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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这柄金剑,茎长五寸,身长二尺,通体金色,镂以各种花纹,在晚霞的映照下,更加流光溢彩,灼灼生辉。彭素王点点头,转身问杞人道:“贵府上可有剑么?”杞人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指一指郭汉杰:“我这徒儿刀便有一柄,剑却……”“刀也罢了。”彭素王注目凌冲腰佩的钢刀,凌冲急忙解开纽带,双手递了过去。
彭素王却不接刀鞘,直接抽出刀来,在手上掂了一掂:“略重些个。”杞人这才明白他执意要用剑法来和宫梦弼比试,于是急忙说道:“若较剑技,灶下还有通火的一枚铁条,比单刀灵活一些。”彭素王喜道:“甚好,劳烦取来。”
凌冲入内取来铁条,递给彭素王。这铁条两尺多长,一指粗细,彭素王接在手里,抖了一个腕花,笑道:“不错。”他们商议的时候,宫梦弼就一直站在场心,挺肩而立,双足不丁不八,金剑斜指身侧地面,目光平视,一动也不动。彭素王端正面容,也把袍袖整束一番,手持铁条走下场中。
宫梦弼依旧一动不动,但缓缓开口说道:“宫家祖传剑法,出自川中峨嵋,杂中原八仙、青萍、无极、太虚诸般剑式,已历六世,共七十二路。”彭素王把铁条横在胸前,也解说道:“在下不用剑已四五年矣,稍倾当用日帝自创的‘三十三天剑’,可惜他老人家去得早,才成十九路。请指教。”
两人相聚不到一丈,一个按剑下指,一个横挡前胸,四目对射,寻找对方的破绽。杞人、凌冲等人都站在大肉居门口,紧张地盯着双方身形,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这精彩的较量。
对峙了约摸半盏茶时分,突然,彭素王手腕一顫,铁条划个圆形,斜斜点向宫梦弼左肩。宫梦弼身形微侧,金剑从下撩上,疾刺对方咽喉。彭素王不等招式用老,向右滑开一步,铁条再斩宫梦弼的手腕。宫梦弼左手捻个剑诀,金剑拧转,格向来招。“当”的一声,两般兵刃轻轻相交,倏合即分。
凌冲一直就不明白宫梦弼为何要用金剑。要知金比钢软,金剑柔韧有余而锋锐不足,如果和敌人的兵器硬碰,很容易就被敲断。此刻见宫梦弼施展剑术,他才恍然大悟,金剑招术以刺、削为主,很少与敌人的兵器硬碰,就算硬碰,也是以脊碰脊,抖动中力图弹开敌招,这样打法,就算他手中拿的不是金铁,而是一枚树枝,只要招术足够精湛,也一样不会有任何损伤。
耳边听到杞人的声音:“儿啊,你且仔细看了,这个便唤作‘以拙破巧’。”凌冲定睛望去,只见宫梦弼脚下踩着七星步伐,进退趋避,极其迂缓,但手中金剑却仿佛蛇信一般,轻盈灵动,招招点向敌人周身要穴。彭素王与他正好相反,步伐错落有致,身形飘乎不定,但手里那一支铁条,却大开大阖,招术重拙古朴。两人顷刻间走了十来个回合,不分胜负,看得众人矫舌不下。
凌冲从小便向义父陈杞人学六花拳和单刀,向师父冷谦学内家拳和内功,义母韩绿萼曾教过他一套青萍剑,只是入门的功夫。黄河大侠宫秉藩来找杞人饮酒的时候,凌冲也曾缠着他要学剑,宫秉藩却说:“便你义父的刀法,你一辈子受用不尽哩,博采众长,不如专精一路。”坚持不肯教他。他后来知道师父冷谦也会用剑,就又去缠着冷谦,冷谦笑道:“剑乃百兵之长,以你的年纪阅历,实领会不得。你天资聪敏,若努力练刀呵,三十岁或可大成哩,待你三十岁后,我再教你剑法也还不迟。”
