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过不少人!军统同我们早就势如水火,偏偏我那在 成都居住的前妻同朋友在中缅国境线上做了点进口物资买卖,军统搜集到了些材料,打了小报告,就免了我的职。其实,军统干的这种事最多 ,有什么理可讲?”童霜威听他这样说,丝毫不同情,不由得笑着说:“秋萍兄,说起打小报告的事,我倒想问一问:是否有人也打过我的小 报告?把我写的《历代刑法论》送到上边去,还把去年九月我在一次会上的讲话也打了小报告?”
叶秋萍喝着酒,夹冷盘里的腊肉吃,阴阳怪气地说:“不知道啊!”忽又笑着说:“啸天兄,你的小报告,我们是从来不打的。我这人很 讲友情:你为冯村事写了信给我,我不就让他们释放了吗?你刚才说的事,如果有,我看是军统干的!他们的网密得很!人员差不多有五万名!五 万名哪!”
也听不出叶秋萍的话是真是假。反正他把这事从自己身上推得干干净净。
童霜威也不想多追究,闷着头吃碟子里的香肠。对叶秋萍的事不感兴趣了,想:走狗,反正是要烹的!你作的孽也够多了!倒霉也活该!掉转 话题问:“管仲辉不知现在怎么了?有消息吗?”〃是啊!”叶秋萍点头,“我们三家战前都住潇湘路。邻里之情嘛!管仲辉这个老滑头,听说 他在那边既有官又有钱,吃喝嫖赌得意得很。当时,派他去上海、南京,我是出了大力的。其实这小子我了解。他脚踏两条船:这边胜了他是 派去做假汉奸的;那边胜了他就是真汉奸了!去年,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干脆甩开了我。好在我也下台了,不管这些事儿了!”
听叶秋萍骂管仲辉,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战前西安事变发生时,在南京潇湘路上管叶之问的那场暗斗,心里感慨很多。
叶秋萍劝童霜威喝酒,突然说:“啸天兄,听说你现在思想左起来了,可是真的?”
童霜威心中一惊,想:你也下台了!能奈我何?笑笑说:“秋萍兄,听谁说的?”
叶秋萍奸笑笑,用手帕大声擤着鼻涕,说:“不必瞒我。我当然明白,你不得意,想到左边找出路,并不奇怪!”
童霜威故意用玩笑口吻回敬他,说:“照秋萍兄的说法,你也要到左边找出路哕?哈哈!”
叶秋萍也笑,喝着酒摇头,说:“我不行!我不可能!”他神经质地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着,阴阳怪气地说:“我双手都有共产党的血!他们 不会要我!我也不会找他们!”
童霜威身上悚然发冷,心头涌起恶感,很想马上离开。
叶秋萍毒刺似的微笑:“你们都很自由!比如你那位好朋友谢元嵩吧,你知道不?经商得意发了不少财,由成都搬来重庆住了。居然要组织 政党,还将他在成都办的报纸《老实话》搬到重庆来。看来是想在政治舞台上表演一番,好待价而沽了!”
童霜威想起谢元嵩,心里就作呕,说:“我同谢元嵩哪是什么好朋友”
“他亲口对我说的!”
“此人不可交!我早同他不来往了。”
叶秋萍继续说:“他有野心,可能你也知道。法国大革命时,在巴黎旺多姆广场,有人用绳子套在国王铜像的脖子上拉倒它。结果铜像倒 下来把拉的人压死了!我是说:谁想拉倒铜像,就有这种可能!……”
童霜威厌恶这个下了台的可怕人物嘴中的威胁气味,忍不住说:“你是指谢元嵩吧?不过,唉,你是忠心耿耿保护铜像不让人去损坏它的 ,结果却……”
叶秋萍带着酒意叹着气说:“是呀,所以我现在深深感到虽然战略反攻算已开始,抗战胜利也无问题,但这国家将来非乱不可!乱就乱吧, 越乱越好!人心不平啊!我这样的人,一片愚忠,居然还要被谤免职,落得下场可悲,这世道还不该乱么?”他目光锐利,有些残忍,语气里带 着嘲弄。
干尽坏事的人,老想把自己说得十分圣洁。倒了霉的坏人,也希望别人倒霉。童霜威感到无言对答。
叶秋萍忽然笑笑,带着酒意又自嘲起来了:“其实,我也该满意了!武则天时代的周兴和来俊臣二人都曾出过死力支持武则天执政,声势赫 赫,名相狄仁杰都怕他们。最后,来俊臣奉武氏之命杀了周兴,来俊臣本人也为武氏杀了。武氏最后之所以要杀周兴和来俊臣,是因为他俩知 道她的隐私太多了。我做调查工作多年,只仅仅是被免职,我应该很庆幸,也很满意了!”说完,神经质地哈哈笑将起来。
这段历史,童霜威熟悉,《三朝三帝论》里写到这一段。但,童霜威不想听他再扯什么了,说:“秋萍兄,我看你有点醉了,休息一下吧 。我要回去了!”心里想:这个虚情假意阴险毒辣的可怕人物,从此就像泥沙一样沉底了吧?
