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是淮北流行的北派地堂身法,用来对付敌人长兵器最为有效。王保保虽然从未见过这样的古怪招术,却也知道敌人既然抢入圈内,想要拔枪再战已经来不及了,百忙中一个错步,让过一边。几乎同时,连凤鸣一个鲤跃,也跳起身来,手中短短一柄匕首已经划到敌方面门。
王保保马刀出鞘,“当”地一声格开敌招,不禁觉得右臂隐隐发麻。这一来近身搏击,虽然刀长匕短,连凤鸣却已丝毫不惧,一味“刺、割、挑、抹”,招招紧逼,不过七八个回合,就把王保保逼得手忙脚乱。
这时候,那两个麻衣大汉郭氏兄弟也已经冲出草屋,和一众骑兵斗在一处。只有杞人茫然呆立,不知道是上前好,还是后退好,是应该帮助孙朝宗好,还是应该帮助王保保好。
宫秉藩一味闪避,翁赤剌闹得满头大汗,却兀自奈何他不得。孙朝宗师兄弟二人合斗渥尔温,虽然稳占上风,却一时间也不能取胜。只有王保保叠遇凶险,又战了十数回合,已是既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眼见连凤鸣一匕首从左侧割来,他急忙横刀去挡,却见银光一闪,敌人竟然将匕首掷向空中,随后左手伸出握住,就如同耍杂技的一般,一招“李广射石”,又从右侧刺下。
王保保心中一声长叹,自知招术用老,无法撤刀自保,看起来今天要命丧当场了!就此停了手中刀,束手待毙。忽听“嚓”地轻响,杞人不知何时已经拦在身前,连凤鸣却一个跟斗倒跃出去,手中匕首只剩了一个木柄。
王保保后背冷汗涔涔,心道好险。又一转念,不禁自责道:“保保啊保保,你欲将有用之身,做出一番大事业来,怎好在此丧了性命?他日若再遇险,便拚得废了一手一足,也须死中求活,万不可再生绝望之心了!”
连凤鸣被杞人逼退,一愕之下,赞道:“好刀!”他杀得性起,顺手拾起地上一把马刀,不退反进,一招“力劈千钧”,斩向杞人头顶。
又是“嚓”的一响,也看不清杞人怎么出的手,连凤鸣手中兵刃又只剩下了半截。他“咦”了一声,反手拔出王保保先前插在地上的那柄长枪,踊跃又上。
这次切割木杆,连声音也没有,连凤鸣就被迫改长枪为单鞭了。杞人见他屡战不退,心下烦躁,踏近一步,手臂微晃,又把半截枪杆又斩成了两断。
杞人的菜刀锋锐无比,连凤鸣早知道任何兵器都挡不了它的一斩。只是无论他如何出招,或刺或劈或扫,杞人却只立刀下斩,倒好象厨子切菜一般,必能一招奏效。他心里不服,见长枪已然无用,退后几步,反手一抓,把个看得目瞪口呆的骑兵从马上揪了下来,拔出他的腰刀,猱身又上,一心只要杞人换招抵挡。
杞人见他无休无止,心里烦透,一刀挥断敌刃,手腕转个圈子,就向连凤鸣头顶斩去。他无缘无故地又被卷入了一场厮杀,早已又气又怨,偏偏连凤鸣不识相,还要屡来招惹。杞人本无心伤人,只想劈断对方髻子,将他吓退。
刀在半途,忽然风声响起,一柄长剑直向左肋刺来。杞人收刀不及,自然而然地左手案板挥出,迎上敌剑。他这案板本是南海千年鲛木所制,无坚可摧,却不料敌剑实是锋锐已极,又兼出剑者内力深厚,长剑竟然无声无息地刺入案板一寸多深,差点便要穿透。
杞人为剑气所激,不自禁地倒退半步。说时迟,那时快,他右手菜刀已经划个半圆,赶了回来,对方还没来得及抽剑后退,又是“嚓”地轻响,长剑自中一断为二。
对方右脚点地,就如同在冰上滑行一般直溜出丈余远外,姿势优雅之极。杞人不想追赶,定睛细看,只见蓝衫磊落,原来正是“黄河大侠”宫秉藩!
