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霆见爸爸嘴渴得厉害,瞥见路边不远处有些农舍,像个小村庄。拿了水壶想去讨点水喝。跑进村里,不见狗吠,不闻鸡啼,看不到牲畜 ,只见人去屋空,一盘大石磨倾斜在地,乱石垒的墙崩坍龟裂,麦秸苫的门楼斑驳脱落。户户的门和窗洞都用土坯封住,一片死寂,一个人影 也没有。估计人早逃荒走了。一棵老榆树剥光了树皮,树下,隆起无数新坟,有的已被野狗扒开,露出了破衣襟和人发。还有白碜碜的骨骼, 叮满了苍蝇。村庄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被一场未放枪炮的战争毁灭了,像一片不生草木的沙漠和废墟。
屋左有个土井,家霆跑过去趴在井沿上张望,水已干到井底,只得空手回来。
走在烈日下,看到旱魔肆虐,家霆心里烦躁,真希望天能亮起闪电,劈开晴空,突降暴雨。当然是妄想,天上一丝风也没有,热得随时能 叫人窒息。童霜威由家霆和柳忠华搀扶,忍着干渴和疲劳,坚持赶路,好不容易,傍晚到了一个名叫茨沟的小地方,找店住宿。
茨沟的街上有人在卖吃的。一个小摊,卖的是榆皮面蒸馍,每斤十五元;柿糠面蒸馍,每斤十元;兰草根蒸馍,每斤九元;麻糁饼,每斤 八元;棉子饼,每斤七元。另外,还罗列着韭菜根、花生壳、柿蒂、蔗皮、枣核、红薯秧……另一个小摊卖的是肉冻、凉粉块一样的东西。家 霆上去看看,架子车夫轻轻用手拽了他一把,家霆就不再看了。离开那摊子后,架子车夫说:“可吃不得!如今,听人说,这一带人肉也吃了 !这种肉冻里边就有人吃出带指甲和阴毛的肉丁!”
家霆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吃人肉?”
“是啊!”架子车夫叹口气说,“发生不少了啊!连杀亲生女儿吃的都有了啊!”
家霆不禁感到眼面前看到的真是一幅人间地狱的惨景!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茨沟有许多鸠形鹄面逃荒的难民,正在村口卖儿鬻女。一个这么热的天还带着破棉袄的挑担男人,将个脱得精光瘦得像干柴的五六岁小男 孩,头上插着稻草放在筐里,用手背拭着泪叫卖:“行行好吧,积个德!买个男孩吧!”一对中年夫妇浮肿得眼睛成了一条线,带着个十多岁 的打辫子的黄瘦姑娘跪在道旁。姑娘闭眼蜷蜷着,头上插着草,见到家霆、柳忠华和童霜威斜背着一串馍,那男的高叫:“十二个馍换个大姑 娘!……”还有一个男的,瘦枯得也分不清他是中年还是青年了,抱着个三四岁的女孩,头上也插着草,伸出一双枯枝一样的手,哽咽着竟争 似的高叫:“十个馍!俺这个只要十个馍!老天爷要收人!没法活命,只好卖亲生骨肉啦!”叫着,泪水从干枯的眼眶里流出来。这些卖儿卖 女的人都穿得破破烂烂,衣服落满尘土,灰黑色的脸上布满凄苦,眼里洋溢乞求哀告的神色。
童霜威看着那些耷拉着头蹲在墙角衣衫褴褛卖儿卖女的灾民,不禁泣下,连连摇头说:“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叹气说:“唉,日 寇封锁了海口,切断了铁路,不然,救济粮总会快些运到的!可叹的是一个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大国,有自己的政府,可是政府给百姓干的事 也太少了!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怎么能够想象?这还怎么抗战?”
柳忠华和家霆将身上的馍取了一些下来,分给三处卖儿女的一处两个。童霜威也取下身上的馍给每一处加上一个,说:“能不卖就尽量别 把儿女卖了吧!”
那些卖儿卖女的虽然千恩万谢,但这点馍馍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家霆心里难过,说:“早知此地这样,多带些馍来就好了!”说这话时,他不禁想到了欧阳素心。欧阳在上海时,常带了零钱在霞飞路上 走。一路遇到乞丐就施舍,直到把钱给完才独自踽踽走回家来。倘若在这里,见到这么多灾民,她怎么办?想到这些,家霆心里酸楚,觉得自 己不像这些在饥饿水火中的灾民,固然幸运。但光是幸运不能救他们一救有什么用呢?这种幸运有什么意思呢?
