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对儿子这种话,很不受用,说:“我很了解官场。杜月笙这种人,是扳不倒的!顶多找几个下面的小鬼当替罪羊。他本人,腰腿粗, 有后台,有徒弟,谁能把他怎样?”
“顺藤摸瓜,总能摸出他的!爸爸,这个国家坏就坏在这里,官官相护,老虎拍不到拍苍蝇,人情大似天,坏人垮不了台。且看延安吧,能 有这些丑恶的勾当?”
“延安站得住脚,有人向往。这里民心尽失腐化加剧,这我当然懂。但,家霆,也别把你们的《明镜台》看得作用有多大!”
“是呀,现在各报刊都在登这件事。我们不登,怎么行?”
“怪只怪当初不该找杜月笙和褚之班支持。他们出了钱,就难以抹开情面。”
“把钱照原数退还他们!”
“照原数还,也早贬了值了!”
“反正,爸爸,您这件事答应得不对!我不同意您这种态度!”童霜威生气了。家霆这种僵硬的态度使他生气。怎么连父子之情都十不讲了 !说:“我答应了人家,我不能反悔。我是个不失信于人的人。”〃但,您是错的!《明镜台》刚试刊,不能失信于读者。我们也不能不讲原则和 良不管是谁,发国难财,破坏国计民生,破坏抗战,人人得而诛之!现在,法院已经发了拘捕令,逮捕了财政部总务司长王绍斋,据说是他透露 信息的。还有另外两个大量抢购黄金的人也被拘捕了。《明镜台》上提出顺藤摸瓜,很对,也等于提供了线索。把《明镜台》全部收买去毁掉 ,还要堵我们的口,手段太恶劣了!要我们停步,办不到!”
童霜威在家霆的眼中,又好像看到柳苇当年那种傲然不可侵犯的目光了。儿子在他面前一向温顺体贴,今天采取这种态度,使他伤心,也 使他一时拗不过感情来。只觉得,这样一件事,并不大,儿子却固执己见,反而口口声声说什么〃您错了!”〃我不同意您这种态度!……办不到 !”……他不禁发火了,脸色严峻气恼地说:“好吧!你大了!你要怎么就怎么了!你都对!我说的话就什么也不算数了!你不讲感情!我可不能做 不讲感情的人!”说完,一时冲动,觉得在家里生气,心里闷得慌,倒不如出去走走,便迈开大步,一阵风走出屋去,拾级而上,走到陕西街 上去了。
家霆心里气恼,同爸爸之问,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不快。人同人之间,思想上的分歧每每最易引起矛盾冲突。他年轻气盛,只觉得自己一点 不错。爸爸这两年来,思想日渐进步,使他感到高兴和骄傲。可谁知今天遇到这件事,爸爸却有那么多陈I口而世故的想法与做法,使他厌烦。 一时拧不过头来,双手托住了脸坐在那里发愣。见爸爸走出去了,听到爸爸的脚步声远去了,心里又反悔起来。对爸爸是不是要求过高过急了 呢?是不是自己言语太重了呢?爸爸自有爸爸的难处,爸爸也有他几十年官场的经历和习惯。怎么能简简单单一下子让他完全摆脱旧习气呢?
一想,心里悔极了,真想马上跑出去找爸爸。当然,他明白,爸爸是心里发闷生了气才外出的,不会出什么事。终于感到应当去寻找爸爸 ,然后好好同爸爸谈谈心。他心怀歉仄,一阵风地赶了出去。
他一步跨几级台阶地走上了陕西街,在路人熙来攘往中,也不知该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正在踌躇,见童霜威高大魁梧的身影在左边街 上出现了。童霜威背着手,闷闷地踱着步子,不急不慢,是朝回来的路上走的。
家霆喜悦地迎上前去,带笑带歉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朝家霆看,见家霆满面是歉疚的笑,气也似乎平了,平静地说:“回去吧!”
父子俩一同由陕西街沿石级走下余家巷来,走着石级下去时,童霜威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对的!我虽然知道是非,真不知该怎么办才是 了!”
