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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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烽录-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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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冲听得恍惚,似乎彭素王对简月寒颇为仰慕,至今念念不忘。他才想开口再问,却被骆星臣在后面拉了拉衣袖。凌冲会意,与彭素王拜别。凌、骆二人沿着山崖向西行去,走出两箭多地,骆星臣才轻声说道:“此种缘由,我听简若颦说起过一些,也猜了个大概……”
凌冲转头忘着他。骆星臣说:“据说月孛星君在时,实是天仙一般的相貌,她虽与九曜同辈,实则年龄颇幼,聚义时不过十四五岁。她是峨嵋俗家高手之女,家传渊源,自小习得好剑法。主……彭素王是月后亲戚,也曾住在丹枫九霞阁里,对她一见倾心……”
“算计起来,那时彭素王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简月寒却已双十年华,”骆星臣似乎是触动了自己的伤心之事,长叹一声,“两人年貌并不般配,但情爱之事,真个无道理可说哩。自日后、月孛反出丹枫九霞阁,想来两人便甚少见面,看今日情形,彭素王竟对她仍念念不忘。不道此人英雄柔肠,却这般痴心哩!”
凌冲也叹了口气,他第一次看到彭素王如此悲哀与惆怅的神情,心中对他的敬意却又增长了一分。世间万事,竟是如此混乱,欢笑不多,哀愁无尽,在这种情境下,他也不禁有些灰心起来。自己这一年来为西吴王做得够多的了,是不是也该休息一下了?
以自己的才能,就算新朝开辟,也不可能混上高官显爵,一展抱负,既然如此,不如身退,漂泊江湖。受彭素王的话的影响,此刻义父和师父常说的诸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之类的话,反复泛入脑海。远望群山叠翠,天高地广,凌冲的心中,却是混濛一片。
※※※
走出七八里地,已经离开了桃源山,两人循着小径往郑家市站走去。骆星臣道:“日已当午了,且休歇片刻,吃些干粮,午后行得快时,日落前便可到郑家市站哩。”凌冲点头,才刚要停下脚步,突然远远听见一派悠扬的笙声传来。
凌冲道声“不好”,手按刀柄,凝神戒备。只见不远处的树林中走出一名侍女,手捧一幅拜帖,走近凌冲,行礼道:“敝上并无恶意,只欲与凌官人讲话,请官人休再逃去。”凌冲哼了一声,心说:“你功夫不过高我少许,我斗不过你,逃还逃不掉么?且看你有何诡计!”也不接那拜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那侍女叫简若颦过来。
那侍女回去林中,时候不大,四名大汉抬着肩舆走了出来。侍女上前撩开纱帐,简若颦袅袅婷婷地走出来,对凌冲深深一福:“前此小女子无知,得罪了官人,官人恕罪则个。”
凌冲倒吓了一跳,心说你何前倨后恭如此。但他虽然心中疑惑,也不得不抱拳还礼,问:“不敢,未知简小姐有何指教?”简若颦望了站在他身后的骆星臣一眼,笑道:“那骆星臣朝秦暮楚,官人须小心他了。但官人若执意维护与他,小女子也不敢拂意。这里有封书信,请官人代为转呈吴王殿下。”
凌冲点点头,心说:“原来你晓得我的身份了,因此才变得如此恭敬。”湖广北部原是陈友谅的地盘,陈氏败亡后,被朱元璋把大半个行省一口吞下。简若颦既然住在桃源山中,对朱元璋的部下礼敬有加,也是情礼中事。
简若颦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封信来,迈上两步,递给凌冲。凌冲凝神戒备,小心地接过。但那简若颦却并未耍甚么花招,只是微微一笑,后退两步,又是一福:“多谢官人,小女子告退。”说着,退回舆中,在一派乐声中翩然而去。