叶秋萍并不醉,关照用汽车送童霜威,临别时说:“啸天兄,'过时的凤凰不如鸡'!以后,一时难能见面了!我搬到歌乐山后,打算闭门不 出,读读书。但愿抗战早日胜利,我们将来在南京潇湘路能够见面重温当年比邻而居之乐。”
说这话时,他那阴阳怪气又倒霉泄气的脸,真比鬼怪还难看。
二
家霆和燕寅儿合办的《明镜台》,原定五月一日出试刊号,由于重要新闻接连不断:国际上,四月十二日美国总统罗斯福逝世,由副总统 杜鲁门接任。五月二日,苏军攻克柏林,希特勒自杀。五月八日,德国无条件投降。在国内,四月二十三日,中共在延安召开七次全国党代会 ;五月五日,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于重庆。他们办刊物没有经验,抽稿补稿,手忙脚乱,刊物迟到五月十五日才赶出来。
《明镜台》登记时用了燕翘的名字作发行人。刊物登记获准全靠燕翘的招牌和燕姗姗的奔走活动。因为打着中问路线的幌子,加上三句宗 旨:“报道你最关心的事,写出你最爱看的文,讲出你最想讲的话!”加上人事关系,居然未有什'么麻烦就得到了登记证。《明镜台》暂定两 月一期,十六开本,六十四面。纸张是姗姗大姐赊.来的,印刷由姗姗所在报馆的印刷厂排印。预定七月十五日正式出第一期。五月出的试刊 号印了一千二百册。家霆找了〃渝光书店〃的甘汉江。由〃渝光书店〃发售并批发给沙坪坝、北碚等地的书店发售。
为给《明镜台》筹集资金,童霜威不得已写了信让家霆去找了胡叙五,希望〃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能予赞助。胡叙五回信说:“杜先生愿意 赞助五万元,并已将此款划入账户。”童霜威又让家霆持信找了褚之班。褚之班久不见面了。他在杜月笙那里走红后,准备自己立门户在储奇 门附近办一个〃光明企业公司”,经营百货,自己当经理。他生活优裕,又发了胖,还娶了个舞女做姨太太。为了报答童霜威,答应赞助四万元 。那一阵子,物价暴涨,有的物价比战前上涨千倍,猪肉一斤四百五十元,鸡蛋一个三十元。为了避免钞票贬值,这两笔钱连同燕姗姗筹集来 的几万元,家霆和寅儿一起都买了金子存放。
试刊号在集稿时,姗姗大姐看了全部稿件。她那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眉毛下的眼睛看稿时全神贯注。她手里拿着的笔,或改或删,像一 支神奇的魔杖。她闭着嘴唇,有时蹙着双眉,玲珑而悬直的鼻梁,给人正直、洁净的印象。结果,建议删去家霆写的一篇短小的时事漫评。家 霆是针对四月二日赫尔利的声明写的。赫尔利说:中国〃统一〃之阻,在于〃有武装之政党”,并且强调〃军事统一”。家霆有感而发写了评论, 大意是:美国支持中国抗战,很好,中国人欢迎。但为什么要像太上皇一样来干涉中国内部事务呢?这不但伤害中国人的感情,而且会影响中 国的团结、进步。中国人民的喜怒哀乐,美国人未必有中国人了解得清楚。赫尔利大使还是多做些对中国抗战有利的实事,少把脑子花在不应 花的地方吧!姗姗大姐说:“文章写得不坏,只是激烈了些。《明镜台》刚办,图书检查官正在注目,开头不宜登这样的文章。”
家霆觉得姗姗大姐说得有理,表示同意。试刊号的重要文章,主要有五篇:
第一篇是:中国出席旧金山联合国会议①代表团人员介绍。介绍了首席代表、代理行政院长宋子文及成员王宠惠、李璜、吴贻芳、魏道明 、胡适、顾维钧、张君劢、董必武、胡霖及顾问施肇基。
第二篇是:攻克柏林与希魔之死。
第三篇是:罗斯福逝世及杜鲁门其人。第四篇是:十万美军冲绳岛大血战。
第四篇是: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这些文章,题目吸引人注意,其实除了第五篇外,都是根据资
