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轮渡。
轮渡是只破旧的小火轮。刚装了几十个中国人,忽然来了一伙全副武装的日本陆军,还牵着骡马牲口要摆渡。日本兵蛮横粗鲁,牵着骡马 登上渡船后,中国人被挤到了一角。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三人只好缩到船左侧边沿上站着。小火轮因为装了日本兵立刻开船。在宽阔的江面 上摆渡,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三人紧挨在一起,两边都挤着日本兵。童霜威真怕日本人开玩笑或发脾气动手将他们推下江去,只好将手牢牢拽 住船舷上的铁栏,两眼也不敢张望脚下滔滔的江水。心里只想:唉,这就是可悲的亡国奴生活呀!随时随地你都有被日本兵杀死或作践的可能 !随时随地你都能受侮辱、受欺凌!这是你的国土,但这国土已被日本强占,日本人才是主宰,岂不可哀?他感到家霆用手牢牢拽着他的衣襟 ,柳忠华又牢牢挽着家霆的臂膀,另一只手也牢牢抓紧船舷上的一根铁链,明白他们也有同感,不禁悄悄吁了一口气,想快点逃离沦陷区去参 加抗战的心情更迫切了。
总算顺利地上了从裕溪口到合肥的夜车。三人在车站买了些冷烧饼冷油条充饥。上车以后,看到淮南铁路线上的夜车仍像京沪路一样,封 闭着窗户,车厢里更加脏乱拥挤,非常闷热。三人总算都占到了位置,不像有些人就挤坐在中间过道的地上。童霜威掏出万金油来往额头上和 鼻下抹,见周围的人也都带着万金油和八卦丹或十滴水在擦抹或服用。空气混浊极了,有个中暑发疴的人老在哼哼唧唧,还在“哇”“哇”呕 吐。火车在一些小站停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有“咯咯”的蛙声震耳响成一片,连带会想到此刻外边一定有月光、清风、绿水,如果乘凉该多 舒服。
火车老牛破车般驶行,有时突然停驶,一停就一两个钟点。听身边一个跑单帮的中年人讲:这条路常常遭到破坏,有时通有时不通。日本 运兵车被炸过一次,铁轨也被破坏过。车内本来还有昏黄的灯光,后来干脆灯也没有了。于是车厢里和车外一样,都是黑漆抹乌。到天亮时, 火车老牛般喘着气又停了,忽然有人从窗户缝隙里看到了外边浩瀚发黄的一片水色,在说:“到巢县了,已经看到巢湖了。”
巢县是冯玉祥的原籍。这个力主抗战与老蒋政见不合的国民党中常委、陆军上将、军委会副主席现在怎样了?想到了他,童霜威暗暗决定 :到重庆后我要去看望他。
巢县离合肥不远。听说已到巢县,车厢里的乘客情绪活跃,打盹的都醒过来聊天了。谁知,忽然来了个脸晒得黑黑的瘦子,是个铁路上的 人来吆喝:“人都下车吧!车子不到合肥了!只到巢县为止!”
柳忠华挤过去问:“车子为什么不到合肥?”
回答是:“前边路坏了!”
家霆也挤上前问:“我们票是买到合肥的,怎么办?”
“在巢县先住下吧!”
“车子什么时候能通?”有人大声问。
“问老天爷去!”那黑瘦子转身走了。
一片唉声叹气,车厢里的人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提着、背着物件行李下车,童霜威心里焦急:唉,真不顺利!不由得想起李白《蜀道难》 中的诗句:“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处处有危险,事事出意外,如何得了?
他同柳忠华和家霆一起带着物件夹在乘客中出站,想找个小客栈住。车站出口处,有穿黄军衣戴着白底红字臂箍的日本宪兵把守。童霜威 和柳忠华通过倒十分顺利。家霆经过,忽然被宪兵盘问扣留了。童霜威和柳忠华心里火烧火燎,远远在站外找了个隐蔽处伸颈张望。
童霜威激动地说:“糟了,怎么办呢?是不是注意到我们了?”
柳忠华心里叹气,却安慰地说:“我看,他们在大海里是捞不到我们这根针的!”
童霜威担心地说:“他会不会出事?”
