈紧张,报纸愈要看。但是翻开报纸,上眼都是寇深时急的消息。顿时肝火直冒,满肚愤气。在这令人闷死的时候,惟有吸金鼠牌香 烟一支可以透口气。
家霆念着念着,不觉笑起来了。这些滑头的做香烟广告的人,真是挖空心思!他一念却连庄嫂、刘三保和尹二都“咯咯”笑了起来。
尹二说:“‘老寿星’,去拿象棋来,杀一盘怎么样?”
“老寿星”刘三保起身去拿倚在墙上的刈草机,说:“你想挨东家骂是不是?不能再闲聊了,我要去刈草了。”
尹二笑笑,也站起身说:“‘铁公鸡’狐狸精不在,怕什么?好了,散就散吧!天真热,我要到前面池塘里洗一洗、游一游、凉一凉了! ”
家霆说:“好,尹二,我也去。我看你游。”
一会儿,尹二带着家霆到了池塘边上。塘边柳树上,蝉声“知了──知了──”一阵一阵地叫。一阵微风一来,清水塘上起了涟漪,水面 像一匹闪闪流动的深绿色的软缎在抖动。有青蛙在塘边“咯咯”地跳来跳去。尹二将浏阳夏布的上衣一脱,游泳健将似的“扑通”跳下塘去。 他水性非常好,一会儿,就“扑通扑通”在清水塘里游起来了,做着鬼脸笑着对家霆说:“你也下来吧!真凉爽真舒服啊!”
家霆从地上拾起碎瓦片,斜着往池塘水面打水漂儿。薄薄的瓦片在池塘水面上跳跃着,一连串“噗噗噗”溅起了五六朵洁白的水花。他“ 咯咯”地笑着摇头,说:“我不,我怕水里有蛇。你快游,游给我看!你能摸条鱼给我吗?”
尹二也“咯咯”笑着,说:“当然!你看!”他忽然埋头一个猛子扎下水去。一会儿,水面浪花喷溅,尹二变戏法似的出现了,手里捏着 一条银色的三寸多长的鲫鱼,“啪”地扔上岸来,说:“着镖!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