这电光火石般地一招交手,看得在场诸人全都呆住了。连翁赤剌也自横枪发愣,不明白宫秉藩是在何时舍己而去的,也打不定主意要不要追赶上去。
杞人也自木然不动,心里虽然明白宫秉藩方才这一剑旨在救人,倒并无伤己之意,但他案板被刺穿,还是自学艺出山后的首次,想起这迅疾无伦的一招交手,不由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宫秉藩也是一愕,举起手中半截断剑来望了一望,忽然间“哈哈”大笑,把断剑往地下一抛,高声叫道:“好敌手!我知你是谁了也!”
第八章 欲挽强弓翻射鹄
陈杞人与宫秉藩交手,一招便退。倚仗着玄铁菜刀,杞人将宫秉藩的宝剑一截两段。宫秉藩不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众人都不明白他笑些甚么,茫然愣在当地。只见宫秉藩大笑过后,把脸一沉,喝道:“区区这个鲁仲连是做定了,还有哪个不服,想要比试的?请上啊请上!”
王保保知道再待下去也不会有甚么结果,他刚才在生死线上打了个转,早已气馁,当下作揖道:“多谢宫大侠,在下告辞了。”给翁赤剌和渥尔温递个眼色,径自上马而去。翁赤剌等人见了刚才宫秉藩、陈杞人交手的那一招,哪里还敢上前叫阵,也都垂头丧气地走了。
孙朝宗上前来道谢。宫秉藩道:“回去不必将此事告诉尊师晓得,只代区区问候他老人家即可。”孙朝宗喏喏答应。宫秉藩又道:“你们都快去吧,该回颍州的回颍州,该回观里的回观里去。”
孙朝宗还想说些甚么,被李仲勉拉住,轻声道:“宫大侠不喜交际的,休多讲话,咱们去罢。”孙朝宗黯然点头,二人一齐向草屋走去。
宫秉藩这才向杞人行礼道:“请教阁下可是河南陈杞人陈兄?”杞人奇道:“宫大侠怎么知、晓得我的名字?”宫秉藩笑道:“区区与冷协律小有交情,是他屡次称赞陈兄功夫,盖世罕有,今日幸得一见,才信其言果不谬也。”
杞人不擅言辞,听他夸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只得问道:“冷协律,冷谦么?他现下在哪里?”说话间,草屋内突然哭声大作。
杞人挂念绿萼的安全,急步奔去,只见孙朝宗等人抬着郑琰的尸体走出来。那两个麻衣汉子跟在最后,其中一个脸有伤疤的忽然向杞人作揖道:“这位,这位大侠果然好本事,您还记得我么?我叫郭汉杰,咱们在罗山城外打过一架来的。”
杞人一愕,随即记起,笑道:“你们当日追杀彭莹玉和尚的不是?”“不错,不错,”那汉子忙笑道,“都是误、误会,您老的本领实在高强,小子愚昧,当日以为您只有、只有刀快,今日才……”话未说完,被另一个黑脸汉子扯了一把:“走罢,还说甚么。”
“哥耶,你休着急,”郭汉杰笑对杞人道:“不晓得您老收不收徒弟,我情愿做牛做马,服侍您老一辈子。”说罢,竟然就要跪下磕头。
杞人急忙一把拉住,也不知道怎么拒绝他才好,只得笑道:“这个,这个,我还有事,日后再说罢。”郭汉杰急道:“您老行踪不定,这日后,日后弟子上哪里寻您去?”
杞人实在无心和他纠缠,但眼见此人质朴木讷,倒是很合自己脾胃,也不好意思一口回绝,只得随口道:“这个,那么一月以后,在、在……”转头望一眼绿萼,“在濠州城东韩家庄上见罢。”
郭汉杰大喜,又要磕头拜师,杞人拉住他,道:“这个,且容日后计议。你,你先随你兄长回去罢。”郭汉杰深深一揖道:“如此对不住您老人家。一月后是……是三月中旬,弟子一定先到濠州恭候。”说完,欢天喜地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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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诸人都走得一干二净,宫秉藩这才再过来招呼道:“陈兄,难得今日相见,区区想邀大驾到山下酒馆里吃一杯,畅叙半日,不知陈兄肯赏光么?”