第五十五章 诵此真经求连理
    凌冲是七月初回到的应天,向朱元璋禀报路上的经历,并呈上简若颦的书信。关于书信的内容,他曾经和骆星臣两个人猜测过,骆星臣说:“简若颦一心只想得回丹枫九霞阁,此信定是恳请西吴王相助,待取了关中,将丹枫九霞阁交还与她也。”而至于简若颦有没有为这个要求主动提出效劳,和准备怎样效劳,他们就猜不到了。
离开湖广,骆星臣就和凌冲分了手,北上自回洛阳。凌冲骑马回到应天,把彭素王的话转告朱元璋,朱元璋冷笑道:“他是甚么东西,也敢警告于我?草莽匪类,他若不来招惹我呵,我也懒得理他,若敢胡为,我却不信他真个武艺天下无对,我杀不得也!”凌冲不敢辩驳,可是也不愿意附和。
朱元璋骂了一阵,面色突然一变,笑着对凌冲说:“令尊已归来了也,大肉居三日前便已重新开张。退思,你匆匆赶回,想来还未曾与家人会面,且速速回去,替我拜上令尊,就说朱某国事倥偬,不得闲空去光顾,好生烦闷者。”
凌冲听说义父已经回来了,心中大喜,急忙告别了朱元璋,出城往大肉居而来。但是距离大肉居越近,他心中越是忐忑不安:倘若艾布老爹不同意自己和雪妮娅的婚事,义父空手而回,那可怎么好?
才走近后门,先听到一声长吟:“……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凌冲听了,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欢喜的是,听这人的声音腔调,分明是师父冷谦,师徒数年未见,今又相逢,自然欣慰。伤感的是,冷谦所吟的,分明是江淹所作那篇著名的《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凌冲想到和彭素王的生别,和史计都的死离,不禁神伤。
他下马紧走几步,到冷谦面前拜倒,口称:“师父,您却是几时回应天来的?”冷谦伸手扶起他来,拈须微笑:“三日前,我与令尊同回的应天。此行往大都去为你提亲,我也有苦劳哩。”
凌冲脸上一红:“师父,您都晓得了。”冷谦故意一板面孔:“为师的我是明教徒众,几番劝说,你都不肯入我教门。为个女子,你竟肯加入回教。真个重色的无行小子,我看错了你也!”
凌冲知道师父是在开玩笑,可是听了这话,毕竟有些发窘,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冷谦看他这般模样,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然后问他:“西吴王的差事想是办完了,才回来应天的么?”
“正是,”凌冲巴不得他转换话题,急忙说道,“师父何事一人独立在此,吟那离别之赋?”冷谦假装叹了口气:“我嫌店堂里气闷,令尊又嫌我在厨下碍手碍脚的,无奈只好到店后来闲踱了。偏要心有愁苦,才能吟咏《别赋》么?江郎如此佳作,便鸟语花香时吟他几句,又有何不可?”
他拉着凌冲在一个小柴堆上坐下来,说:“先休去打搅令尊,他歇业许久,才开张,老食客们便蜂拥而至,此刻忙得手脚并用哩……”凌冲听了好笑,厨子烧菜,怎么可能“手脚并用”?又听冷谦问:“这两年来,你经了不少事,都备细讲来我听。”
凌冲对师父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近来的遭遇讲述了一番。冷谦不时插一句嘴,提几个问题,等听凌冲讲到邱元靖,他捻须点头:“这个师弟,我也只会过数面。师父常说我凡心重了,修不得道,不教我出家做道士。现下看这师弟,真个得了师父的道统哩……”
凌冲问道:“师父也曾参与那伽璘真办的豪杰大会,可曾见会上救一个粗蠢汉子的事?那救人者却有几分象是师叔哩。”冷谦点头:“我自见了,原也疑是他,你这样一说,可落实了也。”凌冲道:“但师叔偏是不认。”冷谦“哈哈”大笑:“他不认是他自家的事,我认定是我自家的是,有甚奇怪?”
凌冲好不容易把遭遇讲完,终于得着机会打听陈杞人和冷谦大都之行的结果了。冷谦笑道:“看你这般模样,定是急得不耐烦了。只是可惜,此去大都,却无丝毫结果哩。”凌冲心里“格登”一下:“莫非艾布老爹不允么?”