家霆说:“这一期《明镜台》反正已经给他们收买光了,看来他们做了坏事心虚,时刻注视着各种报刊上有没有揭露攻击他们的文章,所 以《明镜台》一出版,他们就知道了。手段也真高明。但第二期要我们不登,可不行。包票不能打!我在想:赶快把他们给的钱退回去!我同燕 寅儿来办,把金子卖掉还钱。当然,钞票是贬值了!但他们的钱本是不义之财,用来办刊物,是义举!我们穷,也只能照钞票还。钱退了,我的 心才安。爸爸您也别不过意了,您对褚之班说,我长大了,不听你的话了,自作主张,不就完了。您看好不好?”
童霜威沉吟着,听着家霆讲,不说话。父子俩一同回到家里,童霜威仍旧闷闷地在房里踱步。
家霆带着感情,添加作料地说:“爸爸,别心里不安逸了!您迟早是要同这些人分道扬镳的。这是我对您的预测。别对这些旧的关系舍不得 或被他们羁绊住。时代在前进,该同那些关心国家民族命运、关心人民的人一起前进。至于这些旧关系,不值得留恋,也不应该留恋。他们做 了坏事,您何必要替他们说情,替他们出力?您是司法界的名人,这些道理当然比我懂。如果拿这件事问忠华舅舅或者程涛声老伯,他们一定 会同意我的。您说,是不是?”童霜威在椅子上坐下了,疲乏地看着儿子。儿子的话,打在他的心上。他想:家霆到底是成人了,到底是有正 确见解的青年了,使他欣慰,不能不承认儿子说的对。突然感到:一个人图新弃旧是多么的难!像自己这种上了年岁的人,同这些年轻人确实不 同。自己身上沾的旧关系,自己脑中有的旧思想,确实是比年轻人多,要舍弃这些,也难!既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一条新路,对旧的一切还 要那么留恋干什么呢?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犹豫、彷徨、忐忑和模棱两可、中庸之道呢?想到这里,点头说:“家霆,钱,一定 要还!不过,现在别急着还。暂时来个拖刀计拖一拖的好。杜月笙这种黑社会的人,不值得这样得罪他。现在还钱,是坚决同他们作对了!同这 种人打交道,不可不注意点策略。钱已贬了值,但数字不差,也说得过去了。归根结蒂,当初我们不该找他们资助的,这是个教训。至于《明 镜台》,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好在燕姗姗那人稳重。我不管〃
家霆高兴得心情激动,说:“好!我去找燕寅儿和姗姗大姐,把事情告诉她们!”
童霜威点头:“将来还钱时,各附一信,表示谢意,语气应当和缓,就说现在刊物资金已经筹措充足,款送上并致谢意就可以了。得罪他 们也无办法,谁叫他们咎由自取的呢!我从心意上,已经对得住他们了。”
家霆听爸爸说〃我从心意上,已经对得住他们了”,不禁笑了,想:爸爸这个人到底是受儒家思想熏陶很深的,这句话可算有点代表性了!
