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战争和人-王火- 第12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童霜威紧抱着儿子,置身梦境的感觉又来了,松开双臂咬咬嘴唇,叹息得眼眶发热,问:“家霆,是做梦吗?”
“啊,爸爸,不是做梦!”家霆回答。
家霆已经克制住了悲伤,望着变得衰老、苍白了的爸爸,爸爸的花白胡须,长得有三寸多长,他看了觉得伤心。他扶着童霜威到卧室里, 说:“爸爸,您坐一下吧!”扶童霜威在床上坐下,凝视着父亲说:“爸爸,您老了!”
看着已经长大的儿子,童霜威心情复杂。无论如何想不到,怎么会在南京、在潇湘路一号故居里突然又看见自己的儿子呢?儿子怎么会跑 到这里来了呢?他心里懊丧,想:唉,孩子啊!你可曾想到,你爸爸是不愿做汉奸卖国贼才落到今天这种可怜境地的呀!爸爸我一人陷身虎口 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来了呢?你一来,不是使事情更复杂了吗?他怨怪儿子到南京来,脸色严峻起来,说:“唉,家霆,你怎么到南京来了呢 ?”语气里充满责怪。
“冷面人”老董将东西放下,又去楼下搬东西了。他似乎并不担心父子俩谈些什么。本来嘛,是他们的天下,怎么会怕你们跳出他们的手 掌心呢?
家霆见“冷面人”下楼去了,将双手的袖子往上一掳,露出手腕。手腕上有绳子捆绑擦破皮肉的伤痕,说:“爸爸,您看!”他目光里溅 射出仇恨和倔犟。
童霜威顿时心里都明白了!
家霆轻声关切地问:“爸爸,您没有屈服吧?”
“当然!”童霜威点头,“他们将我绑架来,是想造成一种我已在南京供职的印象,可恶之至呀!”
“爸爸,您真好!”家霆欣喜地含着泪花,说,“一个多星期前,有他们的人找到方立荪,说是爸爸您身体不好,准备回南京住,要方丽 清也回南京陪伴侍候。这是从去年她到苏州见到您后,第一次传来的关于您的消息。您不在,她照样打麻将、逛公司、听申曲、买跑马票,高 兴得很。消息传来后,他们方家一些人一商量,结果是由方立荪去回绝,说他妹妹身体不好,不能到南京。大舅妈‘小翠红’知道后,悄悄告 诉我说:方立荪说,可以由我来南京陪伴侍候您。四天前,我就出了事。”
童霜威哼了一声,似是呻吟,又似叹息。
家霆继续说:“我下午从学校放学回家,走在汉口路扬子饭店附近,路边停着一辆蓝色小汽车,三个壮汉过来,要我上汽车,我不肯,他 们突然一把揪住我往车上推。我挣扎、反抗,被他们捆住双手用布塞住口,绑架到了一个不知什么地方。然后,同我谈话,说您身体不好,马 上要回南京潇湘路住,要我陪伴侍候。随后,前天夜里派了两个人将我铐着手蒙着眼睛送上火车,放在一节车厢的小房间里押到南京潇湘路这 里来了,还告诉我,您今天会来。我将信将疑,也不知您到底怎么了?想不到您竟真的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拭着泪水。
童霜威连连摇头,听完,“唉”了一声,说:“这下,他们多了一个人质了!”又吁口气说:“今后,不但是我,把你也牵连进来了,怎 么得了?说实话,宁可你继母来,也不愿你来呀!”
家霆也叹了一口气:“他们告诉我,您生了一场大病,在病重昏迷时,曾多次叫唤我的名字。”
童霜威一把又抱住儿子。家霆也抱住父亲,说:“爸爸,没什么大不了的!您是个有民族气节的中国人!有您这样的爸爸,我同您一起生 、一起死,也心甘情愿。且看他们怎么发落吧!”