“他若不允,虽忒可惜,也是结果,”冷谦笑道,“所谓的无结果,是他既非允诺,也非不允诺。他说早定了两年之期,那姓凌的小子若想娶我女儿,便往大都来娶,求婚定亲,有甚么意思?”
凌冲沉吟不语。冷谦拍拍他的肩膀:“此行倒见着那个回回女子来,确是好姑娘。我若是他爹呵,想也一般回答。譬如做生意,要钱货两清,才有赚头,口头下了定,与不下有何分别?天下纷乱,今日不知明日的生死,便定了亲,也未必结得了亲,何必多此一举哩?你不若暂卸了西吴王的差事,往大都去娶了她便罢,教令尊去关说,原本无益的。”
如果是半年前,凌冲听了这话,一定又拿“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出来搪塞。可是最近,他对雪妮娅的思念越来越深,尤其数月前去了趟大都,却未能见着心上人一面,这种似近忽远的境况,更加使人哀愁怀想。另一方面,见了史计都、彭素王等人的遭遇,他现在入世之心,多少有些销磨。于是轻叹一声:“师父讲的也是,且再商议。”
※※※
当天晚上,陈杞人全家,也包括好友冷谦,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饭桌上自然提起凌冲的婚事,绿萼道:“不如教你义父与你师父一道陪你往大都去,与雪姑娘偕了连理,却不是好?”凌冲红着脸摇头道:“何必如此着急……”
师兄郭汉杰“哈哈”笑道:“我已订了亲事,师弟你还无着落,你便不急呵,师娘可急得狠哩。”陈杞人点点头:“你若真的欢喜雪姑娘,那便尽快娶了她过门,免得夜长梦多。若你心中尚有犹豫,讲出来,大家参详。”
不知道为甚么,凌冲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王小姐的倩影。他摇摇头,努力驱赶这时不应该出现的奇怪念头,低声说道:“儿心中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艾布老爹要我先做了穆斯林,才好娶他女儿,却不知这穆斯林怎样做法?”
在座众人对回教都毫无了解,闻言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冷谦才突然想起来:“江南本少回回,咱们也不知如何做了穆斯林。只隐约记得,江都有个回回堂,煞是有名,你不如到彼处去请教,若彼处可行入教仪式,便好遂了心愿。”
江都是扬州路的治所,运河东岸的回回堂,是黄河以南最著名的清真寺。据说回教创教教主穆罕默德的第十六世裔孙普哈丁于南宋时东来传教,死后便葬在这里。凌冲在大肉居住了四五天后,就启程往扬州去,往这间回回堂请教做穆斯林的方法。
几经介绍和辗转,终于见到了回回堂的教长木撒飞,当地教徒习惯用波斯语称他阿訇。凌冲来到木撒飞家中拜访,木撒飞问凌冲想做穆斯林的原因,凌冲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嗫嚅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讲了。木撒飞“哈哈”大笑:“休道自身动机不纯,怕我笑话于你,此亦常事也。我却不因入教原因而对教徒分别上下,我只看你入教后是否虔诚表现哩。”
凌冲问木撒飞,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穆斯林。木撒飞说:“我教戒律虽多,入门却易,不须剃度,不须立约,你只要肯当众讲一句话,便可入我教门,做我兄弟。”说着,合手念道:“列亚伊列黑伊列亚拉乎,穆罕默德亚速儿阿拉速拉。”
这段话发音奇特,凌冲听得一头雾水,想要模仿,却才发了两个音,舌头就绕不过来了。木撒飞笑道:“此为阿剌伯语,译成汉语,称为‘清真言’,乃是:‘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他使者。’”
凌冲一边念诵,一边记忆:“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他使者。”木撒飞点点头:“你只须于婚礼前,行大净之礼,并当着众宾客口诵此语,便是穆斯林了,可娶我回回女子为妻。不须先入得教,再谈婚事。”