他正在想,听到舅舅柳忠华用一种少有的激动语气在回答他刚才的话,说:“靠你一个人的力量救不了他们!靠给他们一点馍吃也救不了 他们。”
家霆真诚地看着舅舅说:“是呀,我也懂。人,太不平等了!但怎么办呢?”
柳忠华轻声地抑制住激动:“当然不反对做好事。但根本的办法是让广大老百姓有饭吃。让广大老百姓有力量来救灾,来抗战!抗住天灾 !消灭人祸!”他对着家霆雄辩地说:“在共产党领导的区域里,也不是没有天灾,但那里没有人祸,天灾不会严重到这种地步。这里的问题 完全是由于既有天灾,更有人祸造成的。归根结底,政治太腐败了,处处使人感到它不是好好在抗战,它是在践踏百姓!天灾人祸使人民活不 下去,抗战也只能大受损失。”他是很少有过这么激动的。说这番话时,两眼像要冒火。
他话声虽轻,童霜威还是听清了,长叹了一声。
家霆引起了思索。其实这些日子路上的见闻,他自己是应当得出同样结论来的。现在舅舅挑明了,就更感到确实是这样。他十分泄气,看 看爸爸,见童霜威也皱着眉头。他不禁想:历尽艰险,千里迢迢,跑到大后方,一片热心热情换得的却是看到了这些不能忍受的惨绝人寰的黑 暗景象。如果当初听了舅舅的劝告到淮北、苏北去,一定不会见到这种情况的。可是,现在,想这些多不现实,到四川还很远,只好再走着往 下瞧了。
夜里,在一家肮脏的小客栈里过夜。客栈门口,有几个面黄肌瘦的人,脸像骷髅,手捧饭碗,装的是花生壳,一面不断咀嚼一面艰难地伸 颈下咽。一双双像从地狱里出来的鬼魂的眼睛,发出渗淡的绿光,好像生命之灯行将熄灭。童霜威让家霆和柳忠华拿些钱给这几个人要他们去 买些柿糠面蒸馍一类的东西吃。客栈里的墙是纸糊的竹桶子。隔房住的是两个奸商模样的胖子。夜里,招了两个用红绿头绳拴大长辫子的姑娘 陪睡,什么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月光极好,从纸糊窗格扇上洒落进房里来,斑斑驳驳,正如家霆烦乱伤痛的心。他发现,不但自己一夜未睡 好,连爸爸和舅舅也是一样没能睡好。太像生活在十八层地狱中了。
第二天一早,又继续赶路,人困顿得懒洋洋的。一路上,始终没有见到过那种“哞哞”牛叫、“喔喔”鸡啼、炊烟升起的农村景象。赤地 千里,一片荒原。大地上到处呈现着伤痕。卖灾民吃的那种“粮食”的小商贩不少,卖儿卖女和乞讨的难民极多。童霜威叫家霆将各种“粮食 ”都买一点做样品带着,说:“唉,我一到重庆,就要向中枢反映,为灾区难民呼吁,让中央知道这里灾情的严重。”
太阳如火,空气灼人。道路两旁,稀疏矮小的庄稼又出现了,但大片经过飞蝗啮食,只留下了茎秆。有的茎秆上还爬着未曾飞走的蝗虫, 一片凄凉景象。
以后,一连两三天,在途中都见到过赤身裸体的死人,也弄不清是饿死后被人剥去衣服的,还是打闷棍打死后被人抢得精光的。童霜威、 柳忠华和家霆带着架子车夫清晨不敢早走,傍晚早早找地方住下,以免出事。挂在身上的馍馍,早已干裂发酸,但一路上无处可以买到吃的, 大家就凑合着啃干馍起早穿过死亡区,精疲力尽地,一天又一天地走到了离洛阳六十里的彭婆镇。
在彭婆镇睡了一夜,架子车夫一早就走了。童霜威感到消除了一些疲乏,柳忠华和家霆觉得彭婆镇的情况尚好,吃的不成问题,劝他再休 息两天,多睡睡。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柳忠华和家霆去洛阳城里走一次。柳忠华是想去看看情况、找找熟人,打听一下从洛阳到西安怎么 走法。家霆主要是去洛阳找银楼店出卖一些金首饰,换些现钞用,顺便也到洛阳看看。他们三人从合肥大安集过封锁线到达上派河后,在上派 河的旅店里,柳忠华找做生意的人用伪钞兑到了一些法币,又出卖了一只五钱重的金戒指。到阜阳时,家霆也给一路同行的商贩买去过一只四 钱重的金戒指。但一路上,钱已快用完了,估计洛阳一定有银楼,所以家霆带上欧阳素心的一对金镯和一个金锁片,同舅舅一起去洛阳。