因此凌冲本来对于剑法的认知实在有限,他唯一与之较量过的剑术高手,也只有扩廓帖木儿帐下的平定州庞明而已。但当时刀枪之技,因为战阵实用,所以门类很多,而作为隐逸之兵的剑法,却只有不到二十个门派,主要出自三大家:北有崆峒,西有峨嵋,南为衡山。站在对敌的角度上,见多识广的师父冷谦,都大致给凌冲讲过各派特色,加上凌冲确是武学奇才,自己用心揣摩,在用剑之术上也可谓无师自通了。
他此刻得了这么好一个机会,看当世两大高手较剑,暗中和自己所历所思的两相印证,见识大有提高,并且似乎隐约领悟到了彭素王所说的“为上唯临,为下唯沉;临而无远,沉而无隐;为上唯周,为下唯定;周则天也,定则地也”那句话的含义,只是一时来不及细想。他在心中暗道:“两人都好剑法,倘是我呵,怕接不得他们三招哩。”
眼看场中两人分分合合,较量了百余个来回,兀自不分胜负。宫梦弼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而手中金剑的速度却逐渐缓了下来。彭素王的身形步伐,却依旧如前,他十九路剑法已经翻覆使过多遍,但每次用法都有细微的差别,因应形势,绝不拘泥,宫梦弼一直无法找到破敌之策。
只见宫梦弼一招“分先射覆”,剑刺彭素王腹际神阙穴,这是“峨嵋剑法”中的上乘招术。彭素王不慌不忙,小腹向后一缩,手里铁条从外向内一钩,威胁对方背心的肝俞穴。宫梦弼一击不中,顺势用一招“翻身射狐”,身体向右一侧,金剑拉回,剑脊向上,平拍向对方来招。此招有七八个后势,只要拍开敌剑,即可顺势将剑削下,斩向对方握剑的手指,或者攻击下三路,分刺敌人双腿。只听“当”的一声,两般兵器轻轻一磕,但彭素王招术精妙,内力更是浑厚,铁条向上一弹,不等宫梦弼趁势急进,又压了下来。
又是“当”的一声,只听宫梦弼喝一声“且住”,身形一晃,跃出战团。彭素王后退一步,“哈哈”笑着,把铁条掷到地上:“宫大侠好剑法,算是平手罢。”
宫梦弼阴沉着脸:“怎么叫平手?你可以截断某的金剑,为何不用全力?”彭素王望一眼他手里的金剑,微微摇头:“如此精致器物,宫大侠想必甚爱的,我怎好加以毁伤,岂非暴殄天物么?”
宫梦弼望他一眼,咬一咬牙,抬起金剑来,左手食中两指夹住剑脊,“喀”的一声,金剑从中断裂,分为两段。彭素王惊道:“这又何必?!”宫梦弼把两截金剑抛在地上,冷冷地说道:“我因无人能破,故此用这金剑。今日既败,还要他何用?我岂吝物者也。”
彭素王点点头:“宫大侠果非凡俗。”转身走向杞人,把铁条双手归还。杞人接过铁条,微微笑道:“这日帝传下三十三天剑,果然厉害,在下大开眼界。”到这个时候,大家才明白,原来是彭素王赢了。
宫梦弼解下腰间金剑的剑鞘,也扔在地上,然后放下束起的衣襟,走过来抱拳问道:“多承指教。便剑意上,彭先生可有教我?”神情比初时要客气得多。彭素王看他虽败不馁,也不羞愤,反而诚心请教,心里佩服,知道此人只是爱剑成癖,倒并无功利之心和荣辱之念,于是点点头:“兵有五阵,是为方、圆、曲、直、锐。合以剑道,也是一般的。”
宫梦弼道:“窃不敏,请受教。”彭素王道:“初学用剑,以锐;北剑崆峒为宗,多无剑绦,以直;南剑衡山为宗,多长剑绦,以曲;内家用剑,以圆;而阁下之剑,出自峨嵋,则方也。”
这段话一般人听了,肯定一头雾水,摸不到头脑,杞人武艺精湛,绿萼家传渊源,都是不住点头。凌冲勉强也听明白了七八分,但看史计都和师兄郭汉杰,两人却都不通剑法,正在挠头,不明所以。
宫梦弼想一想,点头道:“所谓大道化二,两仪四象,分为五行,这五个字果然不徒说兵法,也能分类剑术。在下受益匪浅,感激无地。”他初时对凌冲没口称赞彭素王的武功,很不以为然,经过较量,现在却衷心敬服了。
在大肉居住了一晚,第二天,四个人启程上路。临行前,绿萼悄悄对凌冲说:“你才交卸了差事,如何又要往山西去?事毕了速速归来,休忘怀大都等你那位姑娘哩。听闻扩廓帖木儿要西取关中,路上不得太平,你须仔细。”凌冲听义母提到雪妮娅,心中不禁涌上一股怅惘之情。当下连声答应,也请义父母保重身体。