柳忠华思索着说:“日本人的事,当然难说。不过,家霆有市民证和通行证,又机灵……”其实他心中也无数,怕童霜威受不了,只好安 慰。
两人正谈着,见家霆通过检查,跑过来了。从他脸上看,没事了。童霜威和柳忠华心里控制不住高兴。等家霆过来了,童霜威急急地问: “怎么回事?”
家霆笑笑,说:“萝卜头发神经,大约见我年轻,要盘问一番,无事找事,说我手里提的帆布包那帆布是军用品,问是哪里来的。我回答 :上海霞飞路上要多少能买多少。又问我去合肥干什么?为什么要离开上海?我说:上海疏散,让人回乡。我有肝病,回乡养病。宪佐是个中 国人,翻译给鬼子宪兵听了,鬼子宪兵说:‘开路开路’!”
一场虚惊,三人找了个离车站最近的小客栈住下,耐心等候。小客栈的门上贴着一副已经半旧的红纸对联,写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 财源茂盛达三江”。是市面上商家最普通的春联了,贴在小客栈上其实有点不伦不类。但火车停开,小客栈光顾的客人很多。老板是个矮老头 ,笑脸迎人,会做生意。向他打听铁路情况,他说:“这段路常不平靖!好在鬼子要运兵,路断了马上抢修,修好就通车。你们别急,小店价 廉物美,不敲竹杠,吃住方便,你们就多住几天。”
老板说得轻松,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听了却心里沉重。童霜威想:只要未过封锁线,仍是在敌伪手掌里,随时有被抓回去的可能。为什么 偏偏这么不顺利呢?小客栈简陋,泥土地,矮门框,阴暗潮湿,床桌椅子都破旧。老板娘是个肥胖带笑的中年妇人,戳火捂灶,麻利地掌勺炒 虾。炒的韭菜小虾,碧绿的韭菜,鲜红的巢湖小虾,配在一起色泽鲜美。三人要了一盘韭菜炒虾,外加一盘红烧串条鱼。矮子老板颤颤巍巍地 用油腻的抹布来擦那肮脏的桌面,用手驱赶苍蝇。三人草草吃了点米饭,也不愿出去惹麻烦。天气晴热,只听客栈后边槐树上蝉声高唱,“知 了──知了──”,十分吵人。脱了外衣,都躺着休息扇扇子。
谁知,到了午间,店老板来了,说:“火车下午就通。我来告诉一声,做做准备,上车站去等着吧。”店老板是那种朴实的人,火车通了 ,旅客要走了,他倒不计较自己的得失,反倒替旅客高兴。
童霜威又兴奋起来。柳忠华去开了店饭钱,见住店的旅客纷纷离店到车站去了,三人仍分作前后走到站上去。早晨盘问过家霆的宪兵和宪 佐已经不在,又换上了别的宪兵,却没有盘问。下午两点钟,大家又挤上原来那列火车往合肥去。
大安集,又名大兴集,在合肥的东南乡,是个小站。火车到合肥之前先经过大安集。在傍晚时,三人从大安集下车,仍旧分成先后两批走 ,竟意外顺利地没有遇到盘查。童霜威不禁想:日本人少,中国地大。如果在此地有个关卡,还能截住我。这里不设关卡,我就闯出华容道离 自由不远了!心里有五分得意。
走在大安集上,柳忠华带头去找好朋友夏连仲。夏连仲原本是个在合肥东南乡教私塾的年轻私塾先生,在本乡很受尊敬。一打听,人都知 道,指点着方向,让到夏连仲家里找他。
大安集跟江南那种蹩脚的小集镇差不多,比起苏州的枫桥镇显得贫穷、荒凉。一共只有一条开着些小店铺的正街,两边都是些低矮、苍黑 、墙根长着青苔的瓦房。槐树、杨树上的鸣蝉疲乏无力地嘶叫,一些歪斜破烂的篱笆上爬满了黄瓜和豆角秧、牵牛花、藤萝。此时正是傍晚, 童霜威奇怪的是看见田地里、路边空地菜园中种的全是罂粟。正是夏季花开未败的季节,通红通红婀娜多姿的罂粟花,随着轻风摇曳,绿叶中 红花招展,鲜艳极了。更闻到不知谁家在熬鸦片,一股鸦片香味飘传入鼻。他明白:是敌伪推广种植鸦片的结果。由鸦片不禁想到了为发鸦片 财横死的方立荪。方立荪财迷心窍,卖了国害了人,只以为有钱万事足,结果是臭名远扬送了命,死后一场空!