“冷面人”又上楼来送箱子物件,打断了家霆的话,但放下物件,他又走了。
父子俩沉默起来。这房子打扫过,只是打扫得很马虎,依然户牖尘封,天花板上、墙角有蜘蛛结的旧网。看到蛛网,童霜威心头又涌起被 软禁在苏州寒山寺时那种用“韧”来激励自己的感情了。他看看这间卧室,床仍是原来的,被褥全不是旧日之物了。早先这间卧房里,有方丽 清的银台面和全部银器,豪华舒适,如今的布置,简单寒伧。窗外,风雨击撞玻璃,似喘息,似咆哮。
童霜威轻声微喟:“原来是我们的家,现在已经不是的了。”
“是啊,我们的家早已经给毁了!”家霆叹息。
“我们都没有自由了。”童霜威轻声说,“我怀疑楼下的蓖麻籽株式会社可能是个日本特务机关!”
家霆点头:“是呀,都是日本鬼子!有军人,也有便衣!”他又问:“刚才陪您来的是?”
“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一个小爪牙!在苏州寒山寺就是他一直陪伴监视的,你要注意!”
“爸爸,无论如何,我同您在一起了,这我高兴。我要告诉您许多事情。”家霆恨不得立刻把长时间里的一切都告诉爸爸。方家的情况变 化不大;但自己同欧阳素心的事要告诉爸爸;舅舅柳忠华通过欧阳素心介绍已经在同欧阳筱月一起做生意的事,也要告诉爸爸。他说:“爸爸 ,首先是您的身体,我要您好好保养身体。”
“冷面人”上楼送热水瓶来了,说:“童委员,以后,伙食还是由我给你在下面厨房里做。少爷也来了,可以一同侍候你。上边关照过: 你闲来无事,可以下楼在花园里散散步,逛逛,种种花草,前边池塘还可以钓鱼。我会给你准备钓竿的。但你身体不好,外边也不安全,所以 就不必外出了。要用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买,让少爷给你出去买也可以。”他说到这里,恭恭敬敬对着家霆说:“少爷嘛,当然可以出外走动 。其实将来在南京上学多好!现在,南京很热闹了!看电影、逛新街口的商场,玩玩名胜古迹都可以。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就是。”
这个苏州人,自从在寒山寺同童霜威处过一段时日,现在只要他主子不在,由“冷”似乎变得“热”一些了。说完,他恭恭敬敬又下楼去 了。
童霜威默然无语。童家霆明白爸爸是继续被软禁,但听说自己可以出外走动,倒有点出乎意外,心想:我倒要找机会出外遛遛,看看南京 城现在是什么模样?又不禁想:如果有机会,我也要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去看看舅舅给妈妈立的墓碑。……
童霜威百无聊赖,禁不住站起身来踱步。他走近窗口,想看看风雨中故园的情况。从楼上雨水淋漓的玻璃窗里望下去,早先锦绣一般的两 亩多地的花园里,现在是一片荒芜。风雨中,被雨濡湿了的竹林中,翠竹东倒西歪,原来那些亭亭如盖的雪松和虬生苍碧的龙柏,都已被砍伐 掉了,剩的树桩孑然孤立。前边,流动着潮湿雾气的清水塘边,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像个伛偻的老人披着蓑衣蹲在灰蒙蒙的芦苇丛中。自从潇湘 路上盖了这幢洋房,这株树就存在,它经历过一个个春夏秋冬,见到过这里的盛衰,也看到了这里经历的战乱和发生的一切。可惜它不会说话 ,不然,它将会叙述多少故事呀!
花园中央的琉璃瓦八角亭,早先色彩绚丽,现在倾坍成一片废墟了。原先平整如茵的草坪乱草蔓生,有一棵被砍倒的大树躺在那里腐烂。 野草已将一条通往清水塘边的煤屑路遮没。竹林旁原先堆满柴火的柴房也被拆毁,搭上了一排幕棚。早先的汽车间敞开着,当然已经没有尹二 驾驶的“雪佛兰”了,门边放着的是一辆日本军车。风雨中,整个花园,惨淡孤寂,罩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潇潇的雨声,淅淅沥沥,响个不 停。
童霜威和家霆静静站在窗前,钻心的疼痛袭上心头。童霜威不禁想起了元朝萨都剌的词来了:“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 胜已非畴昔。……”他倦慵地呆呆回转身来,叹息一声,轻声对家霆说:“唉,我是学法执法的人,讲的是司法独立机四级三审①或三级三审 ②那一套,那时对司法界的一些黑暗丑恶现象也多有不满,但现在他们是无法无天,杀人、关人随心所欲!亡国奴是宁可死也做不得的!”说 完,苦笑一声摇头,“我太书呆气了!”