绿萼又想了一想,突然笑道:“不如教你父收拾了店子,往大都去为你提亲来,先定下了婚事,须防变故。”凌冲吃了一惊,忙道:“娘你怎恁般心急?你儿子须不是娶不得媳妇,天寒地冻,怎好劳动爹往北地跑哩?”绿萼道:“你父须不是纸糊泥涅的,他十数年来未曾出过店子,趁机散散心也是好。你也廿多岁了哩,既有姑娘家喜欢你,岂可轻易错过?可有甚么信物么?我教你父带了往大都去。”
凌冲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把贴身藏着的玉镯掏了出来。他还舍不得松手,早被绿萼一把夺了过去:“男子汉怎恁般婆婆妈妈的,莫非你不欢喜那位雪姑娘么?”凌冲急忙嗫嚅着回答:“自然是欢喜的……”绿萼笑道:“你且办西吴王交付的差事去罢,你的婚姻,自有娘作主哩。”
凌冲心里又是高兴,又是腼腆,还有点紧张。告别了陈杞人夫妇和郭汉杰,一行四人上马北行,很快就重又回到徐州城下。听到一些传说,那冯国胜带着棒伤走回高邮,惭愧愤恨,身先士卒,四门紧攻,一鼓作气攻下了高邮城,抓住前此使诈降计的东吴签院俞通,就城上砍了脑袋。徐达闻讯,加紧对淮北各镇的进攻,包围了淮安城。
彭素王他们也不进徐州,更不见徐州守将陆聚,延着黄河,一路向西。等过了汴梁,到虎牢关前,就看到处都是披肩执锐的中州军,牢牢把住关口,严加盘查来往人等。打听之下,才知扩廓帖木儿已经回到河南府路洛阳城中,这是朝廷新封赠他河南王的藩地,他一边盖起王府,分曹治事,一边写信调李思齐、张良弼等出关。张、李不听,反在潼关严阵以待。扩廓帖木儿遂抽调山东和山西的诸路兵马,正准备对关西诸路发起进攻。
本拟自风陵渡北渡的,那是黄河上最好的一个渡口,可惜被中州军拦住去路,四人无法继续前进,只好后退到孟津,静等黄河解冻。二月中旬,才渡过黄河,就遇见了那个人。
第四十一章 周镡岱锷掌中轻
河南孟津,是黄河中游著名的渡口,传说在大元建朔前两千五百年,周武王姬发亲自统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就是从此处渡过黄河,攻破殷的陪都朝歌,逼迫暴虐的纣王自杀,从而灭亡了殷商的。
至正二十六年二月中旬,黄河才刚解冻,凌冲、彭素王、宫梦弼和史计都四人,就从孟津北渡,准备前往孟州投宿。才离开黄河,走了不到一刻钟,突然听到前面传来呼喝之声,有几个声音还颇为熟悉。几人急忙策马赶去,只见路旁低坡上,有三个人厮杀作一团。
三个都是老者,一个白须秃顶,一个身着道服,一个儒生打扮,都空着手,正在激战不休。只见秃顶老者一拳打向那年老儒生的小腹,用的是峨嵋雷动拳中的一招“百雷落地”,拳风呼呼,声势惊人。那儒生一边退避,一边双手一上一下,在腹前合拢,硬捉对方拳势,似乎是泰山派“斗母拳”中的招术。
秃顶老者见敌招来得迅疾,急忙撤步后退。此时,旁边的道服老者一跃而上,袖中藏指,点向那儒生左腕内关穴。那儒生也后退一步,激灵灵打个冷战。只听道服老者冷笑道:“教你知我阴指劲的厉害!”儒生身形疾晃,脚下分明踩着泰山派“云步三十六”的步法,手中又是一招斗母拳,打向道服老者的肩头。
秃顶老者后退一步,眨眼又上,一招“风雷惊变”,结结实实打在儒生胸口。那儒生大叫一声,向后一个跟斗,翻出丈多远去,摔倒在地。只听道服老者叫道:“你还装么?那便纳命来!”猱身扑上。