凌冲问他:“做了穆斯林,持何戒律,有何功课?”木撒飞赞许地点点头:“尚未入教,先问戒律、功课,可见汝心之诚。我穆斯林不食猪肉,不食非抹杀之牲畜,不饮酒,不赌博,不伤害同教兄弟,这个料你知晓。他无严戒,谨守功课而已。”
说着,他屈起手指,对凌冲说:“入我教门,谨行五功。其一诵经,其二礼拜,其三斋戒,其四纳课,其五朝觐。”说着,一条条详细解释给凌冲听。
凌冲边听边点头,同时用心记忆。等木撒飞讲完,他问:“我知皈依佛道二门,要读经典,皈依景教,也读《圣经》。却不知做穆斯林,要诵读的《天经》是如何的,我欲先熟习了《天经》,再行入教之礼。”
所谓《天经》,是回回们用汉语对伊斯兰唯一真经《古兰经》的称呼。木撒飞很赞赏凌冲的认真和好学精神,点头道:“既如此,你不如在左近赁一所房舍住下,每日来我处,我将《天经》的精要传授于你。”
此后,凌冲就在扬州城中住下了,他白天去见木撒飞阿訇,学习《古兰经》,晚上练武养气,不觉时日匆匆,眨眼间已到秋天。沛若神功博大精深,凌冲始终停留在第五层上,无法领会第六层的精妙。他自己宽解道:“沛若神功只有六层,只彭素王那般奇才,才能尽数领悟,并自创第七层,我是甚么人,练得到第五层,还不知足么?”
这样随其自然,不强求速进的心理,却正符合了内家心法的奥义,虽然在练气方面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但不知不觉间,他的内力积累得浑厚充沛,已非昔日可比了。
在教法方面,他已经熟读了《古兰经》,可以背诵,对其中精要,也略窥门径。木撒飞对凌冲的领悟能力大为赞赏,对他说:“再过数日,不如便在我处入了教门,可参与礼拜,我写一信教你带往大都去,料你婚事必偕的。”凌冲回答:“多谢阿訇。我虽为的婚事欲入回教,但能入教,定然谨守戒律、功课,必不教阿訇失望的。”
秋风渐起,黄叶满地,眨眼已经十月份了。凌冲想到遇见雪妮娅,就在一年以前,艾布定的两年期限,更只过了一半,自己足够努力的话,也许再过三两个月就可以婚姻得偕,不由满心憧憬无限。
某一日,他正在家中默诵《古兰经》,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那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子,穿着道装,背负一条长棒,正是铁冠道人的关门弟子王宗岳。凌冲急忙把王宗岳请进家中,煮上茶来。王宗岳笑道:“我奉师命往北方去,路过应天时,听令尊说你在扬州,教我带封书信前来。”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凌冲。
凌冲双手接过,打开来看了,不过是些家常问候,并问他何时学成南归,好一起往大都去,完成他的婚事。凌冲收好信,询问铁冠道人的消息,王宗岳说:“师父安康,几位师兄也都安康。”他们年龄相仿,一向很讲得来,当下谈天说地,非常快乐。
偶尔聊到时局,王宗岳说:“闻得李文忠将军已破桐庐、富阳,前指余杭,料不日便可攻克杭州也。”听到“杭州”两字,凌冲突然双眉一立,问他:“那逆贼张士信,可仍在杭州城中么?”
王宗岳摇头,表示不知。两人聊了一个多时辰,王宗岳告辞离去。凌冲在屋中来回踱步,怎样也静不下心来。“张士信那贼害了史大哥,我如何不为史大哥报仇?!”他左思右想,终于拿定了主意,收拾行李,前往木撒飞宅上告别,要离开扬州,往杭州去。木撒飞叫他少待,入内写了一封推荐信给他,让他去大都崇仁门内清真寺寻教长乌马儿:“他教法精深,你可向他学习。便你的婚事,也可拜托他哩。”
凌冲收好推荐信,告别了木撒飞,快马往杭州方向驰来。才过广德,就听说余杭守将谢五出降,李文忠已经通过余杭,前进包围了杭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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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今年二十八岁,能征惯战,少年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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