父子俩完全和解了,感到思想感情上都离得那么近、那么亲。诸之班没有再来。《明镜台》可是真的除了家霆和寅儿留下的十多本样刊外 ,全被收买一空,哪里也见不到了。
但,《明镜台》也没有考虑再连续报道黄金案了。据燕姗姗说:案件已被压下,打算由法院抓判两条小鱼应付应付算完。新闻检查机关开 始检删有关黄金案的报道。至于杜月笙,传说军统戴笠给他出面遮掩保护,稳坐钓鱼船,本人根本平安无事了。
五月二十一日,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闭幕后,童霜威习惯性地想了解一下大会的真正内情,决定到于右任和冯玉祥两处走走。他两 处都打电话联系。冯玉祥说:“童先生,你不必来!我来看你!时间则不定,这一二天内一定来。”于右任的季秘书则说:“院长晚上在家,我 派车来接您。”
晚饭后,童霜威到了于公馆。在这次会上,于右任当选为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童霜威由季秘书引进客厅时,客厅里宾客满堂。童霜威 明白:在国民党官场中,历来如此。老于当选为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显然还比较得意,来趋炎附势表示道贺的自然多了。倒很后悔自己不 该今晚来,来得不是时候。后退也不行了,只好步入客厅。他看到,坐着的六七个人中,有一些监察委员和两个陕西口音的军人,一个佩中将 衔,一个佩少将衔。也有身为中惩会副主委兼法官训练所所长的毕鼎山。
扬起了一片酬酢声,一片互相问好声。于胡子照例是坐在中问他那张大沙发上,捋着长须,微微笑着,用陕西口音说:“啸天,很久没有 见到你哩!你好吗?”说着,站起身来握手,请童霜威在靠近他的一张空沙发上坐,并给童霜威介绍那个中将说:“一战区的刘军长!”介绍童 霜威时则说:“童委员!”双方都客气地点头握手。童霜威坐下了,说:“忙,一直没来看望!”他发觉于右任的胡子似乎又微微多白了一些 。
毕鼎山的位置就靠近童霜威下边,这时插嘴:“啸天兄是忙人,社会活动一定很多吧?去秋看到你在一次会上的演讲,哈哈,激进得很!斯 说你在复兴大学学生召开的什么民主座谈会上的演讲,也很激进呢!佩服!佩服!”
他放暗箭了!童霜威反感,没有答理,微微一笑,对着于右任说:“六中全会结束了,会开得怎样?”
于右任用手摸摸头,拂着飘飘洒洒的长须说:“刚才,也正在谈这呢。会开得不错!有个对中共问题的决议案,里边说:'在不妨碍抗战、 危害国家之范围内,一切问题,可以商量解决。'会议决定今年十一月十二日召开国民大会,通过宪法,准备结束训政,还政于民。我记得你是 国大代表哩!”他话声闷而轻,嘴里像含着橄榄,又像被大胡子挡没了声音。
童霜威点点头,幽默地说:“好像是的呢!我自己也快忘记是不是国大代表了!”说完,笑笑。客人中也有陪着笑的。
毕鼎山话中带刺说:“这次大会上,听说有些激进的人提出要重新推选国大代表以便实施宪政,但被搁在一边。啸天兄,你的国大代表差 点真被一些激进的人用镰刀砍掉了呢!”
童霜威笑笑,只说:“现在的时局令人担忧!于先生觉得怎样?”他把脸对着于右任,不去看毕鼎山,说的〃时局〃自然指的是国内时局。
于右任说:“比起去冬独山失守、贵阳吃紧时,可不能同日而语了!现在是德国投降了,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死了!只剩个日本,虽在派神 风队员驾飞机冲击美国军舰,叫嚣什么'玉碎',总是强弩之末了。抗战胜利在望,形势还是令人鼓舞的!”
佩中将衔的刘军长是个胖子,童霜威估计他是从前方回来的,用军人口吻说:“听说这次大会的特别报告中,说到与中共的斗争无法妥协 。今日之急务,在于团结全党,建立对中共斗争的体系,必须在政治上军事上强固国民党的力量。共产党这个内忧隐患,不消除是无法使人安 心的。我们一战区胡长官①这点很明确。我是特来重庆催领武器弹药的。胡长官今天下午对我说到上面的意思了我们布防在陕北附近,夙夜不 懈,这点是很明确的。”
监察委员缪培天,童霜威去年九月在那次重庆各界、各党派、各阶层代表五百余人要求改组政府、召开国是会议、成立联合政府、实行民 主、挽救危亡的集会上见到过他,看来也是个对时局有所感的人了,这时说:“人心只想抗战快点胜利,和平快点来到,大家好离开四川回家 乡去!至于国共之间,抗战未结束再自己杀起来,就不是中国百姓之福,也不是中国百姓所希望的了!”
①指胡宗南。
于右任点头说:“是啊,是啊,培天的话说得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次六全会上,也有人提出要消灭中共,最后还是没有公开讲,这 讲不得也不该讲啊!”
毕鼎山却说:“院长,讲不讲其实都一样!”
童霜威反感,觉得今天来,有这个人在太讨厌,估计也听不到老于谈什么知心话,不想多留,决定回去,起身对于右任说:“院长,我回 去了,以后再来看望!”