凌冲早认出这秃顶老者是程肃亭,道服老者是向龙雨,两人都是元朝河南王扩廓帖木儿聘请的一流高手。但那年老儒生,他却并不认识。眼看胜负将分,他急忙高叫道:“休得伤人!”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程肃亭和向龙雨专心鏖斗,听到凌冲高叫,才注意到附近有人。二老抬眼一望,看到彭素王正似笑非笑地立马坡下,不禁大吃一惊。去年底在彰德城中,彭素王为救谋刺扩廓帖木儿的木星李树坤,独闯中州军统帅部,曾和二老各交过一招,二老知道他的厉害。当下停止进攻,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拱手道:“彭大侠请了。”
彭素王就马上还礼,问道:“此人是谁,要劳两位合力拿他?”二老都是闻名遐迩的一流高手,闻言都不禁脸上一红,指着倒在地上的儒生:“那撺掇木星刺杀大王的,便是此人。咱们也不知他姓名来历,正要擒下来问个明白。”
那儒生勉强坐起身来,左右望望,面色惊恐。只听史计都喝道:“原来你们为鞑子做事,不要走,且吃我两百钢鞭!”他没见过程、向二人,听了双方对话,只知道他们是扩廓帖木儿麾下的高手。
儒生忙道:“鞑子占我中原,杀我百姓,你们若是汉人时,怎可为虎作伥?”向龙雨怒道:“你这狗贼,性命便在顷刻,还敢妄语?!”史计都跳下马来,抽出腰间梅花豹尾鞭,就欲上前放对,却被彭素王挥挥袖子拦住了。
彭素王笑着对二老说道:“此人既是李大叔信得,想必是他的朋友。两位必要拿他,便由在下来接两位的高招罢。”他话虽然这么说,可是似乎并没有下马动手的意思。二老面面相觑,忙道:“岂敢。既是彭大侠卫护此人,咱们便此罢手。回报大王,大王知彭大侠之能,料不怪罪的。”他们知道合起手来也未必打得赢彭素王,史计都看起来也是高手,而他们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长须文士,气定神闲,更加莫测高深,当下不敢再多停留,唱个喏,匆匆去了。
凌冲疾步走到那坐在地上的儒生身边,只见他看上去也并不很老,五十岁左右年纪,面如冠玉,皱纹不多,蚕眉凤目,一部络腮胡须,黑如漆染。凌冲伸手前去搀扶,问道:“这位先生可有受伤么?”彭素王跨下马来,也向这儒生走了过来。儒生急忙挣扎着站起:“多谢搭救。在下受了些微轻伤,不碍事的。”
彭素王伸手去搭他脉门,儒生吓得把手一缩。彭素王向他微笑,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儒生这才把勉强右腕伸出来,彭素王一搭之下,果然他只是任、冲两脉被程肃亭一掌震得略有滞阻,只要运行几遍周天,喝些补气的汤药,就可以很快痊愈的。
彭素王等人都把姓名报了。那儒生犹豫一下,答礼道:“在下嘤游山莫选升,草字虚静。”凌冲不知道嘤游山在甚么地方,但听他自称姓“莫”,心道:“原来当日木星所言,指引他刺杀扩廓帖木儿的是‘莫兄’,果然是指此人。”
彭素王问道:“木星李树坤是某世叔,莫先生可与他稔熟么?”莫选升点头答道:“那日我与树坤兄一道吃酒,不该多吃了几杯,醉后讲说鞑子兵要南下,若能杀了鞑子元帅,便好保江南太平。谁料言者随心,听者有意,第二日树坤兄便往刺扩廓帖木儿去了。我酒醒以后,后悔得了不得,若他不慎失陷在内,岂非我坑害的?因此冒死前往查探,一路跟了鞑子军南来,到这里终于被那两个老儿察觉了也。若非彭大侠相救,今日性命不保哩。既是恩人,请受我一拜!”说着话,就要跪下磕头,却被彭素王一把拉住了。
彭素王笑道:“我又未曾出手,那两个老儿自走了,我有何恩于阁下?原来如此,好教阁下知晓,李叔父我已救走了也,并无损伤。”莫选升双手合什:“谢天谢地,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宫梦弼也下马走过来,问道:“看莫先生所用的招式,莫非是泰山派的传人?”泰山派于金朝时创建,门人弟子很多都参加过抗金的红袄军