两人换上了体面的衣服。柳忠华穿了条派力司西裤,白衬衫;家霆穿了哔叽藏青西裤,天蓝府绸衬衫。通过客店老板向人借了一辆自行车 ,付了押金和租费,柳忠华骑着车带着家霆上了路。
从彭婆镇向北沿公路走了约摸十几里,沿着淙淙南去的伊水走,看到了龙门,看到了公路边上出名的龙门石窟。虽然天旱,占着在水边的 光,公路边上高大的合欢树正开着鲜艳的须状红花。这里山清水秀,伊水波光粼粼,滔滔流淌在两山之间。抬头西望,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洞 窟和佛像、雕像布满山崖,还有宝塔,壮观极了。
多么巨大的石窟群呀!上千的洞窟,几万尊佛像,洋洋大观,家霆何曾见过,不禁唏嘘地“啊”了一声。
柳忠华停下自行车,家霆从后座上跳了下来,一起抬脸欣赏。
柳忠华拭着汗说:“家霆,这就是北魏到唐朝用了四百多年才雕成的龙门石窟艺术珍宝。不能不看一看!爬上去太费时间,向前走一走站 着远远地浏览一下吧。”
家霆十分兴奋:“好,舅舅,我真想看一看呢!”
阳光白花花的,汗出得不停,热风吹到脸上、手臂上、皮肤上火辣辣地疼痛。他们离开公路走了一段仰首观望,仿佛看到了光怪陆离的古 代社会。一尊高大的卢舍那,比一层楼还高,目光爱抚,温雅敦厚,微微含笑,庄严而又智慧;一尊托塔天王的石像,威武持重,脚下踏了一 个丑态百出的小鬼;一个刚强勇猛的力士像,怒目横生,握拳推掌,似要搏斗;一个释迦牟尼的座像,长耳垂肩,高髻俊鼻,华丽端庄,左手 屈着三个指头,食指朝下,右手并拢五指,若有所思。但有的佛像已经残缺不全,有的缺了脑袋,有的只剩底盘。
家霆不禁说:“破坏得太厉害了!真可惜!”
柳忠华说:“从很早开始,有些外国冒险家就勾结中国奸商盗窃中国的文化珍宝了。英国、美国的博物馆里都有不少中国的瑰宝。这里看 得出也是被偷盗过的。中国人自己保管不住自己的珍宝,这是为什么?你想过没有?”
家霆眼光严峻,说:“败家子当了家,家也就败了!”说这话时,他不但觉得这个国家当政的是些败家子,而且忽然想起了仁安里方家的 那个戏迷表哥方传经了。
柳忠华语气变得深沉,说:“你现在应当有所了解了!你的妈妈柳苇,就是因为看到这个国家是被败家子当家,所以她才要革命的。甚至 为此献出了她的生命。现在,国共是在合作抗日,只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共产党。这河南,反共就很厉害。因为中原地带处于四战之区, 豫北、鲁西、鲁南是八路军的根据地,淮南、苏北、豫南、鄂东是新四军的根据地。共产党抗日的地区正在发展,不好好抗日的顽固派反倒一 心想对共产党下毒手。据我所知,八路军驻洛阳办事处已被蒋鼎文、汤恩伯之流查封,他们还逮捕了不少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这样做,当然 是秉承上边的旨意。这对抗日有利吗?他们在干些什么?你现在可以得到答案了吧?”
家霆思索着,看着龙门石窟的那些石佛,叹息说:“我看,就是爸爸,他也得到答案了!我觉得他感到疲劳,主要是精神、思想上的疲劳 。”
柳忠华点点头,表示同意家霆说的,指着那尊大释迦牟尼像问:“家霆,你知道那个释迦牟尼佛两只手的姿势是什么意思吗?”