“宫大侠太客气了,”杞人忙道:“难得宫大侠这般看得起小人,也不用找甚么酒馆,就在这草屋中吃酒不好么?我做两样小菜给宫大侠下酒。”
宫秉藩大笑道:“好极好极,正要品尝陈兄的手艺。”二人携手进入草屋。老猎户祖孙已经把屋内粗粗打扫了一遍,一边不住口地向杞人和宫秉藩称谢,一边抹净桌子,摆上碗筷来。
“啊也,”杞人忽然想起了甚么,问老主人道:“他们适才打斗,用的是您的弓箭么?”望一眼屋外,才明白两方人士都各将尸体收拾走了,“这、这日后可怎生打猎?”
老主人笑道:“陈师傅,这些须小事挂甚么心?他们倒留下几匹死马哩,我叫小虎去割几斤肉来与二位下酒。”小虎正是他八岁的孙儿,闻言抄了把牛耳弯刀,笑嘻嘻地跑出去了。
“马肉没甚味道,”杞人忽然想起自己买的猪肉来,满屋子寻找,却天晓得忙乱中丢到哪里去了。宫秉藩笑道:“马肉亦可。听闻陈兄在沈丘大名鼎鼎的好手艺,做出马肉来料必别有风味。”
绿萼捧上半坛自酿的村醪,给二人斟满,老主人又端来一盘腊肉,笑道:“穷人家没甚么好招待,宫大侠将就用些罢。”宫秉藩道:“很好很好,老人家不必忙了,也坐下来吃一杯如何?”
老主人受宠若惊,连声答道:“不敢,不敢。”正在谦让,小虎捧着一大块马肉走了进来:“陈叔叔,这些够用了么?”杞人笑道:“尽够了,三两顿都足吃了。”就要找围裙去下厨。
绿萼伸手接过肉来,向杞人道:“师叔,您陪宫大侠吃酒罢,我来烹肉。”“这,你的身体……”杞人有些不大放心。绿萼嫣然笑道:“不碍的,我好了八九成了——小虎,帮姊姊做饭去。”
老主人也笑道:“二位且吃着,我也去帮些忙。”跟着绿萼和小虎到灶下去了。“这位夫人,”宫秉藩问道:“是令师侄?”
“不,是我师侄媳妇,”杞人一边劝酒,一边道,“其实他爹也好大名头,濠州‘铁剑先生’,宫大侠可见过么?”
“‘铁剑先生’?韩邦道罢,”宫秉藩道,“听是听闻过,惜哉无缘谋面。他的剑法十余年前号称淮东一绝,不过归隐多年,真实功夫不知究竟如何?”
杞人道:“比起宫大侠略有不如,不过也很了不起啦。剑我是不大懂的,宫大侠人称‘剑神’,想必剑术高绝,天下无对了罢。”
宫秉藩笑道:“那是江湖上朋友给区区脸上贴金,其实若论剑术高低,当是朝元观铁冠真人为今世第一……”杞人接口道:“那是当然。”“他人么,川中程肃亭,汉北娄鹰,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宫秉藩继续说道,“犬子梦弼这两年也愈发长进啦,再过个四五载,‘剑神’的名号想来要传与他了。”
杞人笑道:“子继父业,青出于蓝,可喜可贺。”宫秉藩摇手笑道:“自赞自夸,倒叫陈兄见笑了——有个名唤‘剑圣’卢扬的,陈兄可晓得么?”