于右任也没有留,说:“让季秘书派车子送你回去。”
对于右任一向忠心耿耿的季祥麟,忽然不知从那里冒出来了,送童霜威走。童霜威同大家告别,也同毕鼎山握手,随季祥麟出外,上了汽 车。季秘书等童霜威上车走了,才回身入内。
夜色墨黑,街上有灯火处明亮一些,无灯火处或灯火昏暗处全是黑森森的。汽车迅速,一会儿到了陕西街余家巷口,童霜威付小费让司机 回去。突然发现巷口停着一辆汽车。他心里一动:敢莫是冯玉祥来了?忙下石级由余家巷回家。
急匆匆正走下石级,也真巧,见家霆正送冯玉祥出来。冯玉祥有个副官陪着。他高大魁伟的身材步履矫健,声音洪亮地说:“跟你父亲说 ,我冯玉祥明天晚上再来看他!”
童霜威快步迎上前去,说:“冯先生!我回来了!哈哈,真巧啊!快请进去坐!”
两人一起笑着握手进去。副官大约见童霜威住处小,未跟进来,对家霆说:“等会儿谈完话,冯先生走时,请你叫我一声,我在上边巷口 的汽车上。”
家霆答应了他,副官就跨步拾级而上走了。
冯玉祥同童霜威进屋坐下。他穿着粗布衣服的高大粗壮的身体,在一把红木椅上显得拥挤。打量着屋里,看到他送给童霜威的那幅字挂在 墙上,显得高兴,但指指于右任的那幅字说:“他写得好!”
家霆忙着泡茶敬客,把茶送到冯玉祥身边茶几上,就进内屋去了。
童霜威说:“没想到冯先生你晚上就来了!我其实一点事也没有,只是六全大会刚鲒束,想听你谈谈而已。”
冯玉祥挥着大手,带着厌恶,叹口气摇头:“这次会,我连任了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其实有些人很想算计我的。我也并不想常到中央 党部开那些浪费时间的会。在会上,我这个少数,一点用也没有。既让我连任,是拿我做门面想约束我的。我也只好由它!这次会,是个心黑手 狠口蜜腹剑的会!”
童霜威问:“怎么呢?”
冯玉祥喝着茶说:“这个会,我认为它的基本任务是要统一国民党全党的思想,准备内战,继续实施专制独裁。他们不少演说、报告和文 件的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反共反人民思想。在对中共问题上有个决议案,实际是把'妨碍抗战、危害国家'八字罪名扣到人家头上,为将来重新剿 共埋下钉子。我听说,六大闭幕后,就要调兵遣将在苏浙地区和陕甘宁进攻共产党了!抗战尚未结束,面上一套、暗中一套,莫此为甚!”
童霜威听了,感到冯玉祥说得深刻,一针见血,问:“会上作了些民主的姿态,恐怕是像冯先生你这样的国民党人作了努力才争取到的吧 ?”
冯玉祥胸口像滚着难以平歇的浪潮,气愤地说:“全国人民对独裁政治非常不满。全国人民的呼声和行动,他们不聋不瞎,自然不是看不 到听不到。为了维护统治,作点让步,作点姿态,实际是愚弄群众。会上通过的报告决议什么的,大部分是这种骗人的东西。召开国民大会, 通过宪渗,还政于民,谁相信?其实,国民大会的职权还得由国民党中执委讨论研究后决定。独裁者操纵一切、决定一切。国民党还政于国民 党!这不是心黑手狠是什么?”他身材高大,身体又重,压得那张椅子承受不住,“叽叽吱吱〃地响。”没有人提出相反意见?”童霜威问。
冯玉祥眼里闪着怒火:“提有什么用?有人提出了〃加强民主设施,促成国家统一案',就被搁到一边去了!”
“先生看这次会后,形势如何?”
冯玉祥嗓门高起来了,亢奋、直爽地说:“我看,抗战未完,内战危机已经可以看到苗头,使人担心。有人不讲民主,只讲君主!追求国家 民族进步的人,包括你我在内,都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