家霆摇头,说:“不知道。”
柳忠华闪烁着充满智慧的眼睛,说:“左手食指朝下,是指着十八层地狱警诫世人,右手五指并拢,是要普渡众生,把信徒送入九重天堂 。”又说:“佛教徒把这些石像看成佛,我们这些不信仰宗教的人,却可以把它当成古代文化和古代生活的再现。你不觉得吗?许多石像都像 善良的长者,天王和力士多像抗侮除暴的将军和士兵,妖魔小鬼,不就是大大小小的污吏国贼吗?”
家霆看着舅舅一双富有经验、洞察人生的眼睛,觉得有启发,点头说:“是呀!只是把扬善抑恶的希望寄托在菩萨身上,太渺茫了!”
柳忠华点头说:“是的,家霆,一路上,我们吃了很多苦,但对我们包括你爸爸来说,是值得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万里路上的所见 所闻,是一本活书,死书上读不到的。我在想,也许,这一段长长的艰难的路程,会影响你爸爸的后半生,也会影响你的将来。这种好处,今 天也许还看不到,将来是一定能看得到的。”
家霆不禁点头。他觉得自己从小养尊处优,生长在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抗战爆发后,从南京去到安徽,后来从安徽南陵到武汉,又 从武汉到广州、香港,路上吃过些苦。到上海后,寄居在继母家,又因爸爸被绑架软禁,使自己在许多事上都有了一些解悟。但是自己究竟同 百姓接触太少,对社会下层情况了解太少。是这次到内地,才算真正看到了中国的许多严重弊病,看到了中国农村的贫穷和农民的痛苦。家霆 说:“舅舅,我相信您的话。站在这里,看了一下龙门石窟,我心里潜藏着一股自豪的情感,感到对祖国更热爱了。我们确实是个伟大的文明 古国。你看,古代的人,用锤,用凿,面对着大自然,能在山岩石壁上一锤一凿地雕刻出这么大、这么多、这么精美的石像。这种耐心、信心 和恒心,这种技艺,岂不惊人?抗战依赖的不也正是这种精神吗?我们做子孙后代的,应该无愧于祖先,胜过前人。这使我有一种强烈的责任 感。刚才你提到了妈妈,我这种责任感更强烈了。舅舅,虽然我肯定你是共产党,但我一直没有真正问过你。你也一直没真正告诉过我。你是 共产党员吗?”
伊水静静地流,听得见流水抚摸沙滩的细语声。
柳忠华笑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诚恳地看着家霆,没有回答。七月强烈的阳光透过草帽照耀着他那被晒黑了的脸庞。脸上的皱纹如同 刀刻似的刚健有力,风尘之色平添了他神情中的刚毅。
他没有回答。稍停,说:“走吧,家霆,我们赶路,上洛阳!”
家霆要踏一程,由他骑车带着柳忠华走。柳忠华就一跃上车斜坐在后座上。
由于开封陷敌,黄河改道,在黄河新道西岸的邙山陵上,日寇已建立了桥头堡。河南半壁河山,都化作了饥馑和战火交逼的地区。无数灾 民,都从四面八方向洛阳汇聚。一路上,常看到挑担的、推车的、扶老携幼的难民在踉踉跄跄前行。公路上尘土滚滚。
家霆骑着自行车,骑呀骑呀,约摸一个多钟点,到了洛阳南郊的“关帝冢”来了。关帝冢,相传是埋葬三国时蜀汉五虎上将关羽首级的地 方。有一座古庙,古柏成林,郁郁葱葱,一些烧香的游客正在进出。
家霆过去看《三国演义》时,就知道关羽首级由曹操葬在洛阳郊外的事。这时说:“舅舅,看看关帝冢,好吗?”
柳忠华赞成,说:“好,停车,进去看看。”
两人将车锁在庙门口,向庙里走去。进了庙门,有一条石板甬道在柏树林中通向大殿。只见庙里驻着军队,养着马,马粪遍地,军队士兵 晒的衣裤拴绳晾在古柏上。有的大兵赤膊脱下军衣正在逮虱。大殿左边,架起大铁锅在烧饭,柴火黑烟弥漫殿前。
两人到大殿里看,大殿已很破旧,灰尘蛛网到处可见。少数来烧香的人只是叩头插香后就匆匆离去。一些麻雀蹦蹦跳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