“卢扬?”杞人奇道,“那是谁人?有了宫大侠这个‘剑神’,谁还敢称作‘剑圣’?”宫秉藩道:“区区也是听闻有这般一人,近年在山西的名头甚是响亮——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既敢自号‘剑圣’,想必确有过人之处。陈兄……”
杞人笑着打断他的话:“宫大侠忒谦了,甚么陈兄不陈兄的,你年纪长于我,便叫我杞人罢了。”宫秉藩也笑道:”你一口一个宫大侠,难道不谦么?难得投缘,不如咱们都各呼名字罢。”
杞人点头,问宫秉藩道:“你方才说见过冷谦,他现下可好么?”宫秉藩听他不再称呼“宫大侠”,也就不自谦为“区区”,笑道:“他当初为朋友急难,入内库盗金的事情,你听闻过罢。恰巧那位朋友也是我的至交。冷谦为此事丢了官,大都呆不得了,南下游历,曾在舍下小住过几日。”
杞人问道:“那是前年年末的事么?”“正是,”宫秉藩道,“他是前年腊月里到舍下来的,住了半月有余,一起切磋武艺,几乎无日不谈说到你。此后便即南下,说去江南游玩。去年八月里,我在鲁南也遇过他一次,他似又要去山西访友。‘剑圣’之事,便是那日听他讲起的。”
正在谈话间,小虎托上一盘青菜炒马肉来:“姊姊说还有红烧肉呢,要多炖些时辰,你们先吃这个罢。”“小虎好乖,”杞人笑着夹了块肉给他,“来,吃一块——叫你爷爷也来坐了吃酒罢。”
小虎一边“吧唧吧唧”地大嚼,一边含含糊糊地道:“爷爷往南边刘麻子处赊酒去了……”“赊酒?为甚么?”杞人奇道。小虎抹一下嘴巴:“他说这家酿的村酒招待不得客人。”说着,一蹦一跳地又进厨房里去了。
“这位老人家真是好客,他是……”宫秉藩问道。杞人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回答:“我和师侄媳妇只是寄住。这位老人家心肠极好,可惜命忒苦煞,中年丧妻,老来丧子……”把老人的遭际略微说了一遍。
“唉,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啊,”宫秉藩长叹一声,咂了口酒,“脱脱这个奸贼,恨我未能亲手宰了他!”“脱脱,”杞人问道,“他不是曾有‘贤相’之称么?”“‘贤相’?”宫秉藩冷笑道,“‘王莽礼贤下士时’!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啦,这十五年,哈——”
他咂一口酒,两指拈起一支竹筷,击碟歌道:“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泛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这是当时传遍大江南北的《醉太平》小令,杞人自也耳熟,当下和着他苍郁悲凉的歌声,击节轻叹。
“这个‘奸佞专权’,便是指的脱脱与他叔父伯颜,”宫秉藩歌罢解释道,“当初伯颜下令尽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南人,脱脱执政后将这恶令废啦,可是他加印交钞,物价暴涨,‘斗米斗珠’,这害死的人,哪里比乃叔少了?”
他说得激动,忽然一把拉开衣领,露出脖子左侧一尺多长的一条刀疤来,“至元四年,我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年轻气盛,痛恨伯颜专权无道,曾经潜入大都,欲待刺杀他。这一刀,却是脱脱割的!”
※※※
“记得那是仲夏的某个夜晚,”宫秉藩仰首向天,沉入了冥想中,缓缓说道,“我着一身夜行衣,背负宝剑,潜入伯颜的右丞相府中……
“相府四周,我于白天已然勘察明白,也寻好了退路。约莫二更时分,自西院翻入,便见下面是一个极大的花园。
“小心翼翼跃上一座假山,察看四周形势,发现东边有小小一扇月门,想是通往园外的,或许更是直通伯颜内宅哩。我正待朝那里奔去,忽然看见一个人。
“只见到那人的背影,他坐在荷塘边,似乎正在垂纶钓鱼。这大黑夜,着一身便装在相府花园里钓鱼,遮莫便是伯颜本人?或是他的至亲好友?我待过去捉住此人问个究竟,只为……相府实实的太大啦,我原本想象中的皇宫也未必能有恁么大。初时只是咬牙痛恨,伯颜这狗贼搜括了多少民脂民膏!此刻才想起,相府恁么大,我又上哪里寻他去?”
宫秉藩自嘲似地一笑,继续说道:“我蹑手蹑脚地奔过去。那荷塘从假山上看来只在面前,到下面走才晓得百折千廻,路径煞是古怪。好容易到了那人背后,正要上去扼他咽喉,忽地那人长声大笑,一反身,钓钩便直朝我面门飞来!”
杞人“哎呦”了一声,道:“你被人察觉啦。”宫秉藩一仰头,灌了杯米酒,叹道:“可不是么。这一交上手,我才晓得此人功夫不在我之下。此时正面相觑,看他似乎比我还小着一两岁,面白无须,倒似个养尊处优的贵胄公子——谁料得功夫如此狠辣。他的钓钩,可作鞭、棍、枪、钩、链锤等多般使用,招招不离我上下要害。我从未见过这般古怪打法,一柄剑几乎都应付不来。
“只听那人笑道:‘宫大侠果然好本领,只是想到天子脚下来闹事,稍嫌嫩了一些。’我心想糟啦,原来我早便被人察觉,连名字也着他们打听了去。然则此人又是谁呢?我和他斗了四五十招,仍是一些也想不出中原武林有这么一家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