①四级三审:国民党政府的法院组织法,以县司法科或县法院为第一级,地方法院为第二级,高等法院为第三级,最高法院为第四级。 三审者,简易案件,以县司法或地院简易庭为一审,地院为二审,高院为三审。
②三级三审:国民党法院组织法后来修订,改为三级三审。地院为一审,高院或高分院为二审。最高法院或最高分院为三审,同时也是 三级。简易案件,不得上诉第三审。
家霆轻声问:“他们这样做打算把您怎么样?”
童霜威苦着脸说:“还不明显吗?软禁在此,既可继续盗用我的名义,又可杀鸡吓猴。他们采取了古代匈奴对于苏武的办法,希望我效法 李陵。如今把你又弄来做了人质,他们就更放心更得意了。”
家霆咬着牙说:“爸爸,该怎么办呢?”
童霜威穷愁地说:“如今身不由己,只能从长计议了。过去,中山先生逝世前曾语重心长地说过:革命党人不能被敌人软化。气节,我是 奉若神明的!就像你舅舅提示我应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其实,他不说,我也懂!人生,大不了一死就是。我不怕!只是你不该来 。你来,解除了我一些寂寞,却增加了我许多牵挂。何况,你又荒废了学业。”
“不是我要来……”
“是的!这些干特工的人,最会打听人的隐私,他们一定知道我疼爱的是你。”
听爸爸这么说,家霆伤心,眼睛发酸,却无法拿出安慰爸爸的话语和方法来。
从此,父子俩在潇湘路一号故居的二楼上开始了痛苦的、自己无法主宰命运的生活。
一晃,个把月流水般过去。来时仍一片枯黄草地的花园,如今换上了绿色的新装。前边池塘边上的杂草中,散散落落地冒出些“步步登高 ”和鸡冠花的茎叶来,虽未开花,也会使童霜威和家霆想起门房兼花匠的“老寿星”刘三保来。当然,这已经是被日军杀死的刘三保在南京陷 落前撒下的花籽的第三代或第四代子孙了。“老寿星”刘三保当年在城陷落前后的那段往事,童霜威和家霆并不知道。但这星星点点零零碎碎 摇晃着点头的“步步登高”和鸡冠花,却会随着春风有时拂动童霜威和家霆的情思,使他们回想起战前花园里花卉繁盛时的那段美好的和平时 光。
有一天,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红嘴红爪雪白羽毛的鸽子。鸽子飞来后突然停歇在已经倾圮和被拆毁的八角琉璃亭的废墟上。在那里伫留了 很久,侧着头东张西望,有时“咕咕”叫着在地上啄食些什么。这引起了家霆许许多多童年时的回忆。尤其想到了西安事变时那个傍晚在屋顶 上挥舞红绸赶鸽子飞的事。啊,逝去了的难忘岁月呀!啊,飞来的鸽子会不会是离开南京前残留在鸽房中的十几只鸽子中的一只呢?它难道是 来寻找故居和当年的伙伴的吗?当年的鸽房早已无影无踪了,那些鸽子的命运后来在战火中不知如何了?
家霆在二楼的窗口怅望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白鸽,浮想联翩。直到楼下一个“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日本兵拾起砖头砸过去,白鸽才惊得“ 扑楞楞”拍翅飞去,飞得远远的看也看不到了。家霆不禁仇恨地盯了那矮个儿的日本兵一眼。这些东洋侵略者为什么时时刻刻都在威胁着、刺 激着中国人的神经呢?多可恨、多可恶啊!
站在二楼窗口远眺近望,已经成了童霜威父子消磨时日的一项例行公事了。
从二楼家霆住着的那间早先是书房的玻璃窗口和阳台上张望,童霜威和家霆瞥见东面潇湘路二号管仲辉公馆那幢日本式的二层楼住宅正在 修葺,有些瓦工在屋顶上换瓦,有些壮工在修整花园。三号邻居叶秋萍的公馆里,住着些日本人,大约也是“蓖麻籽株式会社”的。可以看到 有日本军人和便衣坐着宝蓝色的小汽车或军用车进出。童霜威的沧桑之感,又涌上心际。战前潇湘路上这两家近邻: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管仲 辉、中央党部党务调查处处长叶秋萍,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俩,两年多前在香港见到时,叶秋萍春风得意,管仲辉在弃军经商。现在,叶秋萍 肯定是在重庆。管仲辉呢?他的公馆在动工修葺,大兴土木,是要供给日本人住还是给哪个新贵居住呢?