料及国外报刊电讯综合编写的。
第五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是家霆和寅
①由美、英、中、苏四国邀请召开之联合国会议四月二十五日在美国开幕,任务为拟定和平与安全的普遍国际组织宪章,并确定五强美、 英、苏、中、法享有否决权。中共中委董必武代表中国解放区参加联合国大会。
儿采访后合写的。介乎内幕新闻和特写通讯之问的稿子。
线索首先是燕姗姗提供的。那天是三月三十日,燕姗姗叫寅儿约家霆到家中去,告诉家霆和寅儿说:“现在有件事太可气了!你们可能不知 道吧?黄金官价从昨天起由每两二万元提到三万五千元。这消息是绝密的,偏偏提价的消息又事先走漏了风声。前天一天,大批达官贵人大量 抢购黄金,仅重庆一地一天就卖出黄金存款两万一千四百多两,比平常一天多卖出一万余两。其中,在银行关门后,以转账申请书或以本票、 支票购买的就达一万多两。怎么会这样的?案情肯定复杂!中问有些什么曲折?现在事情尚未传开,但社会各界已强烈不满。我提供这个线索, 你们是否深入采访一下,赶写篇内幕特写,在《明镜台》上发一发。只要写得技巧些,不会出什么问题,却会吸引读者。《明镜台》刚开办, 需要一些独家有的扎实特稿!”
家霆很有兴趣,说:“‘猫’!我们一同采访再一同来写怎么样?”
燕寅儿当然说好。两人就分头开始采访。这时,各报记者也热衷于跑这条新闻,社会上舆论反应强烈。《明镜台》留出了六页版面给这篇 特稿,留到出版印刷前的最后一天发。两人分头写稿,寅儿写前一部分,家霆写后一部分,最后互相交换修改,家霆统一润色。
家霆在采访时,想不到竟越挖越深,逐渐挖到了褚之班身上。原来,用〃光明企业公司 '中华实业信托公司〃名义向中央银行买进的黄金数 目太大,引起了中央银行职员的注意。家霆和燕寅儿采访时,一个不愿披露姓名的中央银行职员含蓄地提供了这个线索。家霆和燕寅儿一查, 这两家公司都是由褚之班出面购的黄金。家霆立刻就豁亮了。
家霆说:“‘猫’!看来这案子牵涉到杜月笙了呢!”燕寅儿问:“怎么知道的?”
家霆说:“虽然是褚之班出面,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谁都知道是杜月笙的!”这事牵涉到褚之班和杜月笙,他感到棘手。《明镜台》创办受 过他们的资助。这两个又都是爸爸的熟人,杜月笙对爸爸有过帮助,怎么办?他坦率地把情况同燕寅儿一说。
燕寅愣了,说:“是呀!是伤脑筋!”立刻又说:“如果我们的《明镜台》受这牵制受那控制,就糟了,也大可不办了!我们就不是什么不 偏不倚为民喉舌了!我看,这篇文章照写不误。我们不写人家也会写的嘛!我们应当写得比人家更深刻更对读者有启发。当然,大姐说的'技巧些 '必须注意。但这不是为了保护破坏抗战发国难财的坏人,而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明镜台》。”
燕寅儿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说起话来铿铿锵锵家霆同意燕寅儿的话,决定这件事不告诉爸爸,倒未必一定是怕爸爸反对,而是认为写了 再说更好。他在写后半部分时,特别指出一些问题让读者思考:一是当时参与商讨黄金提价问题的机密的人物有哪几个?这些应当是泄露消息 的主要嫌疑犯;二是提出所说有X X实业信托公司、X X企业公司曾由同一人出面代购黄金,要求中央银行公布当十大量购进黄金存款者的名单 ;三是主张在公开名单后顺藤摸瓜严惩罪犯。
文章虽未指名道姓,火药昧十分强烈。写完请燕姗姗看了,姗姗大姐说:“这种文章极少数人反感,绝大多数人欢迎,我看可以!”并建 议:“把它从后面挪到第一篇作‘帽子文章'!写明‘本刊专稿'!”