童霜威唏嘘地对柳忠华说:“看哪!罂粟种得真不少啊!”
柳忠华点点头幽默地讽刺:“日本还正在宣传鸦片战争和《南京条约》是西方帝国主义使中国沦为半殖民地的开端。和尚骂贼秃,其实是 一路货!”
两人向前走,家霆保持距离跟在后面,按照路人指点的地址,到了一家小酒店隔壁的一进瓦房门口,柳忠华叫童霜威在门口稍候,他进去 找夏连仲。一会儿,夏连仲和柳忠华出来了,将童霜威请进去。柳忠华又向在后边路旁站着的家霆招手,三人一起到了夏连仲的住处。
童霜威打量着夏连仲,见他不到四十岁,布鞋、土布小褂裤,剃的平头,面容消瘦,体格结实。他浓眉大眼,面容开朗,说话声音很轻。 住处院里,一架瓜棚,半熟的南瓜垂垂坠挂。一棵大柳树上有懒蝉拖起声音呜叫。檐上麻雀吱吱喳喳。屋里简陋,一张木板小床铺着草席,桌 椅板凳都破旧,茶具、坛坛罐罐也很粗糙。看来像个不会料理生活的独身男人的住所。他忙着从大茶壶里倒了三碗冷茶招待客人,胸有成竹地 开门见山就说:“这镇上靠近铁路,来做鸦片生意的人多,出现三个陌生人并不引人注意。但住在这里到底不放心。鬼子虽不常来,伪乡长也 不太问事,但便衣汉奸常来溜达。喝完了水,我马上带你们走。到我堂弟夏连季家去。那村子离此五里地,共产党的游击队和国民党的游击队 现在都不去,鬼子汉奸也不去。你们到那住着,连季会带你们过封锁线的!”
见他说话有条有理,为人稳重、沉着、直爽,童霜威认为此人可以信赖,心里明白:夏连仲很可能是忠华一路的人。也不去问他,只是高 兴地点头说:“好好好,费心早点带我们去吧。”他将碗里的茶水一喝而尽,心想:看来,磨难快结束了!等会儿到了他堂弟家,过封锁线估 计就无问题了。天虽热,身上早已汗臭熏人,人也疲乏,心里一兴奋,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柳忠华和家霆也喝尽了茶水。
夏连仲看看天色,说:“你们到我堂弟那里吃东西吧。我们走!这时人都在家里吃饭,赶路也看得清。”
他拿起一卷报纸包着的东西,帮童霜威提起东西,带着三个人走出家门。
离开大安集到了田野间,水稻田里蛙声咯咯,罂粟花成片在暮色中迎风摇曳,蚊子成团扑面,天已擦黑,萤火虫飞舞在田间。夏连仲闷声 不响独自领先在狭窄的田埂上向西面走,三人也跟着默默行走。
经过一个小村,房子毁了不少,不见人影,连个土地菩萨的小庙也倾塌了。有一片新坟地,一连十多个坟头,上边还有沾泥散落的白色纸 钱、纸挂。
夏连仲轻声回头说:“月初鬼子突然来烧杀过一次。……”
他说得平静,大家听了心里却不平静。
天暗下来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光灿烂。大约半个多钟点,到了一户农家。屋东边有个水塘,蛙声吵人。风一过,水在夜色中一闪一 闪,水面上的星星也晃动。走近前,只见有五六间茅屋在大树下。走到屋前空场地上,见场上堆着些碌碡、草垛,屋墙上粘晒着牛粪粑粑,场 上有几个男女老少在乘凉。
夏连仲手搭喇叭叫了一声:“连季!”
场上光着脊梁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光头农夫站起身走来迎着说:“到了吗?”