从住着的二楼下去,如今在楼下专门开了个小小的边门供童霜威父子使用,以便与“蓖麻籽株式会社”隔开。出边门走下已经朽塌了的水 泥台阶,可以走到乱草丛生的花园中去。当然,外出是不可能的。大铁门的门房里有“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日本兵把守,四面经过修整加固的 竹篱笆上,也都绕着电网。童霜威不喜欢见到日本人,尽量不下楼,总是在二楼上的各房间里踱来踱去,作为散步。闷来时,有时凝望着远处 的紫金山与北极阁、鸡鸣寺遐想;有时凝望着古台城沉思。往昔的岁月,在司法院、司法行政部及中央党部、中惩会里办公、开会、做纪念周 以及去中山陵谒陵的往事……熟人、亲友的面容……柳苇和军威的死去……与方丽清生活的愉快与痛苦……甚至庄嫂、尹二、刘三保的下落, 无不翻江倒海地在心头搅起波澜。他常同儿子谈心,谈伤心的事与高兴的事,谈值得怀念与不值得惦记的人,让时光似水般流逝。但春暖以后 ,外边的阳光与和风吸引着他。天晴时,他终于由家霆陪着下楼了。“蓖麻籽株式会社”的那些日本人,不知忙些什么,不大在花园里出现。 陪伴侍候的“冷面人”偶尔来看看,见他们父子俩在花园里漫步也不上来干扰,办好了饭就请童霜威和家霆上楼去吃。这已是个无花的花园了 。他们在零乱冷落的旧日花园里无聊地踩着野花散步,或拿了钓竿到前边清水塘边垂钓。池塘旁草丛中散落着野生的花儿,有步步登高的黄花 ,有石竹的粉红小花,有鸡冠的深红花朵。花儿像遭过劫难似的,跻身在野草里,像挨过饥饿似的瘦弱,像遭过风暴和践踏似的七歪八倒。
啊!战前,家霆常在这里垂钓,尹二和“老寿星”刘三保都教过他怎样装饵、怎样“打塘”①。清水塘水面绿绸般平滑,水色青如碧玉,漂着 浮萍,塘里的鱼儿常跳出水面来嬉戏。鱼钩常甩出水面钓起银色的活蹦活跳的鲫鱼。……“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南京沦陷了,被远隔重洋 的一个小小军事强国用铁蹄强占了。一切也都变了。回忆使人心里沉重,想起往日徒然伤心。可是不想又怎么可能呢!
①“打塘”:将米炒焦,有了香味,下到池塘中的某一个地方,吸引鱼来,叫“打塘”。
天还凉,鱼不大上钩。这时,父子俩会悄悄地交谈。家霆谈些来南京之前上海的情况,童霜威谈些苏州寒山寺的生活。有时也会沉默地产 生一种“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①的心绪。是呀,如果能像鱼儿一样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东游西,多么好呀!
①唐朝诗人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诗中的两句。
空气里搀和着泥土、青草与苔藓的气味。就在这种垂钓的时间里,家霆将舅舅柳忠华的事和舅母杨秋水被暗杀的经过都告诉了爸爸。杨秋 水的死,使童霜威震惊。柳忠华的情况,也使童霜威担心。
童霜威疲倦而带着感情地说:“你舅舅是个叫人猜不透的人,但有一条可以肯定:他决不会给敌伪办事。我看,他是要利用欧阳筱月。做 汉奸的人多数是为了得利,给他们利就可以利用他们。你舅舅干的自然不会是蠢事,更不会是坏事。不过,我怕他是在冒险!”
童霜威从来看不到报纸,对外界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他明白敌人是用愚民政策,用封锁使他不了解外界的种种,好软化他。儿子来到身 边,他知道了不少外边的形势,使他更向往自由了,也使他更感到心灵的枯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