《明镜台》这一期创刊号居然很好销售,一出刊,“渝光书店〃及一些书店门口贴了大海报,来买的人很多。第一天上午卖了一些,下午〃 渝光书店〃竟将全部八百本卖光了,正由沙坪坝又调来二百本出售。家霆和燕寅儿十分高兴。第二天上午,特地到〃渝光书店〃门口看了将近一小 时,怀着喜悦和兴奋。但来买的人并不太多,一小时不过卖出了九本。只是最后来了一个穿西装的胖子,付了款,将一百几十本剩余的全部包 了雇人力车拉走了。家霆上去问:“你是哪里的?买这么多干什么?”胖子不答,坐上人力车就走了。家霆和寅儿都十分纳闷。然后,两人分 手,家霆带了一本《明镜台》回去给爸爸看。
谁知,回到家里,却见爸爸正在里间阅读一本《明镜台》。家霆诧异了,说:“爸爸,你怎么已经看到这刊物了?”
童霜威转过身来,面容严肃,说:“褚之班来过刚走,是他拿来的!”
一听褚之班来过,又看到爸爸的脸色,家霆心里已经明白了,说:“他是为刊物上登了这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来的?”
童霜威点头说:“师母!”〃他说些什么?”
“他能说些什么呢?这种惟利是图的人,我是讨厌的!”童霜威说,“但是,他来求我,我感到很为难。天下事就是这样,你找过他帮忙 ,他也会来找你帮忙!”童霜威叹了一口气,“现在,他要求《明镜台》下期不要续登了!(家霆想:这期《明镜台》上《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 》一文结尾注明:“本刊下期将连续作详细报道。”褚之班一定看到了!)这一期,他们已在'渝光书店'收买了一大批,还在派人继续到别的书 店收买。”
家霆明白了,怪不得昨天一天,上午卖了一些,下午八百本全部卖光;今天,剩的一百几十本也被那个穿西装的胖子收买带走了!家霆说: “太卑鄙了!”又问:“爸爸,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童霜威摇摇头:“他当然不会详细告诉我。他提到了杜月笙,隐约说是杜月笙叫大儿子把他找去,通知他立刻出面用'中华实业信托公司, 名义尽所有资金买进黄金的。对《明镜台》上的文章他们十分不满和恐慌。他说,他来是代表自己,更是代表杜先生来的,让我嘱咐,无论如 何不要再拆烂污了!”
“爸爸,您答应了?”
“是啊,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也犹豫斟酌了好久。我这人讲情义,杜月笙虽不是好人,我到重庆后他给过帮助。为冯村的事找他,他也出过 力。你们办《明镜台》,他也出了钱。褚之班是老朋友,我虽然也知此人不善,安庆、界首两次相逢他都对我不错。他来重庆后,为他写了信 给杜月笙,也是为了一点旧交情。办《明镜台》,他也出了几万元。这点事,我不理不睬,岂能说得过去?我只好答应。”
“你是怎么答应的?”
我说,等你回来,同你讲!一定叫你下一期不要再登这件事!”
十十爸爸,您为人太好。你是不该答应他的!怎么可以这样答应他呢?”家霆倔强的脾气来了。
童霜威对儿子这种话,很不受用,说:“我很了解官场。杜月笙这种人,是扳不倒的!顶多找几个下面的小鬼当替罪羊。他本人,腰腿粗, 有后台,有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