夏连仲介绍说:“来了!三位,按我给你讲的办。先住下,弄点吃的。给,我带了挂面来了!”童霜威才知道他手里抱的纸包是挂面。这 人委实周到极了,做事有板有眼,滴水不漏。
夏连仲逐一向夏连季介绍了柳忠华、童霜威和童家霆,又去亲热地招呼场上坐着的夏连季的父亲。夏连季叫他女人也来见了客人,又介绍 了在场上坐着的他的老父,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七八上十岁的孩子。他女人马上转身去屋里点灯烧水、打鸡蛋下挂面。
夏连仲也不多陪,同柳忠华去场上远处交谈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就走了。柳忠华回来轻声告诉童霜威和家霆:“放心吧!到了这里,大致 决无问题了。如果顺利,明晚可以过封锁线。”
三人到了茅屋里,屋里飘着潮湿的泥土味,点着棉花捻芯的小油灯。飞进来无数蚊虫、飞蛾和黑色、青色的小咬。吃了鸡蛋挂面,农家睡 得早,老汉和两个孩子早去睡了。夏连季让女人也去睡了,自己去点艾草驱蚊,陪三人在堂屋里潮湿的地上铺上芦席一起睡。
童霜威忍不住问问当地的情况。夏连季不爱说话,问一句答一句,只说:“大安集鬼子让种鸦片,这里我不种!”又说:“这里鬼子汉奸 不敢来!”但又叮嘱:“有个姓夏的本家名叫夏寨,人都叫他‘寨子’,弄到点枪支,拉起了四十多人,要打天下,声言不跟共产党,也不跟 老蒋,要自己干!因为他打过鬼子杀过两个汉奸,虽有些扰民人倒也不仇恨他。他带着手下的人有时也到这里转转。”
听夏连季说起“寨子”,童霜威担心,只是没表露,心想:唉,趁早明晚离开这里,过了封锁线就安心了。他挨着家霆睡,临睡时欣慰地 拍拍家霆的脑袋,似是说:睡吧,孩子!苦难即将过去,一切都要越来越顺利了。他虽没说什么,家霆却能感觉到他的情绪。
夜深人静,听得见村后那条淝水的支流水声湍急,似在与草树上的萤火、青空中的星星诉说历史上美丽而哀愁的故事,说不完也说不断。 河边草丛中有水鸟的惊飞呜叫声。蛙鼓敲得十分喧闹,此起彼落,响成一片。
夏连季打鼾,打得很响。三个人都累了,就是打雷也不会影响睡眠。只是睡到快近拂晓,忽然童霜威和家霆都被枪炮声惊醒了。
机关枪声像爆豆子,小炮的声音轰隆轰隆,天地在震动。天已经全亮了,白光在窗棂上晃跳。
童霜威翻身一骨碌坐起,惊问:“怎么回事?”他见身边只有家霆在,柳忠华和夏连季都已不在了。他连忙起身趿鞋,同爬起身来的家霆 一起到门外去张望。见晨光熹微中,柳忠华同夏连季正站在场上向西北方向张望聆听。
是个晴天,日头散散淡淡的,无云,也无大风。蛙鸣未停,蝉声不绝,麻雀在草垛上逗闹翻飞,场边的一棵大槐树枝叶茂密,树干有点倾 斜,远看像个平举双臂的巨人耸肩站在那里。偶尔远处有一两声希罕的鸡叫,显得那么悠远、寂寥。牛栏、猪圈都是空空的,只有几只母鸡咕 咕咯咯在场边啄食。枪炮声仍在继续传来。
一会儿,夏连季不知去忙什么了,柳忠华走过来了,脸上平静,语气中有着焦灼,说:“近一向,合肥形势紧张,鬼子运了不少兵来。本 来以为要迟几天才打得起来的。现在看来,战事提前了。发生了战事,过封锁线就更危险了。日本人挖了很长很长一丈多宽的大深沟做封锁线 。本来,找了人护送,打通伪军关节,可以平安过去的。一打仗,就不行了!”
童霜威叹息一声说:“唉,真是好事多磨!‘行百里者半九十’啊!只以为已经‘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谁料到了这里又是‘山穷水尽疑 无路’呢?”
家霆走过来了,说:“这仗会打多久呢?会不会波及这儿呢?”
柳忠华似在思索什么,没有回答。
童霜威忧忧惶惶地说:“还是冒险走吧!万一留下来又出变故岂非前功尽弃!”
柳忠华点头说:“我再同他们商量!”
田野晒在日光下,庄稼与稗草齐生,一片碧绿。一对喜鹊从老远的树丛中飞来,又“呷呷”叫着飞走了。枪炮声仍在传来,声音不近,也 不很远,叫人心里听了不安。
柳忠华告诉童霜威:“夏连季已经打算让妇女、小孩和老人去东边他丈人家避一避了。他想叫我们也去。”
童霜威沉吟着说:“我看,还是冒险过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